男队全部进了村,刘喜指挥大家卸了担子,都扛着扁担绳,拥到茶水站喝茶。
方炜喝了一碗凉茶,揩揩汗,找蓉淑麻烦:“我说蓉淑,你算是到中国来了一趟,把你的本事也该传下来,别这么保守。”
蓉淑莫名其妙地问:“我保守什么啦?”
方炜两手高举,做了个顶物姿势:“这个呀!”
蓉淑笑了,也开玩笑地说:“我说你老方啊,到如今连个爱人都没有,还这么乐观!”
“哈哈!”哲峰高声大笑,“我们老方是革命的乐观派!”
正说着,梅繁给方炜端来一碗热茶。方炜接过茶,看看梅繁的一身穿着,便笑问:“枝子,哦,不,梅繁同志,你当了个把月兵,跟安大姐都学会些什么呀?”
“政治、业务和文化。”梅繁不好意思地回答。
方炜露出满意的微笑:“好,回答得很全面,只是太笼统了。”
刘喜吹起了哨子,喊:“走罗!走罗:下地罗!”
一听这叫喊,男女队员虎啦一下站起来,茶也不喝了,话也不说了,歌也不唱了,捆担子、搬箩筐,集合、整队,象上战场一样紧张。哲峰和方炜又拿起扁担绳子,走到队列里去了。
“抓住三豆子!抓住三豆子!抓住他咱们就赢了!”金凤一声喊,十几个姑娘一窝蜂地围住了三豆子,拚命地将他向村里推。
三豆子急得大叫:“这叫什么本事?赢了也不算数!”
姑娘们嘻嘻哈哈的把三豆子推了老远才松手。鲍三豆子跑回谷场,一看扁担绳又不见了,他找了老半天,才在一条小沟里找到。这时大队早已冲出村外去了,他只好在后面拚命追赶,跑着喊着:“这不算真本事!赢了也不算数!”
回答他的是妇女们一阵又一阵的嘻笑声。
周祖鎏和张团副带着随从,站在三道构土城东门楼上,举着望远镜向东了望。
望远镜里:三道沟以东五华里左右的母猪河东岸,有八九十个骑兵扬刀纵马,左右驰骋,威风凛凛,旁若无人。再东看,满地都是劳动的人群,人群里夹杂着许多新四军战士,他们附近都架着枪,枪旁都守着人。左前,六七里处,有一块冈地,那里仿佛架了不少挺机关枪,隐隐约约的似乎有几门迫击炮,人头乱动,好象还伏着不少兵。右前,六七里河东岸上,好象掘成了战壕,壕里好象也有不少兵,壕沿上插着一排排明晃晃的大刀,又好象伏着很多民兵。再向后,又是兵、又是阵地、又是机关枪、大刀。有几匹马,仿佛是通信的骑兵,在窜来窜去。又是兵、又是劳动的人群,又是兵、枪、刀……。
“嗬!真共产啦!”张团副把望远镜贴在眼上,烟卷儿叼在嘴上,左手权腰,右脚跷在枪眼的下沿上,“嗬!这么多兵!他妈拉巴子,你看共产党那几个骑兵神气的,惹火了老子,下去给他们几下子!”
周祖鎏看了一阵,放下望远镜,对空说道:“姓许的,多谢你为我储粮,望你人情做到底,给我晒干、扬净、藏好、封严,最好不要太分散,等我去整批接收!”
张团副也放下望远镜,噗!把那支只吸了三分之一的烟卷吐出楼外:“我说团座,共军的阵势摆得不坏呀!看样子姓许的还真有几手呢,你我倒要留点神才好哇。”
“你放心,老弟,让他们骄傲得过了瘾,唵!我就去接收粮食和地盘,他们威风不了多久!”周祖鎏又举起了望远镜。
“团座,看来今天共军的兵力不少哇!我看不止一个团吧?令侄孙的情报怕不确实!”
“实实虚虚,虚虚实实,风云无定,神鬼莫测,此兵家之常也。”周祖鎏故弄玄虚地说,“依我看,共军的虚兵倒多于实兵,应该相信咱们的情报。很可能是共军为了保卫秋收,虚张声势……”
叭!不知从哪打来一枪,打在枪眼边上,溅了周祖鎏一脸土。周祖鎏和张团副慌忙闪在墙后,一齐喝道:
“哪儿打枪?”
“不知道!”伪军哨兵蹲在枪眼下面说。
叭!又是一枪,子弹射进枪眼。张团副吓了一跳,照那伪军踢了一脚,喝问:
“到底哪儿打枪?”
“不知道!”
“不知道?差点连老子脑袋瓜儿都砸了,还他妈拉巴子不知道!”张团副又一脚,把那伪军踢站了起来。“你看看不就知道了么?”
那伪军一探头,“啊!”的一声,又蹲下来,声音发抖地道:“共军!”
周祖鎏急问:
“在哪?”
“前边,大柳树底下。”
“多少人?”
“不知道。”
张团副照那伪军狠狠地又踢了一脚,骂道:
“你娘老子就教会你说一句不知道哇?妈拉个巴子,老子崩了你!”
“团副,团副,”伪军哭丧着睑求饶,“你行行好,枪子儿认不得谁是当兵的,谁是当官的。”
张团副伸手劈了伪军一个耳光,骂道:“放屁!”
“老弟,”周祖鎏喊张团副道,“别嚷,通知各营,共军不到护城河沿不准打枪,千万别惊动日本人,动静越小越好。”他说罢走下了楼梯,“姓许的,走着瞧!”
秋收胜利结束,大丰收给根据地人民带来了无比的喜悦,各村都用不同形式来庆祝秋收胜利。
刘家郢谷场上人山人海,拥挤的人们围成了许多大圆圈,每一个圆圈里都有好看的:耍龙灯、玩花棍、走高跷、唱鱼皮鼓道情、唱琴书……。许方团团部和刘家郢的人在一起联欢。
刘家大门外的这个大圆圈里在玩花船,金凤扮了个大俊丫做“船心子”,三豆子和小蹦蹦扮撑船的,由村里一位说唱艺人扮船老板。花船耍一阵,船老板就打着木板唱一段,唱的是秋收内容,词儿新鲜,唱得好听。大伙看得出神,听得入迷。
刘大娘拍了一回巴掌,就唠唠叨叨地说一阵话,把坐在她身旁的哲峰和方炜都引笑了。
小蹦蹦今天可发挥了“蹦”的特长。他手里拿着一根木棒当撑船竿,只见他点头一个空心跟斗,仰脖一个倒扎身,一斜身就是个螃蟹横滚,一挺腰又是个鲤鱼飞塘,就跟猴子耍把戏一样,引得观众们连声喝彩。
花船的节目演完了一段,休息了,人群暂时静了下来。刘杰出点子了,他伸手把小朴拖进场心,大喊道:
“欢迎咱们班长跳一个朝鲜舞好不好?”
“好哇!”“好哇!”人们大喊大叫。
“你出什么洋相!”小朴一把推开刘杰。
观众起哄了:
“小朴,来一个!”
“欢迎小朴班长跳朝鲜舞!”
小朴当了几个月的民兵教员,跟村里人都搞熟了,他聪明、活泼,待人热情和气,刘家郢的人没有一个不喜欢他。大家都想看看他的朝鲜舞,就一个劲地鼓掌欢迎。小朴急得手足无措,想跳又不好意思跳,红着脸,搓着手,不知该怎么办。
哲峰高兴了,两只明亮的眼睛笑得只剩一条缝:“小朴,跳就跳一个嘛!”
“来一个,小朴!”老柳也高兴了,笑得胡子根根直竖。
“处长,你陪着我,我就跳。”小朴上来拉老柳。
老柳急得双手直摇:“不行,不行。我年纪大了,又多少年没跳,骨头都硬了。”
乡亲们一看小朴要拉老柳一块跳,情绪更高了:
“欢迎!欢迎!”
“欢迎老处长来一个!”
哲峰笑呵呵地催着老柳说:“跳就跳一阵嘛!”
老柳一看团长也说了话,知道不跳是不行了,便揉熄烟卷,活动了几下肩膀,摸摸胡子,高兴地说:“跳就跳一个。小朴,你先上场!”
观众都高兴地笑了,方炜、哲峰也笑了。老柳看了哲峰一眼,心里盘算道:“你别笑,我下了水,你也别想干着。”
小朴跳了,跳的什么名堂,老乡们都看不懂,只觉得他跳的新奇有趣,便不住地鼓掌叫好。
小朴跳了一阵,赢得了满场喝彩,接着就向老柳跟前跳来。老柳本来是坐着的,这时,双肩不由得一下一下动起来,接着离开板凳,浑身抖动几下,就上场跟小朴跳起来。这一老一小,跳着唱着,十分和谐合拍,乡亲们齐声喝彩,热烈鼓掌。
刘杰跑回家里,拿来一顶草帽,帽顶上拖了条老长老长的纸条。他冲进人圈里面,把帽子往小朴头上一戴,捧着他的头晃了几晃,小朴随着晃动,头就摆起来,那个长纸条儿左盘右旋,上下翻飞,好看极了。人们都高声大叫:
“好哇!好哇!”
“跳得好哇!”
小朴和老柳越跳越起劲,老乡们的掌声也越鼓越响。
刘大娘越看越乐,把眼泪都笑出来了。忽然她觉得肩膀被谁拍了一下,回脸一看,原来是汪大娘站在她身后,等得前仰后合的。刘大娘伸手把她拉过来,挤坐在自己身旁,乐呵呵的说:
“他五婶,小朴这孩子多神气啊!”
汪大娘乐得两眼合了缝:“可不,谁也比不上小朴!”她一想这话不妥贴,又补充道,“小虎子也不赖。”
两位大娘挤坐在一起,乐呵呵地看小朴跳舞。汪大娘两眼紧盯着小朴,越看越喜爱;谷场上那么多年轻人,在她眼里,只有小朴才是最可爱的孩子;那么多的热闹,在她眼里,也只有小朴的舞蹈最好看。看着看着,老人家眼一花,仿佛觉得眼前的小朴又变成了她的儿子小贵了,欢笑的脸上,突然滚下几滴泪来。
这是怎么回事?原来,在一个月以前,有天晚上,鲍三豆子带小朴到汪家去找金凤开民兵班长会议,金凤串门去了,鲍三豆子去找她,小朴在汪家等着。汪大娘热情地招待这位第一次来她家作客的战士,倒茶给他喝,拿瓜果给他吃,问长问短的闲谈起来。这么谈着谈着,汪大娘忽然觉得小朴的一举一动,都很象自己的儿子小贵,特别是那双眼睛,黑溜溜的,简直跟小贵一模一样。小贵是十四岁时候,在周祖鎏家放羊被拖累死了的,要是活着,也有小朴这么大了。
“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呀?”汪大娘问小朴的身世。
小朴一五一十,很认真地把自己的身世,向汪大娘说了一遍。老人家一听他从小就死了娘,父亲又被鬼子打折了腿,祖祖辈辈都是受苦的穷人,不由激起了她的阶级同情心,拉起衣襟直擦泪。老人家又看看小朴这孩子很聪明,很能干,很懂事,就越发心疼,喜爱。就在那天晚上,汪大娘脑子里忽然闪出了这么个念头:想收小朴做儿子。第二天,她把心思对丈夫说了,谁知汪老五一听就生了气:
“疼小朴疼在心里就是了,何必要收人家做儿子?”
汪大娘不服:“怎么的!我收个儿子犯了哪条纪律?”
汪老五一看老伴也生了气,劝说道:“凤她娘,咱们部队里的后生,都是苦大仇深,都是穷人的子弟,有许多战士连个亲人都没有。你说,你能把人家都收来做儿子么?”
“我就心疼小朴!他是个国际主义的,我只收他做儿子。”
汪老五又生气了:“也不打盆水照照自己,还想攀国际主义同志做儿子哩,别折死了吧!”
汪大娘气坏了:“怎么的?你还说人民战士都是人民的好儿子哩,难道我连个人民也不配做了?”
“你配,你配,”汪老五气得小烟袋一摔就走,“落后思想,我就不同意!”
丈夫的话,使汪大娘伤心得流下了泪。心里一难过,她就又想起儿子小贵来了:小贵已经死了四年多,老人家无年无月不在想着他。小贵不光是生得聪明俊气,还很勤劳听话,村里的人,谁不夸奖,谁不喜爱:要不是家里穷得吃不上饭,她怎么着也不让他到周家去受舍。儿子多孝顺啊!在周家起早摸黑,整天受累,还经常偷空跑回家来挑水劈柴,干杂活。那么好的孩子,让周家给折磨死了,这比刻老人家的心头肉还痛。汪大娘从小朴身上联想到了小贵,想收小朴做儿子又同老头子吵了几句,心里一阵酸,想儿子的忧伤情绪就更加重了。
有天上午,汪大娘在谷场上看到小朴带警卫班战士们在练操,她就站在一边看。她看小朴讲话,看小朴给战士们做示范动作,看他喊口令,看他走路,看他笑,越看越觉得小朴象小贵。她想:“唉!我小贵要是活着,说不定也挂上东洋刀干八路了。”
老人家看到小朴,就想起小贵,想到小贵,就想收小朴做儿子,渐渐地把母爱移到小朴身上去了。每当小朴从她家门口经过时,她总要喊小朴到屋里坐坐,只要来得及,她就要弄点好吃的给他。小朴觉得这大娘挺善良,挺热情,又是村长的老伴,也就特别尊敬她,还经常帮助她干点小杂活。有一回,汪大娘对小朴又谈起小贵被周家折磨死的经过,完了,她抹着泪说:
“唉!我儿子要不死掉,也有你这么大了。”
小朴安慰汪大娘道:“大娘,我们不跟你儿子一样么?”
汪大娘乐了:“你跟我儿子一样,那我呢?”
“也跟我娘一样。”
小朴一句无心的话,可乐坏了汪大娘。当晚,她就骄傲地对丈夫说:
“你还说我不配哩!瞧瞧,人家小朴今儿个当面叫了我一声娘。”
汪老五抽着旱烟袋,开导老伴道:“凤她娘,人家那是尊敬你,你可别太认真了。咱们部队上的后生,都是党领导的,都是毛主席教导出来的,个顶个都是好的,住在谁家谁家爱;要是大伙都到部队上去收儿子,你说说看,那会闹成个啥样子?”
“怎么的?”汪大娘不高兴了,“我收一个儿子就能把部队毁了?”
“我是村长,你带开了头,别人也会来。”汪老五这回没发火,耐心地说服老伴,“再说,家里还有这么大的个闺女,你就不怕人家说闲话?”
“我是说收儿子,也没说要招女婿!”
“人多嘴杂,你敢担保没有人乱说?再说,三道沟离这儿这么近,村里也难保没有坏人,要是敌人利用这事给咱放出去一大堆谣言,破坏了部队名誉,那还不是咱自己的损失么?”
村长到底比老伴高明一着,他站得高,想得远。汪大娘好象被说服了,可心里总觉得不舒坦。过后,她一个人坐在家里,把丈夫的话仔细琢磨了一遍,觉得老头子讲得挺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