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咽了咽口水:“他今日若不喝这药,还能活多久?”
“或许能有一年,记忆复原时,或许更久些。”
我低头看着自己握紧的指节发白,不知再说些什么。
青姑见我不再追问,亦不再多言,踱门而离。
屋中只剩我与青鱼兄两人。
青鱼兄由始至终担心我的腿伤,一再让我坐下,我这回倒真乖乖坐下了,他蹲□撩开我的裤腿,问:“是不是很疼?你,你怎能如此胡来?”
我低头看着青鱼兄关切的眼神,思绪乱作一团,“就为我这条腿,你就拿自己的命来开玩笑么?”
青鱼兄抬起头,我问:“你不说,你由始至终都不告诉我真相,是因为那日在江边听我说我是夫婿也想对我下忘魂散,你怕我知道这药能置人于死地,怕我伤心难过,是也不是?”
青鱼兄起身,又拉了一条椅子在我身边,坐下,轻声道:“没有亲自证实的事不要轻信,即便是,也不要因别人的过错来责罚自己。”
我看着他全无血色的面孔,可即使这样,他还是努力的在笑,一心为我着想。
“不要再这样了。”
青鱼兄蹙眉:“什么?”
“不要……不要再对我好了。”
青鱼兄道:“我并非是为你好,我是为了我自己,你方才没听青姑说么?我只剩一年寿命了,唯有铤而走险……”
“青鱼兄。”我打断他,“我不喜欢你。”
青鱼兄愣住。
“我不喜欢你,即便你待我如此;我对他的喜欢是入了髓的,即便他那般待。”我长出一口气,“所以,不要对我好,不值得。”
青鱼兄呆呆的看着我,我别过头去,不敢再瞧他,却听他忽然道:“值得。”
我以为我听错了。
他的声音轻如雾霭,语气却坚定如磐石:“你比这个世上任何一个人都值得。”
我慢慢回过头,不知如何应答。
“第一次在江边见到姑娘时,你说你也想被人喜欢,不是因为你的付出而只是纯粹的喜欢。”青鱼兄的一双眼熠熠生辉,“那时候,那句话,不知怎的,就把我变成了那样的人。”
我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心里用千砖万瓦筑成的墙一瞬间坍塌。
“不要因我内疚,不要因我而付出什么,那不是我的初衷。不论我喝下药后如何,你记得,腿伤好了以后就回家,回去以后,找你的夫婿问个清楚明白,莫要愧对自己这么多年的一片真情……”
我用力咬了咬下唇,“若他依旧伤我害我呢?”
青鱼兄又呆了一下,垂首道:“那你当放开他,找一个真正疼你……”
“对一个人好,不是纵容她的想法,任由她的心意。”我毅然道:“你想对我好,不是就这样死去让我愧疚一辈子,而是活下来。”
我说:“活下来,才能确保我过的好不好,如果有人再伤害我,就保护我,尽你所能。”
青鱼兄怔住,他那原本黑色的眼睛里笼着淡淡的薄雾,深深浅浅飘散的眼神仿佛在聚拢,良久,他微微笑了起来,说:“虽然明知姑娘是故意激我,但……”
他起身,取下了挂在墙上的竹箫,递至我跟前,道:“你替我,起一个名字吧。”
我傻眼,“什么?”
“他若再负你,你若意难平,便带着这个竹箫来找我。”他说:“我会努力不死,不,我会活下来,我会告诉这附近所有人我的名字,你只要来,一问便能找到我。”
窗外繁花似锦,清风袭来阵阵花香。
青鱼兄的笑容如向阳花般和煦温暖,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模糊不堪的方向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我接过竹箫。
“煦方。”日光透过树叶映入屋中光斑点点,“就叫煦方吧。”
☆、32第三十一章(完整)
长那么大;我只试过被人照顾,却从未照料过别人。
而且竟还是驸马以外的男子。
然则人生在世;不可估量之事又岂止一二?
煦方喝下那碗药后;呕血不止,青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抑制住他体内发作的毒性;可那之后却再未醒来。
青姑说;三日内他若无好转,怕是回天乏术了。
我昼夜不息的守在在煦方床榻旁,替他擦拭,喂他粥水。
煦方的脸色每况日下;脉息愈发细弱;青姑除了摇首,到后来也不再说什么了。
出了房门;我问她,难道就再无其他良方了么?
青姑道,他自己都没了求生意志,我又能做些什么?
我茫然道:“他应承过我会努力醒来,怎么会没有求生意识?”
青姑说:“他眼下虽说陷入昏迷,未必毫无感知,可每探脉细却静无波澜,唉,他即便醒了又能如何?你对他的愧疚之意连我这外人都看得出他又岂看不出?他醒了,只会令你陷入两难,倒不如就这样去了,在你心中没准还能留个念想吧。”
我:“……”
青姑说:“你不信?你信不信你从现在开始在他耳边一直念‘只要你醒来我就嫁给你’,没准明日便醒了?”
我:“……青姑你这样说我会怀疑你们是串通的好吗……”
虽然明知青姑是死马当活马医,可我却被说动了。
是夜月圆星稀,晚风悠然。
我在床榻旁就着月光看了煦方许久,下了决心,才缓缓开口:“煦方?”
他的眉眼纹丝不动。
“认识这么久,我好像从没告诉过你我的名字吧?”
“嗯……我出生的时候,家门前的园子开满了海棠花,花姿明媚动人,楚楚有致,我爹希望我人如其棠,便唤我为其棠。”
“其实,小的时候我每天都过的很开心,爹娘对我疼爱有加,还有一个非常喜爱我的大哥,宠的连天上的星星也愿意替我摘。”
“可不知怎的,后来,爹越来越忙,娘也对我越来越冷淡,大哥忙着替爹分忧,我倍感失落无处可说,有一回逃出家去,还跌入山里的陷阱,无助之心生平未有。”
“那时,有一个人从天而降,并救了我。”
“我的心便再也没有离开过他身上了。”
“后来经历了好多事,我也再不是懵懂无知的小姑娘了,可即便他待我不好,待我很不好,我也不曾负过自己交付出的那颗心。”
“煦方,你是第二个,在我感到无助失措的时候救我于危难的人。”
“你待我很好,真的很好,我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听人对我说,我比这个世上任何一个人都值得好好对待。”
“我这几日……偶尔会想,如果十三岁那年遇到的人是你……”
我故意停下没再说,半晌,方继续道:
“你若就这样睡去,你的过去,还有你的未来,那些统统都会烟消云散。你一心为我,可我却不见得会为了这样陌生的你如何流泪,你若醒来,来日如何虽难料,但至少,有来日。”
我沉吟了良久,终究没有说出最后一句话。
尽管,怕我穷尽此生,都无法将他忘怀。
到最后我说的倦了伏在床边睡去,次日清晨让阳光耀醒,睁眼时对上了另外一双眼睛,澄澈而明亮。
青姑赶来后露出笑意时,我酸着鼻子问煦方:“你该不会是回光返照罢?”
煦方苍白如纸的脸庞绽起了一个暖洋洋的笑。
我一直以为煦方醒了以后我就可以坦荡荡的对他说,其实那晚我说的都是善意的谎言,我是为了救你,如今你病好了我也安心了,我走了,别难过明天会更好。
说完就可以溜之大吉。
可事实是,他那日醒来以后没一会儿又晕了过去,晕晕醒醒醒醒晕晕,青姑说:“中毒后遗症,此乃正常现象,你别担心,他慢慢的会痊愈,只是不能受太大刺激,尤其是精神上的。”
我闻言默默缩回收拾包袱的手。
这样一晃,我在这个镇落又住了一个月,腿伤愈合的差不离了,无须拄拐也能够上街买菜。
尽管煦方不让我独自行动,怕让时不时逃窜出的灾民给染了。
临村闹瘟疫一事迟迟未平,整个村庄人已病死近半,疫情蔓延之迅速连京中太医也束手无策,我估摸着朝廷是到了下狠心的时候了。
思来想去,我趁着煦方歇养的时候出了趟门,见了当地知县一面。
虽说没有任何可以鉴别我身份的物件,可黄知县一见我人便颤颤巍巍的跪了下来,我所料不错,以父皇的性子,我一个人出走,他必差人绘好我的画像送往天南地北的官衙里去。
原本只是想了解一下疫情与赈灾的状况,谁料竟得知了父皇思女成疾的消息。
我恨不得立刻奔回京中,眼见日落西山,赶不及乘船,便打定明日一早便即回程。
因心急如焚,回去途中埋头苦思,顾不得前后左右,不经意间只听一声“小心”就让人给扑倒了。
抬头时发现那人正是煦方。
再定睛一看发现他的身上也趴着一人,那人奄奄一息,下一刻便自动倒地口吐白沫。
周围的路人早已吓的逃串无影。
煦方见我无恙,又赶忙放开我,他似乎是怕自己被人传染了,唯恐传染给我,小心的往后退了两步,蹙眉看着昏倒在地的流民。
我多看了几眼,说:“你放宽心,他的手脚肤色净白,颈上也没有任何麻疹的迹象,只是饿昏了,并未染上疫病,再说,官差是不可能会让染病的人离开村庄的。”
他这才舒口气的样子,“你没事就好,怎么就一个人跑街上去了?”
我抬头看着阳光透过树荫耀在他的脸庞上,光斑深深浅浅,煞是好看。
那一瞬间我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误。
为了救人说了那么多似是而非的话语,足足一个月余时间不忍说穿。
襄仪公主的梦随时可以醒,可她给煦方编织的梦却永远不会成真。
我提着一篮子菜,吐了吐舌头:“想添点荤,谁知瘟疫闹得鸡犬不宁,只好继续吃素了。”
煦方接手菜篮,仿佛我多拎一会儿手就会断了似的,“你怎么不早说?”
他带我去了江边买鱼。
我看着他往远方天色走去,想起了与他初遇,江水依旧。
江岸边旁的树荫下有几个姑娘糊纸编灯笼,煦方已买完鱼回来,见我愣神,便道:“她们是在做天灯?”
“嗯?”
他说:“再过两日便是乞巧节,我们这儿呢有个习俗,未出嫁的姑娘会亲自做好天灯写上自己的名字与心愿放飞空中,待到天灯降下若有男子拾到,可以带着灯去找那位姑娘,那姑娘若是看着喜欢,或就结了一段姻缘。”
我不可思议道:“那要是被一个丑八怪捡到了怎么是好?”
煦方笑说:“她可以拒绝啊。”
“若放天灯的姑娘不合男子的心意,莫非找上门去还能反悔的?”
煦方想了想说:“我猜找上门的,大抵是原本便暗生情愫的……”
我道:“这可难了些吧?既是习俗,那晚必是漫天天灯啊,他们是要大海捞针的样子?”
煦方闻言笑了笑:“那,我就不得而知了,可听闻往年真的有过男子找到了漫天中自己心上人所制的天灯,传为一段佳话,若是心之所向,或能身之所往吧。”
我笑而不语。
煦方开玩笑道:“怎么?你也想试试?”
我摇头道:“你方才不是说这都是未嫁姑娘玩的嘛……我都嫁了还掺和也忒不厚道了……”
煦方欲言又止,我抢先道:“……再说,我怕是等不到乞巧节了。”
煦方惑然看着我。
我道:“明日我便要启程回家了。”
煦方整个人怔住,似乎没反应过来我说了什么。
我假装没看到他的表情,自然的转了下头看着前方的天空,“前段时间我给我爹写了信来着,原本想报个平安,没想到今日却收到了他报不平安的信,他说他想我都想出病了,再不回去就是不孝女,会被清出家门的,唉唉。”我叹了叹,一口气说,“所以明早我要搭第一艘船过江了,嗯,可能会很早,你若是起不来也不用送我,今晚……吃烤鱼给我送行?”
煦方不吭声。
我回头看他:“要不买酒喝?”
他依旧没说话,正当我想着再扯些什么调节气氛的时候,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你终于,还是说出口了。”
我呆了呆。
“从我醒来的那天起,到今天,终于找到了一个不得不走的理由了,是么?”
话被挑清的时候,我心中反而舒了一口气。
煦方问:“我们……是否再也不能相见了?”
夜风吹着他额前的碎发飘啊飘啊的,飘的我有点心慌,我其实挺想说一些“有缘千里来相会”的话,可话到了嘴里不知怎么的,却变成了:“嗯,再也不见会比较好。”
比起虚无缥缈的幻想。
我闭上眼:“煦方,我们再也不要见了。”
我等着他回答,却没听到回答,寂静中,他问:“为什么?”
“我不会逼迫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这一点你很清楚。”煦方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我想,我们至少算是朋友吧,你为什么会对一个朋友说出再也不要见面这样的话?”
他的眼里溢出难过,我不敢看他。
“因为面对这样的朋友,”我说,“我会内疚。”
他静静看着我:“你若是怕内疚,此刻会同我说这样的话么?”
我不知如何应答。
“你不是内疚,而在害怕。”他死死盯着我,“你害怕我若在你身边,终有一日,会动摇你心里那个人的位置。”
那一刻我蓦然惶恐,煦方的话像针尖一般莫名的戳中这段日子以来的困惑与不安。
他漆黑的眸子漾起了涟漪,“你以为这些日子以来你欺骗的是我,其实……”
我不喜欢他这样和我说话,“别说了。”
他继续道:“你骗的,是你自己。”
我不耐道:“你以为你是谁?你又知道我是谁么?是,你是救过我的命,我很感激你,但若没有我,你今时今日可以好端端的站在这儿么?煦方,我们就算扯平了,互不相欠吧。”言罢我转身离去。
却让他一把抓住。
他没说话,可我甩不开他的手,只得回转过身:“不错,我是害怕。你对我越好,我就越怕你,你对我越好,就越显得他越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