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或者给一棍算了,要这样活饿我做啥。那个警察有气无力地看了看他,啥 也没说,似乎看都懒得看他。
二祥奇怪地发现,警察也懒了,开始他们还管他,打他,骂他,训他,这些日子也没有 人管他了,警察也不再雄赳赳气昂昂地在里面走来走去,看他们的人也学会了偷懒,连站都 懒得站,搬了个凳子坐在那里。
〃汪二祥,起来。〃叫他的警察没精打采。
二祥慢慢爬起来。警察已经打开了铁门。二祥看着警察,不晓得他打开门是啥意思。
〃你出来啊。〃警察挺年轻,可还是没精打采。
二祥就慢慢走出铁门。二祥想这一回只怕好痛痛快快死了,虽然没能弄到赵月兰做老婆 ,可也算给她报了仇,也对得起她那份心意了。二祥刚进来时也有过一点后悔,他后悔当初 没听赵月兰的话,应该在工棚里同她先做了夫妻才对,如果他先要了她,她把她的身子先给 了他,那个王八蛋再占她的便宜,她就不一定想不开。二祥那时候想想后悔死了,弄半天, 实际上是自己害了赵月兰。他痛恨自己傻,自己笨,总是在重要关头拿不准主意。现在死了 也好,也好早点碰到赵月兰,她要是不怨他的话,立即就跟她做夫妻。
二祥走出铁门,站在那里听警察吩咐。警察让他走,他就跟在他身后走,一直走到一个 当官的面前。当官的说:〃你回家吧。〃今日是怎么啦?当官的说话也没精打采。二祥不相 信地看着当官的,打死一个人,关一年就放了,这么便宜?二祥不晓得那个干部只是受了重 伤。二祥懒得问,他们也懒得说。二祥心里虽然已不再有那么多情感的东西,还是流过 一丝丝喜悦,再不要在这里受这苦了,可以自由自在回家过日子了,他怎么会不高兴呢。二 祥见他们都不再理他,他就说了一句,我走啦。这是他好几个月来说的头一句话。
二祥走出大门,立即裹紧身上的破棉袄,没想到外面比那里面还冷。二祥抬头看了看日 头。这 狗日的日头是怎么啦,天上也没啥云彩,日头像凉水泡过了似的,没一点热光,白了了的, 阴天不像阴天,晴天不像晴天,天上地下都灰蒙蒙的。二祥心里想,在里面呆一年,这外面 的世界怎不像原先的世界了呢?
二祥在大街上一步一步走着,他很快发觉这世界真变了,过去车水马龙的闹市变得冷冷 清清,街上几乎看不到人,就算偶尔碰上个把人,不是袖着手缩头缩颈怕冷得要死,就是倚 着墙在那里晒日头。街上的商店有的开着门,有的关着门,开门的和关门的其实没多大区别 ,门开着也没人进出。二祥纳闷,这世上缺这缺那,就是不缺人,这人都到哪儿去了呢?
二祥没有劲,他觉得凭两条腿走不回家,他向轮船码头走去。二祥晓得自己身上 没一分钱,但总会碰到高镇一个熟人的,不会借不到两角五分买轮船票钱。
轮船码头上也是冷冷清清没一个人。二祥想,许是航班改了点,他走进轮船码头一个 开着门的大屋,他在大屋里找到了一个人,是一个男人,他紧裹着大衣坐在一张藤椅里闭着 眼睛,不晓得他是睡着了,还是在闭目养神。二祥挨近过去,仔细看了看那人的脸,年纪不 算大,三十多的光景,他像是没有睡着,在闭目养神,因为二祥看到他闭着的眼睛里的那两 个眼球在那里面拱动。
二祥积聚了一些气力,想好了最简要的话,开口问:〃轮船改点了吗?〃
二祥说出了这句话,如释重负地慢慢直起腰来,等待那人的回答。二祥等了应该等的时 间,那人没回答。二祥费力地再次弯下腰来看那人,那人的两个眼球依然在眼皮子底下拱 动,他肯定是没睡着,他也肯定是听到了二祥的话,可他不愿意回答。二祥十分地遗憾,白 废了半天劲。二祥再靠前挪了一步,挨近一点好让他听清楚一些。二祥正运着气要再次发问 ,见那人的右手翘起一根食指,朝着一个方向动了动。二祥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在指给他 看。二祥顺着他的那一根食指指的方向看去,二祥后悔自己浪费了那么多力气。那人手指指 的那个地方,是售轮船票的窗户窟窿,窟窿上面的墙上挂着一块牌子,牌子上写着几个字, 这几个字二祥是认得的,他要是先看了这牌子,就用不着费这么大劲问了。牌子上写得清 清楚楚:各航向轮船自即日起全部停开。再看下面的即日的日期,已过了三个月了。
二祥无言地转过身来,他临走出这大屋时,又看了那人一眼。他有好些疑问,轮船为啥 要停开?他为啥连句话也不愿说?他难道比他还饿还没有力气?尽管这些问题对二祥来说都 十分重要,可二祥自知他实在没有这么多精神,跟这么一个人询问这么多问题。二祥揣着一 肚子疑问,十分遗憾,十分茫然,又十分艰难地离开了那个大屋。
二祥没一点办法,他只能走回家去。高镇离县城十五里地,以往二祥用一个多钟头就 走到了。可如今这十五里对二祥来说,真如同万里长征。二祥想,过去在部队上,一碰到难 事,指导员总爱拿红军长征来比,说红军长征多么多么艰苦,当时他也就不过当故事那样 一听。如今二祥可有了切身的体会,本来就饿得有气无力,还再走路,而且红军还要对付后 面的敌人。二祥这么一想,立即就有了一些精神,说到底自己也是当过兵的人,这么个活人 ,政府给了你自由,你连走都走不回去,太丢脸了。
二祥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影子老是比他走得快,总是在他前面。二祥就鼓励自己跟影子 比赛,连影子都走不过还算个人吗?
二祥怎么也比不过影子,他越走越慢。走着走着,他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路。 路边的田里,有的种了麦子,麦苗稀稀拉拉没有一点绿色。有的田白着,啥也没有种,连红 花草也没有种。眼前的村子也不像过去的村子,村子上见不到一个人走动,烟囱里也不冒烟 ,像一个个荒村。肚子实在太饿了,二祥想厚着脸皮跟人家要点东西吃。他终于走进了一个 村子。一上村子,奇怪村上没有狗,过去这个村子的狗最多,一上村十几条狗一窝蜂地朝 你狂吠,如今一条狗都没有。他看到村上的人都半躺在门口倚着稻草或者巴茅在晒太阳,二 祥看他们,他们也看二祥,都只有眼光相对,没有一句话。二祥奇怪为啥他们比他还瘦, 脸比他还黑。更让二祥惊奇的是村上两家人家在出殡,竟没有一个人哭,几个人在悄没声地 把棺材抬出来,棺材板比门板还薄,抬也不像过去汪涵虚出殡那么抬,直接在棺材的两头系 上麻绳,前面两个后面两个直接用扁担抬。所有的事情都在默无声息地进行。还有要命的是 ,第二家的棺材已经抬出门,那四个抬的坐在地上喘粗气。一个女人坐地上求那四个人,求 他们把棺材抬走埋了,说这棺材已经停了五天了,还应承,埋了以后,她一定熬一锅胡萝卜 粥给他们吃,她已经把胡萝卜偷到了。那四个抬棺材的听了后居然还是坐在地上不动。二祥 看不过去,说,我算一个,埋了一定让我喝胡萝卜粥。那女人点了一下头算谢了。
死者的墓地离村子不过里把地,二祥他们一共歇了十七次,每次歇下来就不想再站起来 ,把棺材抬到地里,埋上土,日头已经偏西。二祥终于喝到了胡萝卜粥,里面是有胡萝卜, 也有米糊,只是胡萝卜太少,米糊也太稀。二祥喝到第二碗,锅里已经没有了。二祥喝着, 看到了一双眼睛,那是一个女孩的眼睛,那女孩只有八九岁。那是一双饿得发亮的眼睛,里 面充满着饥饿、渴望、恳求和不满,二祥怎么也躲不开那双眼睛,他实在没法把碗里的东 西全都喝完,他强迫自己剩下了小半碗,把碗递给了那小姑娘。小姑娘没有谢,接过碗把头 闷到碗里,一口气就喝完了剩下的东西。
40
黄国荣
二祥扶着桥栏站在汪家桥的桥上,已经是第二天中午。
二祥喝了那一碗半胡萝卜糊粥,没再在那人家停留。走过两个村,日头就下了山。天暗 了 ,二祥的肚子又饿了。二祥站在一个村子的村头犹豫,肚子告诉他没法再赶路,他也不能跟 人家借宿,他的眼睛盯住了场院上的那个草垛。好在天没暗村上就早见不着人,他一头 钻进了那个草垛。这一夜倒也舒服,只是饿醒了几次。
二祥一路走来,远看村庄,村村不见人烟;走近村庄,村村都在出殡。他这才有些明白 ,公安局为啥会放他出来,警察为啥也坐着凳子上岗,轮船为啥停航,村村为啥都在死人 ,原来天下遇上了大荒年,而且荒得没边没沿,不分城市乡村。
二祥在桥上喘着看村子,汪家桥跟别的村没有两样,也是没一点生气。他下了桥往家走 ,看到了一些还能认得的面孔,但这些面孔都跟木头板一样,没有喜,没有悲,没有乐,也 没有哀,一个个都像没看出二祥是个人,都顾自在村子的窝垛角里靠着稻草晒日头。村上人 的眼睛其实都看到了二祥,也都认出他是二祥,可没有一个人跟他打招呼,好像二祥从来就 没离开过他们,这一年多一直与他们朝夕相处。 二祥看到那一张张面孔都皮贴着骨头,都 生着一双饥饿的眼睛,除了那一双双眼睛放射着饥饿的光芒外,那些脸上再没一点属于人的 表情。二祥自己也已经体会到,尽管笑一下,哪怕是拉一拉嘴角并不需要费多少力气,但力 气对他们来说,太宝贵太缺乏了。二祥自然也乘机省下了见面的话语和招呼,既然大家都这 地步了,他何必去多此一举呢?
二祥走近他们,他在张兆庚旁边的稻草上坐了下来。二祥用眼睛把邻居们扫了一遍,他 看到了林春娣,还有他们的儿女,二祥盯着清早看了一会儿,这小子瘦得连头都扛不动了, 脸 黑得像乌龟皮,活像在哪本画书上看到过的非洲人。二祥看到清早这张脸,心里稍许有了一 点宽慰,他想到了正中,正中要是活着,也免不了受这苦,受这种苦比死好不了多少。二祥 还看到了张瑞新,还有张瑞新的老婆,还有菊芬大嫂、雯雯、盈盈和楚楚。楚楚的眼睛二祥 不敢看,小丫头饿得已经不像人,倒像是坟洞里钻出来的鬼。二祥感觉到她肯定是活不成了 ,但他不能说。二祥没看到韩秋月,也没看到大吉、四贵、菜花和三姆妈。二祥累了,合上 眼休息起来。
〃做做好事,把过年的米粉弄回来吧。〃
二祥听到一个像从地底下传来的声音,睁开眼,看到张兆庚的嘴在动。二祥想,过年, 现在是过年吗?米粉,谁的米粉?
〃二祥,你过来。〃
二祥转过头去,像是张瑞新在叫他,二祥看了看张瑞新,张瑞新头枕着稻草躺在那里。 二祥爬到张瑞新旁边。张瑞新挣扎着坐了起来,他把裤筒往上拉了拉,让二祥看他的腿。 二祥看到了水萝卜一样的腿,小子还挺胖的,胖肉里盈着水。张瑞新用一根手指按自己的腿 ,他的腿竟跟小孩玩的烂泥巴人一样凹进去一个瘪凼。那个瘪凼凹进去之后再也鼓不起来。 二祥问这是怎么啦。张瑞新说,饿的,村上人有两种病,一种是浮肿病,一种是消瘦病。浮 肿病更危险,浮肿了要是再消瘦,死期就到了。他让二祥看张兆庚,说张兆庚浮肿后已经在 消瘦了。
二祥说:〃要是那一船米不烂掉,放到现在,好救活多少人。〃
〃老天在惩罚我们。过年一人分了八两米粉,咱们队一百三十二人,一共一百零五斤六 两, 没有人有力气把米粉拿回来,今日是大年夜了,再不拿回来,村上人年初一也没东西吃。你 还有点力气,你去把米粉拿回来吧。我走不了路了。〃张瑞新一边说一边喘。
二祥说:〃今日是大年夜了?我也没力气,一百多斤,我一个人是拿不回来的。〃
张兆庚听了,闭着眼睛在说:〃行行好,去拿回来吧。〃
〃求求你们了。〃
〃行行好,积积德。〃
晒日头的老老少少都在求。
二祥不敢看那些眼睛,他站了起来,没说去拿,也没说不去拿,他离开那些晒日头的人 ,朝高镇走去。
二祥不晓得喘息了几次才走到三富的办公室。三富究竟在镇上,又在粮库做事,他不像 村上人那样瘦,也不似村上人那样黑。三富见了二祥,有一些意外,他站起来扶二祥坐下, 给 二祥倒了水。二祥说你别倒水,有吃的东西给我点吃的。三富就有些为难,顿了顿,从抽屉 里拿出一小块炸干油的花生饼。二祥接过饼,啃了一下没啃动,这饼真硬。三富说他太急。 二 祥是太急,咬得太大,他就咬小一些,啃下来一小块,嚼着挺香。二祥啃着花生饼说,你自 己有吃就不管村上人死活了,明天年初一,他们连顿糊粥都吃不上。三富说,村上的米粉早 分好了,他们不来拿怪谁。二祥说村上没有一个人能拿动这米粉,他就是来拿这米粉的,他 让三富跟他一起把米粉抬回村里。三富又有些为难。二祥说,你要是不跟我抬回去,村上有 不少人就过不去这年,起码是楚楚和张兆庚就过不去,三姆妈还没见,也不晓得啥样。三富 答应跟二祥把米粉抬回村去。
三富临走又回去拿了一小袋东西放到箩里。二祥问是啥。三富说一点米糠,拿回去给娘 吃。二祥说,你在粮库,不会拿点米去?三富说粮库早空了,剩下的一点米,连镇上一人一 天 六两都供应不了了,连公社书记都休想随便拿到粮库的一斤米。二祥说那你怎么没见瘦。三 富说要说好处,能弄点米糠和麸子填填肚子。
二祥和三富把米粉抬回村,天已断暗。张瑞新让韩秋月在食堂里点着灯分。二祥看韩秋 月也不像别人那样瘦,那样黑。荒年饿不死火头军,说不定她多吃多占村里人的粮。
听到来了米粉,村上人一个个从床上爬了下来,拿着盆碗来分米粉。让二祥奇怪的是有 的人家全家人都来了,一人拿一样家什。张瑞新也是他称他的,他老婆称她和孩子的;张兆 庚 跟他老婆也分着过,他的大儿子张光宗蔫头蔫脑地拿着一个盆,他跟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