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半车麦秸-姚雪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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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半车麦秸-姚雪垠-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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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他的心口跳得非常厉害,便忍不住吃吃的笑了起来。   “喂,你撒谎!”我小声叫道:“我听见你的心跳啦!”   他露出来慌窘的样子,把小烟袋滴溜溜的轮转着,喃喃的说:   “我一点也不怕,怕死不算好汉!以前打土匪也是这样子,才出发时总是心跳呀,腿战呀,可是走着走着就好啦。二哥,乡下人就怕官呐… ”   约摸离敌人住的村庄有三四里远的光景,我们在一座小坟园里停下了。队长征求两个同志自告奋勇走在前边探路,其余的大部分跟在后面,一小部分绕到村子后面埋伏。出乎我意外的,差半车麦秸忽然从队长面前站了起来,抢着说:   “队长,我‘条子’熟,让我先进村子去!”   片刻间,全队的同志都茫然了。队长愣征了一忽儿,左颊上的黑毛动了几动,怀疑的问道:   “你是说要做探子吗?”   “是的。以前我常摸土匪呐。”   有人在队长的背后咕哝道:“他不行,别让他坏事吧!”可是队长立刻不再迟疑的对差半车麦秸说:   “好吧,可是你得特别小心!”他又扭过脸来命令我说:“你得跟他一道去,千万不要大意了!”   差半车麦秸拖着我象猴子似的跳出坟园,在我们背后留下了一些悄声的埋怨。我听见是队长的声音说道:   “不碍事的,他粗中有细。”   我们走到离敌人的村子有一箭远近,便爬在地上,凭着星光向前边仔细的察看一忽儿,又侧着耳朵仔细的听一听。村子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差半车麦秸附着我的耳朵说:   “鬼子们全睡着了。你等着我… ”   他把鞋子从脚上脱掉,插在腰里,弯着腰向村里走去。我非常替他担心,往前爬了十来步,伏在一株柳树的下面,把停机钮弄开,注意着周围的动静。约模有二十分钟光景,还不见差半车麦秸出来,我心里非常的焦急,一直向前边爬去。在一座车棚前边,我发现了一个晃动的黑色影子,并且有一种东西拉在地上的微声。我的心口象马蹄般的狂跳起来。我把枪口瞄准了黑影子,用一种低而严厉的调子喝问:   “谁?”   “是我呀,同志!”是差半车麦秸的声音回答。“鬼子们早就跑光啦,咱们是白来一趟!”   一个箭步跳到他的眼前去,我不放心的问:   “全村子都看过了?”   “家家里都看过啦,连一根人毛也找不到。”   “你为甚么不早咳嗽一声呢?”   “我,我… ”差半车麦秸用膀子尖诌媚的贴着我的膀子尖,吞屯吐吐的说,“俺家里还少一根牛绳哩,拿回去一根碍事么?俺以前打土匪的时候拿老百姓一点东西都不算事的。”随即他把牛绳头举到我的眼前,嘻嘻的笑了起来。   “放下!”我命令说:“队长看见要枪毙作了!”   差半车麦秸眼光失望的看看我,迟疑着把围在腰里的牛绳解下来。我大声的咳嗽三声,村周围立刻有几道电光划破了黑暗,同志们从四下里跑进村来。   “二哥,”差半车麦秸用一种恐怖的,将要哭泣的低声说,“你看,我把牛绳放下啦!… ”   在回去的路上,差半车麦秸一步不离的跟着我,非常沉默,非常胆怯,象一个打破茶盅等待着母亲责罚的孩子似的。我知道差半车麦秸的不安,就悄声的告他说我决不向队长报告。他轻轻的叹息一声,把小烟袋塞到我的手里。我一边抽卷烟,一边问他:   “你知道我们为甚么不能拿着百姓的东西?”   “我们是革命的队伍呐,”他含糊的回答说。   又沉默一忽儿,差半车麦秸忽然擤了一把鼻涕,用一种感慨的声调问我:   “同志,干革命就得不到一点好处么?”   “革命是为着自己也为着大家的,”我向他解释说。“革命是要自己受点子苦,打下了江山,大家享福呐。我们要能把鬼子打跑,几千万人都能够过安生日子,咱们不也一样能得到好处吗?”   “自然呐,千千万万人能过好日子,咱们也… ”   “到那时咱们也就有好日子过了。以后咱们的孩子,孙子,子子孙孙都能够伸直腰儿走路的了。”   “我说呢,革命同志不敬神… 不敬神也能当菩萨呐!”于是他又快活的笑了起来。   从此他越发的活泼起来,工作得非常紧张,为挂念女人和孩子而苦闷的时候也不多了。他开始跟着我学习认字,每天认会一个字。不幸刚认会了三十个字,他就受了沉重的枪伤了。   一个月色苍茫的夜晚,我们二十个游击队员奉派去破坏铁道。敌人驻扎在高铁道只有三里远的村子里。我们并没有带地雷,也没有带新的武器,只凭着我们的力气去打算把铁轨掘毁两三根,然后出其不意的袭击敌人的兵车。我们尽可能小心的进行工作,谁知终于没法使铁轨不“钢朗”的响了起来。这响声在午夜的原野上清脆的向远处飞去,立刻引回来几响比这更清脆,更尖锐的枪声,从我们的头上急速的掠过,惊得月色突然的暗了下来。   “卧倒!”   分队长的口令刚刚发出,敌人的机关枪就哒哒的响了起来。枪弹有时落在我们的背后,有时在我们的前面划了一道弧线,沿弧线飞腾着尘土的烟雾。机关枪响了十来分钟便忽然止住。铁轨微微的战抖着,敌人的一辆铁甲车开来了…    分队长原是胶济路工程工人,是一个非常能干的家伙。他连二赶三的把五六个炸弹绑在一块儿,放到铁轨下面去,跟着发了一道命令:“快跑!”我们象飞一般地离开了铁道,躲到一座小坟园里,静静的伏在地上。差半车麦秸若无其事的拿出来他的小烟袋,预备往嘴里塞去,给分队长用枪托照他屁股上敲了一下,便又把小烟袋插进腰里了。他带着不满意的口气向我咕哝说:   “枪子儿有眼睛的。只要不做亏心事,怕啥呢?”   猛的象打了个霹雷似的,铁轨下的炸弹爆裂了。敌人的铁甲车带着一些灰尘,弹烟,破片,从地上狂跳起来,倒进路旁的矮树丛里…    “好!”二十个人的声音重新把原野震得一跳。   跟着,片刻间,一切寂静。   跟着寂静而来的是同志们的欢乐的谩骂,和迅速的,简短的,几乎不为同志们注意的,从分队长嘴里发出来的命令。在这些纷乱的声音中,有一道低哑而悲凉的歌声:   “有寡人出京来… ”   我们跳出了小坟园,向铁道跑去。就在这时候,敌人的机关枪比先前更凶猛的响了起来。差半车麦秸在我的面前正跑着,叫了声“不好!”便倒了下去。但我们并不去管他,只顾拚命的前进。我们还没有达到铁道线,敌人的马蹄声已经分明的从左右临近了。于是我们只好开始退却…    我跑过差半车麦秸的身边,看见他拚命的向着马蹄响处射击。我说,“挂彩了么?能跑不能跑?”“腿上呐,”他说。“我留下换他们几个吧… ”我不管他的反抗挣扎,把他背起来就跑,有时跌了一跤,有时滚下沟里… 枪声,马蹄声,背上的负担,仿佛对于我全不相干,我只知道拚命的跑,而且是非跑不可…    回到队里,才发现差半车麦秸的背上中途又中了一弹,他已经昏迷不醒啦。我们把他救醒过来,知道枪弹并没有射进致命的地方,便决定把他送到后方医院去医治。当把他抬上担架床的时候,他的热度高得怕人,嘴里不住的说着胡话:   “嗒嗒!咧咧!黄牛呀… 嗒嗒… ”   一九三八年四月初写于武汉旅次
  提示   姚雪垠(1910-),原名姚冠三,河南省邓县姚营村人。30年代开始文学生涯,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差半车麦秸》、《人性的恢复》,中长篇小说《牛全德与红萝卜》、《戎马恋》(《金千里》)、《长夜》、《李自成》等。   《差半车麦秸》写于1938年4月,同年5月发表在茅盾主编的《文艺阵地》第1卷第3期。小说描写了一个名叫王哑吧,外号叫“差半车麦秸”的落后农民,参加游击队后成长为一名出色的游击队员的过程。参加游击队前,他憨厚、质朴、善良,但愚昧落后,懵懂无知,有着小生产者的狭隘、自私观念和习气。参加游击队后,在集体斗争生活中受到了教育和锻炼,使他从昏睡中觉醒并奋起抗争,成为一名勇敢干练的革命战士。王哑吧这个形象的塑造,包含着深刻而丰富的历史内涵。这个形象表现了我国广大农民对乡土的热恋,对和平生活的向往,展示了蕴藏在“老中国儿女”子孙们身上的无穷无尽的反抗侵略者的强大的潜力。说明在民族解放斗争中,他们能够也一定能够同祖国一起彻底告别昨天,走向新生。   作者思想敏锐,及时捕捉萌芽状态中的民族新性格,成功地塑造了王哑吧这个形象,这在新文学创作上是个可贵的开拓和贡献。作品采用传统叙述方式,结构严谨缜密;描写细致生动,风趣幽默,善用群众口语,具有浓郁乡土气息。   (魏俊助) *** 【此文章由“文学视界”(white…collar)扫描校对,独家推出,如欲网上转载,请保留此行说明】
  荷花淀 ——白洋淀纪事之二 孙 犁   月亮升起来,院子里凉爽得很,干净得很,白天破好的苇眉子潮润润的,正好编席。女人坐在小院当中,手指上缠绞着柔滑修长的苇眉子。苇眉子又薄又细,在她怀里跳跃着。   要问白洋淀有多少苇地?不知道。每年出多少苇子?不知道。只晓得,每年芦花飘飞苇叶黄的时候,全淀的芦苇收割,垛起垛来,在白洋淀周围的广场上,就成了一条苇子的长城。女人们,在场里院里编着席。编成了多少席?六月里,淀水涨满,有无数的船只,运输银白雪亮的席子出口,不久,各地的城市村庄,就全有了花纹又密、又精致的席子用了。大家争着买:“好席子,白洋淀席!”   这女人编着席。不久在她的身子下面,就编成了一大片。她像坐在一片洁白的雪地上,也像坐在一片洁白的云彩上。她有时望望淀里,淀里也是一片银白世界。水面笼起一层薄薄透明的雾,风吹过来,带着新鲜的荷叶荷花香。但是大门还没关,丈夫还没回来。   很晚丈夫才回来了。这年轻人不过二十五六岁,头戴一顶大草帽,上身穿一件洁白的小褂,黑单裤卷过了膝盖,光着脚。他叫水生,小苇庄的游击组长,党的负责人。今天领着游击组到区上开会去来。女人抬头笑着问:   “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晚?”站起来要去端饭。水生坐在台阶上说:   “吃过饭了,你不要去拿。”   女人就又坐在席子上。她望着丈夫的脸,她看出他的脸有些红胀,说话也有些气喘。她问:   “他们几个哩?”   水生说:   “还在区上。爹哩?”   女人说:   “睡了。”   “小华哩?”   “和他爷爷去收了半天虾篓,早就睡了。他们几个为什么还不回来?”   水生笑了一下。女人看出他笑的不像平常。   “怎么了,你?”   水生小声说:   “明天我就到大部队上去了。”   女人的手指震动了一下,想是叫苇眉子划破了手,她把一个手指放在嘴里吮了一下。水生说:   “今天县委召集我们开会。假若敌人再在同口安上据点,那和端村就成了一条线,淀里的斗争形势就变了。会上决定成立一个地区队。我第一个举手报了名的。”   女人低着头说:   “你总是很积极的。”   水生说:   “我是村里的游击组长,是干部,自然要站在头里,他们几个也报了名。他们不敢回来,怕家里的人拖尾巴。公推我代表,回来和家里人们说一说。他们全觉得你还开明一些。”   女人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她才说:   “你走,我不拦你,家里怎么办?”   水生指着父亲的小房叫她小声一些。说:   “家里,自然有别人照顾。可是咱的庄子小,这一次参军的就有七个。庄上青年人少了,也不能全靠别人,家里的事,你就多做些,爹老了,小华还不顶事。”   女人鼻子里有些酸,但她并没有哭。只说:   “你明白家里的难处就好了。”   水生想安慰她。因为要考虑准备的事情还太多,他只说了两句:   “千斤的担子你先担吧,打走了鬼子,我回来谢你。”   说罢,他就到别人家里去了,他说回来再和父亲谈。   鸡叫的时候,水生才回来。女人还是呆呆地坐在院子里等他,她说:   “你有什么话嘱咐我吧!”   没有什么话了,我走了,你要不断进步,识字,生产。“   ”嗯。“   ”什么事也不要落在别人后面!“   ”嗯,还有什么?“   ”不要叫敌人汉奸捉活的。捉住了要和他拼命。“   那最重要的一句,女人流着眼泪答应了他。   第二天,女人给他打点好一个小小的包裹,里面包了一身新单衣,一条新毛巾,一双新鞋子。那几家也是这些东西,交水生带去。一家人送他出了门。父亲一手拉着小华,对他说:   ”水生,你干的是光荣事情,我不拦你,你放心走吧。大人孩子我给你照顾,什么也不要惦记。“   全庄的男女老少也送他出来,水生对大家笑一笑,上船走了。   女人们到底有些藕断丝连。过了两天,四个青年妇女集在水生家里来,大家商量:   ”听说他们还在这里没走。我不拖尾巴,可是忘下了一件衣裳。“   ”我有句要紧的话得和他说说。“   水生的女人说:   ”听他说鬼子要在同口安据点… “   ”哪里就碰得那么巧,我们快去快回来。“   ”我本来不想去,可是俺婆婆非叫我再去看看他,有什么看头啊!“   于是这几个女人偷偷坐在一只小船上,划到对面马庄去了。   到了马庄,她们不敢到街上去找,来到村头一个亲戚家里。亲戚说:你们来的不巧,昨天晚上他们还在这里,半夜里走了,谁也不知开到哪里去。你们不用惦记他们,听说水生一来就当了副排长,大家都是欢天喜地的……   几个女人羞红着脸告辞出来,摇开靠在岸边上的小船。现在已经快到晌午了,万里无云,可是因为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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