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半车麦秸-姚雪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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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半车麦秸-姚雪垠-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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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处,联成一片,横着竖着都灰茫茫冷飕飕,一切的东西都 被裹在里面,辨不清哪是树,哪是地,哪是云,四面八方全乱,全响,全迷糊。风过去了, 只剩下直的雨道,扯天扯地的垂落,看不清一条条的,只是那么一片,一阵,地上射起了无 数的箭头,房屋上落下万千条瀑布。几分钟,天地已分不开,空中的河往下落,地上的河横 流,成了一个灰暗昏黄,有时又白亮亮的,一个水世界。
  祥子的衣服早已湿透,全身没有一点干松地方;隔着草帽,他的头发已经全湿。地上的 水过了脚面,已经很难迈步;上面的雨直砸着他的头与背,横扫着他的脸,裹着他的裆。他 不能抬头,不能睁眼,不能呼吸,不能迈步。他象要立定在水中,不知道哪是路,不晓得前 后左右都有什么,只觉得透骨凉的水往身上各处浇。他什么也不知道了,只心中茫茫的有点 热气,耳旁有一片雨声。他要把车放下,但是不知放在哪里好。想跑,水裹住他的腿。他就 那么半死半活的,低着头一步一步的往前曳。坐车的仿佛死在了车上,一声不出的任着车夫 在水里挣命。
  雨小了些,祥子微微直了直脊背,吐出一口气:“先生,避避再走吧!”
  “快走!你把我扔在这儿算怎回事?”坐车的跺着脚喊。
  祥子真想硬把车放下,去找个地方避一避。可是,看看身上,已经全往下流水,他知道 一站住就会哆嗦成一团。他咬上了牙,郯着水不管高低深浅的跑起来。刚跑出不远,天黑了 一阵,紧跟着一亮,雨又迷住他的眼。
  拉到了,坐车的连一个铜板也没多给。祥子没说什么,他已顾不过命来。
  雨住一会儿,又下一阵儿,比以前小了许多。祥子一气跑回了家。抱着火,烤了一阵, 他哆嗦得象风雨中的树叶。虎妞给他冲了碗姜糖水,他傻子似的抱着碗一气喝完。喝完,他 钻了被窝,什么也不知道了,似睡非睡的,耳中刷刷的一片雨声。
  到四点多钟,黑云开始显出疲乏来,绵软无力的打着不甚红的闪。一会儿,西边的云裂 开,黑的云峰镶上金黄的边,一些白气在云下奔走;闪都到南边去,曳着几声不甚响亮的 雷。又待了一会儿,西边的云缝露出来阳光,把带着雨水的树叶照成一片金绿。东边天上挂 着一双七色的虹,两头插在黑云里,桥背顶着一块青天。虹不久消散了,天上已没有一块黑 云,洗过了的蓝空与洗过了的一切,象由黑暗里刚生出一个新的,清凉的,美丽的世界。连 大杂院里的水坑上也来了几个各色的蜻蜓。
  可是,除了孩子们赤着脚追逐那些蜻蜓,杂院里的人们并顾不得欣赏这雨后的晴天。小 福子屋的后檐墙塌了一块,姐儿三个忙着把炕席揭起来,堵住窟窿。院墙塌了好几处,大家 没工夫去管,只顾了收拾自己的屋里:有的台阶太矮,水已灌到屋中,大家七手八脚的拿着 簸箕破碗往外淘水。有的倒了山墙,设法去填堵。有的屋顶漏得象个喷壶,把东西全淋湿, 忙着往出搬运,放在炉旁去烤,或搁在窗台上去晒。在正下雨的时候,大家躲在那随时可以 塌倒而把他们活埋了的屋中,把命交给了老天;雨后,他们算计着,收拾着,那些损失;虽 然大雨过去,一斤粮食也许落一半个铜子,可是他们的损失不是这个所能偿补的。他们花着 房钱,可是永远没人*葱薏狗孔樱怀撬梦薹ㄔ僮∪耍*来一两个泥水匠,用些素泥碎砖 稀松的堵砌上——预备着再塌。房钱交不上,全家便被撵出去,而且扣了东西。房子破,房 子可以砸死人,没人管。他们那点钱,只能租这样的屋子;破,危险,都活该!
  最大的损失是被雨水激病。他们连孩子带大人都一天到晚在街上找生意,而夏天的暴雨 随时能浇在他们的头上。他们都是卖力气挣钱,老是一身热汗,而北方的暴雨是那么急,那 么凉,有时夹着核桃大的冰雹;冰凉的雨点,打在那开张着的汗毛眼上,至少教他们躺在炕 上,发一两天烧。孩子病了,没钱买药;一场雨,催高了田中的老玉米与高粱,可是也能浇 死不少城里的贫苦儿女。大人们病了,就更了不得;雨后,诗人们吟咏着荷珠与双虹;穷人 家,大人病了,便全家挨了饿。一场雨,也许多添几个妓女或小贼,多有些人下到监狱去; 大人病了,儿女们作贼作娼也比饿着强!雨下给富人,也下给穷人;下给义人,也下给不义 的人。其实,雨并不公道,因为下落在一个没有公道的世界上。
  祥子病了。大杂院里的病人并不止于他一个。
  十九
  祥子昏昏沉沉的睡了两昼夜,虎妞着了慌。到娘娘庙,她求了个神方:一点香灰之外, 还有两三味草药。给他灌下去,他的确睁开眼看了看,可是待了一会儿又睡着了,嘴里唧唧 咕咕的不晓得说了些什么。虎妞这才想起去请大夫。扎了两针,服了剂药,他清醒过来,一 睁眼便问:“还下雨吗?”
  第二剂药煎好,他不肯吃。既心疼钱,又恨自己这样的不济,居然会被一场雨给激病, 他不肯喝那碗苦汁子。为证明他用不着吃药,他想马上穿起衣裳就下地。可是刚一坐起来, 他的头象有块大石头赘着,脖子一软,眼前冒了金花,他又倒下了。什么也无须说了,他接 过碗来,把药吞下去。
  他躺了十天。越躺着越起急,有时候他爬在枕头上,有泪无声的哭。他知道自己不能去 挣钱,那么一切花费就都得由虎妞往外垫;多咱把她的钱垫完,多咱便全仗着他的一辆车 子;凭虎妞的爱花爱吃,他供给不起,况且她还有了孕呢!越起不来越爱胡思乱想,越想越 愁得慌,病也就越不容易好。刚顾过命来,他就问虎妞:“车呢?”
  “放心吧,赁给丁四拉着呢!”
  “啊!”他不放心他的车,唯恐被丁四,或任何人,给拉坏。可是自己既不能下地,当 然得赁出去,还能闲着吗?他心里计算:自己拉,每天好歹一背拉①总有五六毛钱的进项。 房钱,煤米柴炭,灯油茶水,还先别算添衣服,也就将够两个人用的,还得处分抠搜②,不 能象虎妞那么满不在乎。现在,每天只进一毛多钱的车租,得干赔上四五毛,还不算吃药。 假若病老不好,该怎办呢?是的,不怪二强子喝酒,不怪那些苦朋友们胡作非为,拉车这条 路是死路!不管你怎样卖力气,要强,你可就别成家,别生病,别出一点岔儿。哼!他想起 来,自己的头一辆车,自己攒下的那点钱,又招谁惹谁了?不因生病,也不是为成家,就那 么无情无理的丢了!好也不行,歹也不行,这条路上只有死亡,而且说不定哪时就来到,自 己一点也不晓得。想到这里,由忧愁改为颓废,*悖伤*的去,起不来就躺着,反正是那么 回事!他什么也不想了,静静的躺着。不久他又忍不下去了,想马上起来,还得去苦奔;道 路是死的,人心是活的,在入棺材以前总是不断的希望着。可是,他立不起来。只好无聊 的,乞怜的,要向虎妞说几句话:
  “我说那辆车不吉祥,真不吉祥!”
  “养你的病吧!老说车,车迷!”
  他没再说什么。对了,自己是车迷!自从一拉车,便相信车是一切,敢情……病刚轻了 些,他下了地。对着镜子看了看,他不认得镜中的人了:满脸胡子拉碴,太阳与腮都瘪进 去,眼是两个深坑,那块疤上有好多皱纹!屋里非常的热闷,他不敢到院中去,一来是腿软 得象没了骨头,二来是怕被人家看见他。不但在这个院里,就是东西城各车口上,谁不知道 祥子是头顶头的①棒小伙子。祥子不能就是这个样的病鬼!他不肯出去。在屋里,又憋闷得 慌。他恨不能一口吃壮起来,好出去拉车。可是,病是毁人的,它的来去全由着它自己。
  歇了有一个月,他不管病完全好了没有,就拉上车。把帽子戴得极低,为是教人认不出 来他,好可以缓着劲儿跑。“祥子”与“快”是分不开的,他不能大模大样的慢慢蹭,教人 家看不起。
  身子本来没好利落,又贪着多拉几号,好补上病中的亏空,拉了几天,病又回来了。这 回添上了痢疾。他急得抽自己的嘴巴,没用,肚皮似乎已挨着了腰,还泻。好容易痢疾止住 了,他的腿连蹲下再起来都费劲,不用说想去跑一阵了。
  他又歇了一个月!他晓得虎妞手中的钱大概快垫完了!到八月十五,他决定出车,这回 要是再病了,他起了誓,他就去跳河!
  在他第一次病中,小福子时常过来看创。祥子的嘴一向干不过虎妞,而心中又是那么憋 闷,所以有时候就和小福子说几句。这个,招翻了虎妞。祥子不在家,小福子是好朋友;祥 子在家,小福子是,按照虎妞的想法,“来吊棒②!好不要脸!”她力逼着小福子还上欠着 她的钱,“从此以后,不准再进来!”
  小福子失去了招待客人的地方,而自己的屋里又是那么破烂——炕席堵着后檐墙,她无 可如何,只得到“转运公司”①去报名。可是,“转运公司”并不需要她这样的货。人家是 介绍“女学生”与“大家闺秀”的,门路高,用钱大,不要她这样的平凡人物。她没了办 法。想去下窑子,既然没有本钱,不能混自家的买卖,当然得押给班儿里。但是,这样办就 完全失去自由,谁照应着两个弟弟呢?死是最简单容易的事,活着已经是在地狱里。她不怕 死,可也不想死,因为她要作些比死更勇敢更伟大的事。她要看着两个弟弟都能挣上钱,再 死也就放心了。自己早晚是一死,但须死一个而救活了俩!想来想去,她只有一条路可走: 贱卖。肯进她那间小屋的当然不肯出大价钱,好吧,谁来也好吧,给个钱就行。这样,倒省 了衣裳与脂粉;来找她的并不敢希望她打扮得怎么够格局,他们是按钱数取乐的;她年纪很 轻,已经是个便宜了。
  虎妞的身子已不大方便,连上街买趟东西都怕有些失闪,而祥子一走就是一天,小福子 又不肯过来,她寂寞得象个被拴在屋里的狗。越寂寞越恨,她以为小福子的减价出售是故意 的气她。她才不能吃这个瘪子②:坐在外间屋,敞开门,她等着。有人往小福子屋走,她便 扯着嗓子说闲话,教他们难堪,也教小福子吃不住。小福子的客人少了,她高了兴。小福子 晓得这么下去,全院的人慢慢就会都响应虎妞,而把自己撵出去。她只是害怕,不敢生气, 落到她这步天地的人晓得把事实放在气和泪的前边。她带着小弟弟过来,给虎妞下了一跪。 什么也没说,可是神色也带出来:这一跪要还不行的话,她自己不怕死,谁可也别想活着! 最伟大的牺牲是忍辱,最伟大的忍辱是预备反抗。
  虎妞倒没了主意。怎想怎不是味儿,可是带着那么个大肚子,她不敢去打架。武的既拿 不出来,只好给自己个台阶:她是逗着小福子玩呢,谁想弄假成真,小福子的心眼太死。这 样解释开,她们又成了好友,她照旧给小福子维持一切。
  自从中秋出车,祥子处处加了谨慎,两场病教他明白了自己并不是铁打的。多挣钱的雄 心并没完全忘掉,可是屡次的打击使他认清楚了个人的力量是多么微弱;好汉到时候非咬牙 不可,但咬上牙也会吐了血!痢疾虽然已好,他的肚子可时时的还疼一阵。有时候腿脚正好 蹓开了,想试着步儿加点速度,肚子里绳绞似的一拧,他缓了步,甚至于忽然收住脚,低着 头,缩着肚子,强忍一会儿。独自拉着座儿还好办,赶上拉帮儿车的时候,他猛孤仃的收住 步,使大家莫名其妙,而他自己非常的难堪。自己才二十多岁,已经这么闹笑话,赶到三四 十岁的时候,应当怎样呢?这么一想,他轰的一下冒了汗!
  为自己的身体,他很愿再去拉包车。到底是一工儿活有个缓气的时候;跑的时候要快, 可是休息的工夫也长,总比拉散座儿轻闲。他可也准知道,虎妞绝对不会放手他,成了家便 没了自由,而虎妞又是特别的厉害。他认了背运。半年来的,由秋而冬,他就那么一半对 付,一半挣扎,不敢大意,也不敢偷懒,心中憋憋闷闷的,低着头苦奔。低着头,他不敢再 象原先那么楞葱似的,什么也不在乎了。至于挣钱,他还是比一般的车夫多挣着些。除非他 的肚子正绞着疼,他总不肯空放走一个买卖,该拉就拉,他始终没染上恶习。什么故意的绷 大价,什么中途倒车,什么死等好座儿,他都没学会。这样,他多受了累,可是天天准进 钱。他不取巧,所以也就没有危险。
  可是,钱进得太少,并不能剩下。左手进来,右手出去,一天一个干净。他连攒钱都想 也不敢想了。他知道怎样省着,虎妞可会花呢。虎妞的“月子”①是转过年二月初的。自从 一入冬,她的怀已显了形,而且爱故意的往外腆着,好显出自己的重要。看着自己的肚子, 她简直连炕也懒得下。作菜作饭全托付给了小福子,自然那些剩汤腊水的就得教小福子拿去 给弟弟们吃。这个,就费了许多。饭菜而外,她还得吃零食,肚子越显形,她就觉得越须多 吃好东西;不能亏着嘴。她不但随时的买零七八碎的,而且嘱咐祥子每天给她带回点儿来。 祥子挣多少,她花多少,她的要求随着他的钱涨落。祥子不能说什么。他病着的时候,花了 她的钱,那么一还一报,他当然也得给她花。祥子稍微紧一紧手,她马上会生病,“怀孕就 是害九个多月的病,你懂得什么?”她说的也是真话。到过新年的时候,她的主意就更多 了。她自己动不了窝,便派小福子一趟八趟的去买东西。她恨自己出不去,又疼爱自己而不 肯出去,不出去又憋闷的慌,所以只好多买些东西来看着还舒服些。她口口声声不是为她自 己买而是心疼祥子:“你苦奔了一年,还不吃一口哪?自从病后,你就没十分足壮起来;到 年底下还不吃,等饿得象个瘪臭虫哪?”祥子不便辩驳,也不会辩驳;及至把东西作好,她 一吃便是两三大碗。吃完,又没有运动,她撑得慌,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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