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余秉南吩咐道:“衙役,端一碗清水来!”
衙役不知钦差大人意欲何为,但自是遵命而办,把一碗清水放在公案上。
“云珠子上前来。”
云珠子站起来,走到公案前,正要照例跪下磕头,余秉南说:“不必拘礼。你把你这件道袍脱下来,将先前被泼出的奶子沾湿最多的一角,浸在这碗水里,搓揉后,用力挤干。”
云珠子遵命照办,然后退回原处跪下。
余秉南下令:“衙役,把这碗水端给孙姚氏,叫她喝下去!”
孙姚氏面对着这碗毒水,吓得胖脸上的横肉瑟瑟抖动:“这……这……小妇人喝不下……”
“喝不下?给本钦差灌下去!”
“遵命!”四个衙役答应一声,扑上去按住孙姚氏。
孙姚氏大哭叫:“钦差老爷饶命!饶命啊!”
“你招不招?”
“招!小妇人招!”
孙姚氏便把自己谋害云珠子的过程供述了一遍,当然没敢说到东厂,只供称是看中了云珠子带着的金元宝,想谋财害命,谋害不成,生怕云珠子告官,便恶人先告状诬称云珠子强奸。她的供词没有涉及丈夫,这是东厂密探的规矩。
狗剩儿在下面大叫:“钦差大老爷,小道亲眼见她的掌柜和她一起下毒来!”
钦差大人喝道:“公堂之上,不准擅自说话!本钦差念你年幼无知,姑且饶恕一回。狗剩儿,你看见了什么,当堂如实道明!”
狗剩儿便把他在孙家老店东院北屋窗下的所见所闻说了一遍。他还没说完,孙掌柜已经吓得跪不住了,身子一歪跌倒在地,被衙役扯了起来。
“孙永昶,把你伙同孙姚氏谋财害命、诬告无辜之罪从实供来!”
孙掌柜无奈,只好结结巴巴作了供述,其口径与孙姚氏一致。
至此,这起案件已经审理清楚了。余秉南判道:“孙永昶、孙姚氏以开客店之便,对投宿客人恩将仇报,谋财害命,事败又结伙诬告,陷害苦主!按《大明律》,双罪并罚,罪加一等,当处斩立决!”
“啊!”孙姚氏大惊,当堂哭叫起来。
那孙掌柜已经昏了过去。
“孙家老店伙计,助纣为虐,伙同主人作恶,处各当堂重打三十,沦徙三年;孙家老店,即日查封抄没,财产归官。云珠子、狗剩儿无罪,即时开释!”
这个判决,孙掌柜夫妇震动最大,其次是梁知县。他知道这对夫妇所犯的罪,按律判决,罪不该诛,而现在这位钦差大人却判了个“斩立决”,这不但判决不当,而且违反了法律程序。根据规定,县衙门可以判死刑,但不能判“立决”,得报往府、省、刑部批准后方可执刑。梁知县知道孙掌柜夫妇是东厂密探,自要相救,便站起来拱拱手:
“余大人!”
“梁知县有何见教?”
梁知县小声道明了自己的意见。希望将“斩立决”改判为“斩监候”。按照朝廷规定,判处“斩监候”的人犯须在每年秋后由皇帝御笔圈勾后方予执行,现在是冬天,还有九十个月时间,东厂衙门就可以做手脚予以营救了。
余秉南要的就是东厂密探的性命。如何肯改判?当下,他沉下脸,大声道:“本钦差奉圣谕代天巡查,有权判处‘斩立决’,皇上若有责怪,由本钦差承担!至于梁知县玩忽职守,险生错案之事,本钦差少不得要向皇上上疏参劾的!”
说完,余秉南一拍惊堂木:“掌案师爷、捕头何在?”
掌案师爷、捕快头目上前,单膝跪下:“听钦差老爷吩咐!”
余秉南抽出一支令签扔到两人面前:“命你二人主持施刑,将二犯人绑至行前,即行斩首!”
“遵命!”
掌案师爷、捕快头目喝令衙役绑了孙掌柜夫妇,拖了出去。不一会儿,两人重上大堂,奉上两犯首级缴令。
梁知县气得浑身颤抖,不等宣布退堂,便站起来,朝余秉南拱拱手,说声“少陪”使往后面去了。
……
第二部分第29节 瓦剌喇嘛落网(1)
云珠子、狗剩儿这一趟差,自离京到返京,足足有三个月,重新回到京城时,已是次年正月中旬。
云珠子知道汪直肯定天天在等他回来,一进京城便去西厂衙门。汪直正好在总督值事房,闻报马上让秦弘梧出来把云珠子引领进去。因是机密事,狗剩儿虽也让他进了衙门,却交给“毕勾魂”接待。“毕勾魂”知道这小孩已不是原先那个小乞丐,倒也不敢怠慢,弄了些酒菜,陪他在一间空房里吃喝、说话。
云珠子进了汪直的值事房。汪直把门掩上,自己往主座上一坐,指指另一张椅子:“云珠子辛苦了,本督破例赏坐。”
云珠子打了个稽首谢过,坐下道:“厂公爷,你托付贫道所办之事,已经办妥。”
汪直问:“瓦剌国答应派使者来吗?”
“贫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见到了瓦剌国的君王,一说意思,他倒是对谛结和约感兴趣的,当场指派了一名官员叫什么温格尔汗的,大概是个侍郎官吧,让当使者,赴京城找乃王议谈。”
“瓦剌使者大约几时可抵北京?”
“温格尔汗是与贫道同天离开瓦剌国都的。贫道恐怕露了行状,借故和徒儿先行了,估计就这一二天内也就到了。”
“唔……”
云珠子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油布包包,打开,里面是几张纸,写着瓦剌文字和汉文,双手奉上:“厂公爷,这是瓦剌国使者让贫道交给乃王的,说是瓦剌国奉赠给皇帝的礼物的单子。”
汪直粗粗一浏览,马上愣怔住了:这么些东西,至少得三十辆马车才装运得过来。瓦剌使者弄了这个马队来北京,岂不招摇显眼,会被人瞧破底细的!想着,他问道:“这些礼物和使者一起过来吗?”
云珠子说:“不是的。瓦剌使者把礼物留在边关外瓦剌的一个小镇上,说等他回去时让乃王派人和他同去交割。”
汪直松了口气:“瓦剌使者一行几人?”
“就温格尔汗一个人。”
“怎么个装束?”
“瓦剌喇嘛——就是和尚。”
汪直担心温格尔汗装不像:“他会念经?”
云珠子笑道:“瓦剌男子从小便要去寺庙当一年小喇嘛,所以都会念几句经文。嗬嗬,不会念也没关系,他说一口瓦剌话,谁听得懂?”
“你跟他说过让他到北京后径直去见乃王吗?”
“说了。”
汪直轻松下来了,心里在盘算如何处置云珠子师徒,嘴上却假装关心:“云珠子这一次去瓦剌,路上还平安吗?”
云珠子说:“去时候过山西大康县,差点儿给下到大狱里。”遂把那段经历说了一遍。
汪直其实早已接到余秉南的密报,余秉南回京后还当面禀报过,此时却装作浑然不知,惊道:“好险!呵呵,这也真是应了你当初在‘聚宝楼’起的卦,唔,那卦象是怎么说的?”
“往蹇来硕,吉。利见大人。”
“对,去的时候有难,回来就吉利了。这样吧,云珠子,你这回为朝廷立下了大功,待本督奏明皇上之后,自然会有赏封之喜。这几日,你和徒儿可去城内找一家道观暂时栖身。”
云珠子点点头:“贫道去百岁观即可。”
“也好!本督这就派人过去,让他们在观内给你师徒腾出一个空间,好好歇息。皇上若是要召见你,找起来也方便些。”
汪直已经打定主意,云珠子、狗剩儿不能留着,但此时不宜动手,要等乃王连同瓦剌使者落网之后,方可将他们师徒两人拿下,并案处理。
云珠子站起来:“厂公爷,贫道告辞了。”
云珠子走后,汪直把礼单揣在怀里,马上传令备轿进宫晋见成化皇帝。
成化皇帝正在御书房看书。外面早春时节,依然天寒地冻,御书房内生了火炉,温暖如春,成化帝一身暮春装束:穿一件明黄色丝缎夹袍,外罩深蓝色葛纱褂,腰间束着全镶四色赤玡吆马尾纽带,头上戴一顶万丝生丝珠冠。早膳时他喝了些果酒,由于不胜酒力,已经过去一个时辰了,脸面仍微显红色。他看的是汉朝司马迁的《史记》,边看边不时用朱笔在书上圈圈点点,正圈点得起劲,外面传来了汪直的公鸭嗓音:
“奴才叩见万岁爷!”
“是汪卿?”成化帝放下笔,随手把书推在一旁。
汪直进来,躬身行礼后说:“万岁爷,云珠子从瓦剌回来了。”
“哦!回来了?”成化帝脸呈喜色,“朕这几天正惦记着此事呢!”
汪直把云珠子禀报的情况说了一遍,从怀里取出礼单呈上:“万岁爷,这是瓦剌国使者呈上的礼单。”
成化帝接过礼单:“哦,瓦剌国还有礼物贡来?让朕瞧瞧是些什么东西。”
几张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礼物名目和数量——
黑鬃白蹄母马四匹,白鬃黑蹄公马四匹,窝雏猎鹰九只,一年野猪一口,二年野猪二口,油炸鹿鞭子一百根,鹿尾骨肉六十块,鹿肋条肉八十块,鹿胸条肉五十块,风干鹿肉干二百束,野雉八十只,野鸭一百只,树鸡一百只,鹿尾四十盘,嫩驴腿五十只,天龙一百只,鲟鳇鱼三百尾,大马哈鱼一百条,铃铛米一斛,稗子料一斛,梨七坛,山楂八坛,林檎八坛,松塔四百个,腌野韭菜二坛,腌山蒜苗二坛,花梨木枪杆三十根,桦木箭二百根、海青芦花鹰、白色鹰各三对,狼种牧羊犬三条,金鼠皮一千七百八十四张,紫桦皮一百张,上用紫桦皮八百张,官紫桦皮一千张,貂皮二百张,火红狐狸皮二百张,元狐皮、虎皮、熊皮、豹皮各十张,水獭皮、黑狐皮、黄狐皮、猞猁皮、海豹皮各三十张,雕鹳翎一百根,小黄米、炕稗子米、高粱米面粉、玉米面粉、小黄米面粉、荞麦糁、小米面粉、稗子米面粉各六百斤,野鸡蛋一千个,山核桃仁、松仁、榛仁、杏仁各一百斤,白蜂蜜、密脾、密尖、生蜂蜜各一百斤,巴众菜、金针菜、山韭菜、黎蒿菜、枪头菜、河白菜、黄花菜、红花菜、蕨菜、丛生蘑菇、鹅掌菜各二百斤。
成化帝看罢,笑道:“密密麻麻写的实在不少啊!”
汪直说:“奴才估算起码得三十辆大车才装得下。”
成化帝收起笑容:“东西和瓦剌使者一起来了?”
汪直忙说:“没来。奴才就怕瓦剌人来这么一着,因此事先已派西厂差官去边关等着,让云珠子转达瓦剌使者先把东西留在关外瓦剌的一个小镇上,待禀过万岁爷后再作计较。”
第二部分第30节 瓦剌喇嘛落网(2)
成化帝把礼单放在桌上,说:“这礼物不能收,一收就显得倒是朝廷真要跟瓦剌议和了,乃王‘里通外国罪’就难以使朝臣憎恨了。”
“奴才遵旨!”
成化帝把礼单递还给汪直:“这礼单也得退回。”
汪直答应着收起礼单,说:“万岁爷,奴才已派西厂坐探严密监视乃王府了,只等瓦剌使者一来,就收网。禀万岁爷,那使者抓获后如何处罚?祈万岁爷示下。”
“两国相交,不斩来使。瓦剌使者,放他回去。”
“奴才遵旨。到时候,奴才让西厂派一队人,把瓦剌使者礼送出境。”
“唔!”成化皇帝点点头,“你跪安吧。”
汪直跪安后,刚走出御书房门口,又被成化帝唤住:“汪卿,且慢!”
汪直重新进门:“万岁爷!”心里吃不准皇上又犯了哪门子心思。
成化帝是想到了一件事,确切地说,是想到了一件事的一个环节。现在瓦利使者已进国门,一两天内要抵达京城了,由他一手密谋策划的一场血腥悲剧即将拉开帷幕。这场戏对于皇帝来说,至关重要,只许成功,不能失败。一旦失败,尽管照样杀得了乃王,但他的内心世界却在世人面前暴露无遗了,他将失去民心。一个皇帝,最怕的是失去皇位,其次便是失去民心,而失民心便是失天下失王位的开始。所以,成化帝想到:戏台上的戏上演前,先须奏乐敲锣鼓;眼下这场生活中的戏上演是否也需要敲锣鼓——表明一下对瓦剌国的敌对态度,留下伏笔,也起到暗示大臣们在马上发生的乃王“里通外国事件”后应当上疏参劾的作用。
这个锣鼓,成化皇帝决定自己亲自出马敲。
“汪卿,让司礼监告知在京所有臣工,明日早晨齐集乾清宫,参加朝会,朕将亲临宫殿,与百官议政!”
“遵旨!”
次日,东方天际边缘刚刚露出鱼肚色,紫禁城的宫人已经在紧张地忙碌了。
隆宗门内的天街上,几个太监手持长柄芦花扫帚,低着头扫着地面,按规矩应当扫得纤尘不染才算合格。乾清门前,一群太监正在一溜八口镏金大铜缸旁边忙碌着,他们端着木炭盒子,小心翼翼地往铜缸下的石龛灶中添着炭块,龛灶下散射出的暗红色的火光映着一张张严肃、认真的脸。
东方曦光透明时,三十六名穿着鲜亮服色的侍卫,排着两列纵队整齐地走进隆宗门,来到巍峨的乾清门前,分站两侧,站得如钉子一般,纹丝不动,给天街制造一种庄重而微带肃杀的气氛。
深宫内,成化皇帝早早就起来了,用青盐水漱了漱口,就着宫女新沏的香茗吃了两块宫廷糕点,便去了养心殿东暖阁。皇帝视朝是有祖制规定的时间表的,不能随心所欲,想早就早想晚就晚,时辰未到,成化皇帝只好坐在那里等。
午门外,参加朝会的文武官员也在等。阔大广袤的阅兵场的进口处,立着一块大石碑,上面镌刻着两行金字:文官到此下轿武官到此下马。石碑的南侧,停着黑压压的一大片轿子。阅兵场上,六部九卿十三司以及外省来京述职的文武官员,足足聚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