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西暖阁御书房接见乃王,态度和蔼,谈的都是两人幼时在宫中一起的情景。乃王吃不准是凶是吉,心里忐忑不安,只是小心应答,不敢有丝毫疏怠。过了一会儿,成化帝吩咐太监取来一个木盒,放在书案上,说是准备赐给乃王,让乃王过来揭开看看是什么东西。乃王小心翼翼走到案前,刚要揭盒盖,忽然闻到一股胡椒粉的辛辣气味,禁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臣子在皇帝前任何超出常规的举动,诸如咳嗽、打喷嚏、搔痒、放屁等等,都是不允许出现的,出现了就是“君前失礼”。这时,就要看皇帝对失礼者的态度了,宽容的,可以不予过问,一笑了之;严厉的,便要按律例处置,罪名是“欺君”。“欺君之罪”这个帽子很大,下面可以做很多文章,斥责、梃杖、削职、发配,一直到处决。成化皇帝是要有意断送乃王的性命,当下龙颜大怒,下令绑赴午门立斩。敬事房太监早已准备妥当,一拥而上,将乃王剥去朝服,五花大绑,押出乾清宫。宫内去一名太监监斩。这一番折腾,需要耗费一些工夫。就是这个时间差救了乃王的命,不知哪个宫人悄悄将此情密报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自然明白成化皇帝的心思,她不忍一个孙儿杀死另一个孙儿,当下急下一道懿旨,派太监赶往午门拦住行刑刽子手,让刀下留人,同时自己亲往乾清宫劝成化皇帝收回成命。成化皇帝无法抗拒,只好饶了乃王。但死罪好饶,活罪难饶,次日下旨命乃王去古长城脚下的深山里读书思过,面壁反省。
第一部分第6节 乃王返京(2)
乃王带着全家老小、家仆保镖,由御林军“护送”着来到此地,住进了一个指定的处所。成化皇帝没有说这是“圈禁”,因此并未派兵看守。但是,乃王估计通往外界几十里外的各要道哨卡肯定得到命令,不许他越雷池一步。因此,他难得出门活动,偶尔出来一趟,也走不远。今天,他觉得心里闷得慌,便带了保镖骑马奔出七八里地,还去五通镇喝了酒,这是半年来最远的一次外出活动了。巧得很,他在酒楼遇到了云珠子,寻思此人道行颇深,何不请其为自己推算一下前程凶吉。乃王身份特殊,处境更特殊,他不敢造次,生怕在酒楼里推算会给自己惹祸,因此便邀云珠子去自己的“王府”推算。
当下,云珠子随乃王骑马出了五通镇,这回是径直返府,不从长城走,而是沿着长城脚下的一条黄土驿道飞马而去。老马识途,行了一程,马儿不用人拉缰绳,自己拐上了一条碎石小径,踏着碎步朝一座树林小跑而去。穿过树林,迎面是一座不高却很陡峭的山,山坡前有一个小村落似的山居建筑群,这就是乃王府。
这是一个废弃不用的驿站,进了青砖门楼,便是一个很大的四合院,一面是院墙,三面都是房间,被新主人用来安置下人和堆放杂物。面对门楼的那个位置,是一条过道,过道尽头是一扇不起眼的小门。推开小门,里面另有一番天地。
这是一块凹地,中间有一个五六亩见方的池塘,塘中有一个仅一个亭子大小的池心岛,与两侧岸边有石板桥相连。池水清冽明净,游鱼卧底,清晰可见。水面上涟漪荡漾,波光粼粼,清人眼目。池塘四周崖岸上长着许多株垂杨柳、龙颈柳,若是春天到此,必定可见一番千丝万缕娑娑生姿的景象。沿岸过池,对岸七八间石屋砖舍参差错落,中间三间的石檐斗拱上,悬着一块泥金黑匾,上面三个字是当今圣上御笔亲题:“省心斋。”
云珠子笑着赞道:“好去处!”
乃王拱拱手:“先生请!”
两人步入客堂,分宾主坐下。云珠子隔着茶几朝乃王拱手道:“公子爷怎么称呼?”
乃王正要回答,不料手一动,把身后墙上挂着的一枝雕木手杖碰落在地,他弯腰拾起,随手在地下画了一横,笑道:“先生善测字,以此字可推断否?”
云珠子低头一看,脸上露出吃惊的神色,站起来冲乃王连连拱手:“贫道失敬了!”
乃王也是一惊,问道:“先生何故如此?”
云珠子指着地下:“地为‘土’也,‘土’字上画‘一’,为‘王’字,以此推断,阁下定是封王之人!”
乃王叹服:“先生真神人也!不瞒先生说,我是当今圣上的堂弟、乃王朱见济。”
云珠子躬身行礼:“贫道拜见王爷!”
乃王摆摆手:“先生不必拘礼,请坐!看茶!”
一个丫环款款走进来,奉上香茗。那茶具,皆是大内之物。
云珠子喝了几口茶,问道:“王爷为何居住此山野之地,莫非是想隐居?”
乃王苦笑道:“此是奉旨照行,别无他意。”遂把成化皇帝欲诛除自己的经过说了一遍。
云珠子听后嗟叹道:“唉——帝王之家,倒还不如僧道之门清净。……唔,王爷召贫道至此,莫非是命贫道推算前程凶吉?”
乃王笑道:“孤家正有此意。”
云珠子听着,迟疑道:“帝王之命,皆为天上星宿,难推休咎……”
“先生本领非凡,定能推算,孤家拜托了!”
云珠子无可奈何地点点头:“贫道和王爷此番相遇,也是天意,那就试着看看吧。只是有言在先,贫道是以四海为家的出家人,走的是江湖之道,说话口冷,还望王爷多多包涵!”
“先生只管道明便是,孤家绝不见怪!”
云珠子想了想,说:“请王爷先写个字测测看吧。”
乃王皱眉思忖片刻,以手指蘸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乃”字:“就以孤家的王名之字吧。嗯,这个字难拆?”
“不难。王爷问的是前程,‘乃’字是缺笔‘及’字,主终身不得及第。其中含义,不言自明!”
乃王听了,半晌做声不得,暗忖难怪有“夺门之变”,难怪自己被立为太子后又废了,原来此是天命。幸亏自己被封乃王之后,别无他想,否则天意难违,只怕早已身首异处了。
云珠子问道:“王爷看是否要贫道起上一卦,看看近日凶吉?”
“如此最好。”乃王心中已是闷闷不乐,似乎预感到卦象不会大吉。
云珠子见门外侍立着一个家仆,便招呼唤进来,让他把桌上的东西悉数收拾了,又打来清水擦拭干净,乃王又召来管家,让送来一个古色古香的青铜兽纹香炉,一捧上等檀香。一切都准备好后,云珠子用清水洗了手,细细擦干,然后点了三炷香,插进香炉,又从怀里取出一个长一尺、厚三分的锦盒,端端正正供在香案上,然后闭目凝神,静心片刻,就案上起了一卦。
卦成得象,是“宜退戒进,群阴反位,坤地西南”。
云珠子暗吃一惊。
乃王不懂卜卦之道,但见云珠子神情似乎闷郁,一颗心便悬了起来,问道:“卦象所示如何?”
云珠子道:“此卦并非大凶,但却极是不吉,主有公人纠缠,但若能自觉自缚,尚能保无大小灾祸。”
乃王再要问,云珠子已经收起锦盒,拱手作揖道:“天机不可泄露,卦象之现,三日之内必有应验,王爷自己保重。”言毕,告辞而去。
乃王心里不踏实,追出门去大声问道:“先生,倘若孤家有疑难之事,往何处去找你?”
云珠子已走出数十丈,回身作揖道:“贫道不久又可和王爷见面的!”
说完,飘然而去。
乃王望着云珠子的身影消失在蒙蒙雨雾中,叹息着返回屋里这天晚上,乃王总觉得心神不宁,辗转难眠,一夜未曾合眼。
次日上午,乃王正在书房看书,忽听见外面似有喧哗之声,正想出去查看,管家急匆匆奔进来:“禀报王爷,不知从哪里来了一支军队,约有五六十人,把王府包围起来了!”
乃王大惊,暗忖云珠子所言果然不差,真的有公人来纠缠了。他正考虑如何应付时,外面有人一迭声高叫:“乃王接旨!”
第一部分第7节 乃王返京(3)
乃王脸色变了——带了军队来宣旨,看来是要杀头了!稍一定神。慌忙吩咐管家厂“快去打开大门迎接钦差;速备香案准备接旨。”
钦差大步走进客厅。乃王定睛一看,对方三十五六岁年纪,头戴乌纱帽,身穿八蟒五爪袍,外套鹭鸶补服,长方形的脸,一双不大的眼睛眨巴着,漆黑的八字髭须上方翘着一个尖尖的鹰爪鼻子,透着精明和狡猾。乃王乍一看觉得此公很面熟,猛然想起他叫秦弘梧,原是锦衣卫的军官,后来成化皇帝下令设立和东厂并立的另一个皇家特务机构——西厂——时,被西厂总督汪直看中,调往西厂衙门当上了掌刑千户。乃王当下心里“咯噔”一声,暗忖朝廷派西厂千户来宣旨,并且又带来了军队,看来此番真的完了!
秦弘梧名为钦差,其实并未带来圣旨,只是口头传达成化皇帝的旨意。他步入客厅后,眼睛滴溜溜往四下里一转,临未将目光停留在乃王脸上,面南背北站定,沉着脸朗声道:“皇上旨意——”
按照朝廷规定,若无圣旨,接旨者若是三品以上命宫,可以不必面对宣旨者下跪。乃王是王爷,自是无须跪下,只是躬身站着,凝神细听——
“着山海关总兵汪文铎率精壮兵卒六十名,护送乃王合府老少、下人归京。沿途务必妥加侍护,不得有误!”
乃王听罢,转过身子,朝南跪下,连叩三个头:“罪臣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乃王站起来,秦弘梧欠身行礼道:“奴才拜见王爷!”
乃王点点头,算是回礼,然后问道:“秦千户,几时动身?”
秦弘梧说:“圣上未曾规定期限,王爷尽可从容些。只是贵府房舍狭小,比不得京城内的乃王府,如何安置汪总兵带来的护送兵卒倒是个问题。”
乃王说:“这个不难,此处原本就是驿站,前院都是客房,把那些杂物扔在院里就是了。今天住一夜,明日动身。不知秦千户意下如何?”
秦弘梧点头道:“如此也好。”
乃王合府上下老少乘坐的一队络车在凄风苦雨中艰难地行驶。
络车的两边走着几十名护卫军士,都穿着一色新的夹袍夹褂,外罩橙色油衣,足蹬牛皮靴子。那靴子都被雨水湿透了,踩在泥沙道上,发出“吱吱、咯咯”的响声。络车最后边,并排走着两匹战马,马背上骑的一个是西厂掌刑千户秦弘梧,另一个是山海关总兵汪文铎。汪总兵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黑红的国字脸,弯弯的两道月牙眉边缘齐整,像是用毛笔描画出来的,不大不小的眼睛里透着冷峻的光彩。秦弘梧和汪文铎,一个是四品官领三品衔,一个是三品大员,照朝廷规矩都是可以坐大轿的,但因为这趟差事特殊,两人不约而同都没坐轿。
前面传来异样声响,汪文铎抬脸,双目端视远方,只见一乘飞骑打马狂奔而来,泥浆满身的枣骝马刚刚嘶叫着站稳,那个奉命往前探路的哨长滚鞍落地,平手向汪文铎行了个军礼,禀道:“汪军门,前面的四岔河涨水,那顶石桥冲坍了。这里的车过不去,如何行动,请军门示下。”
汪文铎还未开口,秦弘梧缓缓发话了:“当兵吃粮的,逢山开路,遇水造桥,还用请示?听着,这是汪厂公交下的差使,你们仔细看了!”
汪文铎点头道:“就照秦千户说的办,修桥!”
哨长说:“二位大人,方才标下到河边看了,河水涨得太凶,石桥恐怕难以迅速修好。请示军门,是不是往南绕道从泗河镇走,那里的石桥结实……”
汪文钱看看秦弘梧,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便说:“就从泗河镇走吧。”
汪文铎发下命令,命车队就地由旧驿道北折,往泗河镇去。这虽然比修冲坍了的石桥省事些,但也颇费时间,车队贴着长城脚,顶着已经很有寒意的风雨蜿蜒向北行进,抵达泗河镇时,已是暮色初降时分。
泗河镇是坐落在燕山群岭中的一个小镇,东有李子峰,西有和尚岭,中间一带平川,一条河流沿镇边穿过。这条无名河流很宽,水激河底巨石,浪花翻飞。样子挺吓人,其实水深不过齐腰。汪文铎赶到镇边,第一桩事就是派人去查看石桥。不一会儿,先前那哨长回来了禀报说石桥完好无损,络车完全可以通过。汪文铎松了一口气,和秦弘梧商量下来,决定在泗河店找家客店住下来,过一夜再走。
车队在一家客店前停下,店老板见来了大生意,忙迎上前来,两眼笑得眯成一条缝,殷勤地往店里让。秦弘梧、汪文铎走到乃王所乘的那辆油壁车前,一个搀扶乃王下车,一个赔笑道:“东家,今晚只好在这里过夜了。出门在外,祈望东家好歹体谅我们做下人的难处,将就些个,明儿天明咱们顺顺当当赶路,就是回去迟了点,主子也断不见怪的。”
乃王点头道:“出门人由天不由己,无论如何也得将就。”
这是一家百年老店,前面是酒楼,后边是客房。汪、秦两个帮着把乃王合府上下安置在客房里,命军士四下护卫,又让店里往后边每个房间送去一桌酒席,然后陪着乃王去前面酒楼进晚膳。
乃王上得楼去,转目四顾,靠窗几副座头上分坐着十来个食客,内中一个竟是云珠子!乃王先是一怔,跟着心里一松,这一路上他一直心神不定,现在云珠子在这里,他好像有了靠山。云珠子见到乃王,既不招呼也不留意,只是把眼皮翻了一翻。
乃王三人坐定,汪文铎点了酒菜,三人也不说话,埋头吃喝起来。酒过三巡,一个军士上楼来禀报:“楼下来了位爷,说是从京城来的,点着名儿让秦大人下去。”
汪文铎说:“请他上来!”
秦弘梧心里一动,站起身来道:“我下去看看吧。”
秦弘梧下得楼去,见靠窗一副座头上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五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