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臂汉子朗声接道:“苏官人留下话说,三年之后,他会再来小秦村。”
“哦?”樗里疾转向独臂汉子,急问,“他为何再来?”
独臂汉子颇为自豪:“迎接草民小囡。”
“迎接小囡?”樗里疾似不明白,抬头问道,“你家的小囡呢?”
独臂汉子朝院中大声叫道:“小囡,你出来一下!”
秋果应声而出,伏在门框上,睁大两眼,怯怯地望着这群生人,见众人都在望她,脸上一红,迅即隐身门后。
樗里疾见是一个孩子,思忖有顷,转向独臂汉子:“他为何要来迎接你家小囡?”
“回大人的话,”独臂汉子指着在门口若隐若现的秋果,“苏官人两次遇难,皆为小囡所救。阿大说,小囡与苏官人命中有缘,欲将小囡许配于他,苏官人见小囡年纪尚小,说是推迟三年,再来迎娶。”
樗里疾愣怔有顷,哈哈笑道:“好好好,本府恭贺你,也恭贺你家小囡了!三年之后,苏子前来迎娶之时,莫忘告诉本府一声,让本府也来喝碗喜酒!”
独臂汉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人此话当真?”
“本府说话,自然当真!”樗里疾将秋果又看一阵,见她真还眉清目秀,甚是可人,心里一动,手指秋果对独臂汉子道,“本府欲让秋果前去乐坊习练几年,待苏子三年过后迎娶之时,也好知书识礼,配得上苏子。”
“好好好。”独臂汉子不无激动地拉上秋果磕头谢恩。
樗里疾转对里正吩咐道:“此户村民义救落难之人,当获彰显,着晋爵两级,赏金三十。你可具表奏报,直接呈送本府,由本府转呈君上御批。这位姑娘,直送乐坊!”
里正揖道:“下官遵命!”
苏家院子的织布机房里,小喜儿正在织布机上埋头织布,院中传来说笑声。
小喜儿听出是两个妯娌,大嫂和苏代妻。时值午后,天气晴好,她们正在院中挑选蚕茧。小喜儿抬头望去,见大嫂正在抚摸苏代妻隆起的肚皮,不无惊乍地笑道:“三妹子,瞧这样子,这一回准是官人。”
苏代妻心里美滋滋的,口中笑问:“请问大嫂,咋能看出是官人呢?”
“这你就不懂了吧!”大嫂笑道,“若是生官人,见前不见后。瞧妹子这肚皮,见前不见后,必是官人哩。”
“啥叫见前不见后?”苏代妻大瞪两眼。
“就是只能从前面看,若是从后面看,就跟寻常人一样,看不出怀有身孕。妹子就要生了,腰板子仍是直的,还能不是官人?”
“谢大嫂金言了。”
小喜儿听着这话,心里就如刀割一般。想到自己在娘家时嫁不出去,好不容易嫁个郎君,为人妇已过六载,迄今仍是处子之身,由不得伤悲起来,停下梭子,将头埋在织布机上,却又不敢哭出声来,只在机上一下接一下地抽泣。
大嫂听不到织布机响,朝机房里瞧一眼,见小喜儿正在伤心,忙站起来,走进屋里。苏代家的见了,也挺起肚子跟过来。小喜儿见二人过来,急急忙忙地拿起梭子。
大嫂看小喜儿一眼:“二妹子,歇会儿吧。”
小喜儿抬起头来,和泪挤出一笑。
大嫂轻叹一声:“瞧二妹子脸上的两道痕子,怕是又想你家官人哩。”
小喜儿的泪水立时又流下来,低头不语。
苏代家的安慰道:“二嫂,晨起时妹子听到椿树上有喜雀在叫,想是二哥快回来了。”
“我说二妹子呀,”大嫂笑道,“你在这儿织啥布哩?二弟连地都卖了,肯定是豁出去了。人哪,一旦豁出去,没准儿真能成事!前几日嫂子去伊里赶集,路上偏巧遇上司农大人巡视。司农大人在前面走,几十个人跟在身后,连附近有鼻子有脸的人也靠不上边儿。里正平日里有多神气,可那日跟在后头,单是那腰弯的,就跟一张弓似的。”顿了下,“啧啧啧,人家司农大人那个气势,嫂子这阵儿想起来,心里头也是——”
苏代妻接道:“要是二哥真能当个大夫什么的,二嫂可就苦尽甘来了。”
“是啊是啊,”大嫂接道,“二妹子,二弟若是当官,说不准比司农大人还要威风些呢。那时候,嗬,二弟归乡,高头大马,青铜轺车,前呼后拥,金子一堆接一堆,天哪!二妹子,那时候你不能只顾高兴,忘记咱们是亲妯娌呢!”
两人一唱一和,逗得小喜儿破涕为笑,拿袖子拭去泪水,正欲再织,大嫂伸过手来,一把夺下梭子,定要拉她下机,到院中休息一时。
二人正在扯拉,一直卧在院中椿树下的阿黑忽地昂起头来,两耳竖起,继而口中发出“呜”的一声,欢快地晃动尾巴,连叫数声,“噌”一下窜出院门。
三人正自惊异,门外传来脚步声。不一会儿,一个满脸胡须、疲惫不堪的老秦人站在门口。阿黑在他身上又舔又蹭,口中连连发出欢快的叫声。
三个女人立时呆了。
好一会儿,她们终于认出,门口站着的,竟然就是苏秦!
看到苏秦的这身行头,大嫂最先反应过来,走到院里,不无讥讽地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哟,话还没有落地呢,人可就回来了!”
苏秦避过大嫂鄙视的目光,埋着脑袋一声不响地走进院子,取下包裹,略怔一下,在大椿树下坐下。阿黑蹭到他的面前,甩着尾巴不停地舔他。
大嫂噌噌几步走到跟前,左一眼右一眼地打量苏秦,声音越发尖刻:“二弟哟,嫂子听说你做下大官,可这身穿戴乍看起来像是一个叫花子哩。哦,嫂子明白了,二弟这是微服私访呢!”扭头转向苏代妻,“三妹子,二弟的高车大马定在后面,你跟嫂子到村头迎着去,莫要屈待了那些官家!”
大嫂说着话,拔腿就要出门,苏代妻看一眼苏秦,迟疑一下,叫道:“大嫂!”
“哦?”大嫂扭过头来,“三妹子要说啥子哩?”
苏代妻小声说道:“二哥这阵儿回来,想是还没吃饭呢。要不,咱先烧碗汤去?”
虽然分家了,但苏家大院里吃饭仍是一锅,苏姚氏总掌粟米,大嫂分掌灶房,吃饭烧汤皆由大嫂来定。大嫂斜苏秦一眼,见他一身老秦人的褐衣打扮,嘴巴一撇:“三妹子呀,你操的是哪门子心?二弟是何等金贵之人,山珍海味早吃腻了,家里这黑窝窝儿,哪能入口?再说,灶膛里柴早没了,拿啥烧呢?”
苏秦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顾自埋头不语。
小喜儿心中正自七上八下,听见此话,泪水夺眶而出,本欲下机,既惧苏秦不睬,又怕大嫂奚落,竟是怔在那儿。
恰在此时,天顺儿领着地顺儿、妞妞蹦蹦跳跳地回来,见树下坐着一个生人,猛地收住脚步,试探着走到跟前,观察半日,方才认出是仲叔,欢叫道:“仲叔!”
两个小的听到喊声,也认出来,扑上去就要亲热,大嫂厉声喝道:“天顺儿、地顺儿,快点过来!”
三个孩子一听,急退过来,不知所措地望着她。
大嫂放缓声音:“天顺儿,仲叔的高车大马就在村外,你领地顺儿、妞妞到村头望望,看这阵儿到了没有?”
天顺儿一听,欢叫一声:“好咧!”领上弟妹如飞般跑出院门,边跑边叫,“接大车喽!接仲叔的大车喽!”
看到几个孩子走远,大嫂斜一眼苏秦,鼻孔里又哼一声,冲苏代妻道:“三妹子,咱这也到村头迎车马去!”不由分说,拉上苏代妻就朝院门走去。
小喜儿鼻子一酸,伏在机杼上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刚刚哭出两声,又怕苏秦听到,强自憋住,咬牙拿起梭子,一边哽咽,一边拉开机杼。不一会儿,院中再次响起“哐——哐——”的机杼声,一声接一声,一会儿紧,一会儿缓,小喜儿的两行泪水也如断线的珠子一般,一串串地滴落在她刚刚织出来的新布上。
苏秦如石塑般端坐于树下,泪水从紧闭的眼眶里挤出,滴落于地。阿黑识趣地蹲在他的脚边,两眼眨也不眨地盯住他,不知该如何去讨好眼前这个曾经救下它一命的大恩主。
自苏秦走后,苏虎得知他将分得的十几亩上等好地卖给里正,精神一下子垮了,当下晕倒于地,后经大夫抢救,命虽拣回,却落个半身不遂,终日偏瘫在榻,莫说是做事,纵使生活也不能自理,屎尿不禁,似成婴儿。公公得下此病,三个媳妇帮不上忙,两个儿子又在忙活田里,苏虎也就整个成了苏姚氏的累赘。
伊水从轩里村的西北边流过,离村头尚有二里来地,村上人浣纱洗衣,均要下到伊水里。这几日河水解冻,吃过午饭,苏姚氏见天气暖和,急忙端上一大盆衣物,下水漂洗。
河水甚冷,就如冰水一般,但苏姚氏别无选择。一到冬日,村中女人洗衣多在井边,用井中的温水洗,苏姚氏却不敢去,因苏虎的衣物实在太臭,她怕熏了人家。
将一盆脏衣物洗好,苏姚氏已是两手红紫,感觉麻木了。苏姚氏将手放在口边,连哈几下热气,又伸进怀里暖和一阵,方才端起衣盆,吃力地走上河堤,拐向通往村子的小路。
几个月下来,苏姚氏又老许多,走路也都颤巍巍的,歇过两歇,方才走到村头。
看到三个孙儿高高地站在土坡上朝远处张望,苏姚氏顿住步子,大声叫道:“天顺儿,你们快下来,站那儿干啥哩?”
天顺儿应道:“奶奶,我们在望车马呢!”
“傻孩子,寻寻常常的,哪来车马?”
“是仲叔的车马!”
“仲叔?”苏姚氏一怔,“仲叔在哪儿?”
天顺儿高兴地说:“仲叔回来了,这阵儿在院子里坐呢!娘说,仲叔还有高车大马,要我们在这儿候着。”
苏姚氏不及回话,急急忙忙端上衣盆,跌跌撞撞地赶往村里。离家门尚有几十步,阿黑已经窜出院门,不无兴奋地朝她直摇尾巴。
苏姚氏走进柴扉,并未看到苏秦,只见一个老秦人坐在椿树下面。苏姚氏心头一凛,转眼环顾四周,仍旧不见苏秦影子,唯有小喜儿在房中紧一声慢一声织布。
苏姚氏大怔,如果是苏秦,小喜儿怎会仍在织布?如果不是,此人是谁?
苏姚氏猛然想起,此人想是与苏秦一道来的客人,心中却又忐忑,走前几步,大声咳嗽一下:“噢,来客人了!”见那人依旧不说话,又近几步,一直走到椿树下面。
直到此时,苏秦方才扭过头来,泪水夺眶而出,改坐为跪,叩于地上:“娘——”
苏姚氏怔了,手中的木盆“啪”的一声掉落于地,衣物散出。
好一阵儿,苏姚氏终于反应过来,急走一步,抱住苏秦的头,哭道:“秦儿,我的秦儿,你……想死娘了!”
苏秦将头伏进苏姚氏怀里,悲泣不绝。
小喜儿的机杼声,也于此时更频、更响了。
娘儿俩伤悲一时,苏姚氏忽然推开苏秦:“秦儿,你一定饿坏了,快,随娘下灶房去,娘为你做碗好吃的。”
苏姚氏转过身去,颤巍巍地迈向灶房。苏秦起身跟过去,在灶前坐下,为娘烧火。回视灶前,见木柴堆得满满的,何曾无柴?
苏秦将水烧开,苏姚氏打出几只荷包蛋,又热过几只馒头,一并摆在苏秦面前:“秦儿,这就吃吧,哦!”
苏秦端起一碗荷包蛋,迟迟不肯动箸。
苏姚氏眼巴巴地望着儿子:“秦儿?”
苏秦终于挤出一句:“阿大……可好?”
听到这个,苏姚氏泪水涌出,泣道:“两个月前,你阿大到田里为你耕地,却见别人在耕,你阿大去找里正,里正拿出地契,你阿大方知你把地卖了。看到你的签字,你的阿大当场倒在地上,后来就——”
苏秦惊道:“阿大他……怎么了?”
苏姚氏抹泪:“疾医说,是中风了,右半身偏瘫,动弹不得,一日到晚躺在榻上,屎尿不知,等于是死了没埋。”
苏秦的泪水流出来,望着陶碗愣怔一时,端起来,慢慢走出灶房,走向堂房。
苏虎斜躺在里间的炕上,朝墙处垫一床被子,使他看起来像是半坐着的样子。苏虎的身子虽瘫,耳朵却是不聋。苏秦回来,他早听到了。院中的每一句对话,也都灌在他的耳里。见苏秦走进,他扭头别过脸去。
苏秦掀开门帘,跨进房中,将荷包蛋放在榻前几案上,在苏虎前面缓缓跪下,泣道:“阿大——”
苏虎将脸背向他,一动不动。
不知过有多久,那碗荷包蛋早已凉了,苏虎仍然没有说话,苏秦也一直跪在那儿。
终于,苏虎轻叹一声,缓缓扭过头来,望着苏秦:“你回来了!”
苏秦将头埋得更低。
“回来就好!”苏虎又叹一声。
苏秦泣道:“阿大,是儿子不孝……儿子不孝啊!”
两行老泪从苏虎的眼中慢慢流出。
许久,他用一只尚能活动的胳膊抹一把泪水,重复一句:“回来就好!”
苏秦将头重重地叩于地上,大放悲声:“阿大——”
又一阵沉默之后,苏虎扫他一眼,苦口婆心道:“秦儿,庄户人就是庄户人,要认命。你也到了而立之年,再这样浪荡下去,何时是个头呢?”
苏秦将头叩至地上,闷声不出。不知何时,小喜儿竟也跟进来了,在苏秦身后悄悄跪着。
“唉,”苏虎长叹一声,“至于那点地,卖就卖了。只要你肯洗心革面,阿大相信,终归有一天,你能将它们再盘回来!”看一眼苏秦,又扫一眼小喜儿,“还有,你这个媳妇儿,是个好女人,你不能这样待她!”
闻听此言,小喜儿再也忍耐不住,“哇”的一声,号啕大哭:“阿大——”
苏秦将头叩得更低。
“去吧!”苏虎别过头去。
苏秦却不动身,又过一时,喃喃说道:“阿大——”
苏虎再度扭过头来,望着苏秦:“有啥话,你就说吧!”
“场边那个窝棚,我想借用几日,求阿大恩准。”
苏虎的脸色立时阴沉下来,不无痛楚地闭上眼睛,许久,睁开眼睛:“秦儿,你真的要在一条道上走到黑?”
苏秦埋着头,只不应声。
“你这脾气,真是比我那头老犍牛还犟!”
苏秦将头垂得更低。
“唉,”苏虎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