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想起往事,由衷叹道:“唉,早晚想起那几年,真如做梦一般!”
三人各叙一会儿别情,朱威要公孙衍屏退左右,将话引入正题:“公孙兄,我们此来,一是探望你,二是有事相求。”
“朱大人请讲!”
“陛下总算从昏睡中醒过来,亲贤臣,远小人,文用惠相国,武用武安君,近年来励精图治,国家大治。公孙兄当年的冤情,在下也早查清原委,禀报陛下了。陛下闻报,追悔莫及,多次在朝中提及此事,说是对不住公孙兄。陛下还说,魏国的大门永远为公孙兄敞开,公孙兄无论何时愿意回归,陛下都会郊迎三十里。至于公孙兄事秦之后,几番谋魏,也都是各为其主,陛下保证既往不咎。”
“唉,”公孙衍长叹一声,“过去之事,一如白兄弟方才所说,真就是一场噩梦!陛下梦醒了,白兄弟梦醒了,可在下之梦,却是未醒。再说,在下本非负义背主之人,既已事秦,如何又能背之?”
朱威急道:“秦人与我势不两立,仇怨不共戴天。公孙兄何能这么快就与过去一刀两断了呢?”
“不瞒朱兄,”公孙衍缓缓说道,“刚至咸阳那阵儿,在下也是想不明白。与秦为敌那么多年,更在河西与秦人浴血奋战,突然却又倒向秦人,就跟打了败仗当降将似的。有一段时间,在下几乎天天酗酒,不愿面对这一现实。可后来,在下还是想通了。在下是在下,君上是君上,天下是天下。魏室也好,秦室也好,天下也好,跟在下这个人既有关联,也无关联。如《春秋》所载,自周室东迁以来,天下无义战。天下既无义战,我公孙衍为谁谋算,也就不存在义与不义了。陛下不知我,不用我,秦公知我,用我,一切就这么简单。”
“唉!”朱威长叹一声,“白相国若是知晓公孙兄今作此想,该是多么难过!”
听他提到白圭,公孙衍埋下头去,苦笑一声,转过话头:“朱上卿,我们今日只说当下,不说往事,如何?”
朱威亦是苦笑一声,望一眼白虎,点头道:“也好,路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这事儿急切不得。说起当下,在下也有一事求教。”
“朱兄请讲!”
“苏秦倡议合纵三晋,赵、韩皆已起而响应。在下审过他的主张,甚是惶惑,与白兄弟商议多时,仍是琢磨不透,此来是想听听公孙兄之见。”
“敢问朱兄因何惶惑?”
“简单说吧,就是利弊。我若合纵,是弊大于利呢,还是利大于弊?”
“于天下而言,利大于弊;于魏而言,弊大于利。”
“此言何解?”
“苏秦在咸阳时,在下与他有过交往,知其胸怀壮志,是个奇才。那时,苏秦所谋,是辅助秦公,一统天下,成就盖世帝业。不想秦公并无此志,当众与他激辩,将他驳得理屈辞穷。苏秦看到秦公并不用他,掉头东去,再谋出路,竟又想出三晋纵亲这局大棋。在下跟朱兄、白少爷一样,也琢磨过此事,初时拍案叫绝,后来越想越是不通。唉,此人虽是大才,却走入偏门,可惜了!”
“公孙兄因何拍案叫绝?”白虎插问。
“因为此棋甚大。”公孙衍转向白虎,侃侃说道,“一般士子,就如我等,包括商君,皆是为一国所谋,所下棋局无非一隅;苏秦却不一样,无论是其帝策还是这招合纵,皆是从天下着眼,弈的是天下这局大棋,远比我等高出一筹。在下说它是利天下,其意在此。你们请看,三晋若是真的合一,在内无争,在外,东可制齐,西可制秦,南可制楚,谁敢与其争锋?列国皆不争锋,自无战事,岂不是大利于天下?”
“嗯,嗯,”白虎连连点头,“若是此说,苏子之谋果然高明!”
“苏子缘何又入偏门了呢?”朱威接道。
公孙衍反问一句:“请问二位,三晋能合吗?”
“既然有此大利,三晋应该能合。”朱威点头应道。
“唉,”公孙衍微微摇头,轻叹一声,“三晋若是能合,就不是三晋了。仅为河西七百里,秦、魏就已互为仇敌,积怨至今。三晋所争,岂止是七百里?别的不说,单说这百年恩怨,能够一笔勾销吗?”咳嗽一下,“苏秦宣扬‘三同’,要三晋同仇,同力,同心。首先是同心,你们说能成吗?三晋不同心,能同力吗?不同力,能同仇吗?说到这儿,在下想起一个故事,说是齐有一人,欲使兔、龟、鹤同拉一车,结果,兔朝荒野里拉,龟朝水池里拉,鹤朝天空拉,三方各自尽力,心却不同,车子非但不动,反而被它们拉散架了。苏秦欲使三晋纵亲,就如这个齐人一样,岂不是走入偏门?”
朱威、白虎频频点头。
见二人完全听进去了,公孙衍又补充一句:“还有,假定三晋真的遂了苏秦之愿,同心协力,亲如铁板一块,结果非但无利,反而更糟。”
“这又为何?”白虎大是不解。
“二位试想,三晋纵亲,不利于谁?不利于齐、楚、秦。三晋以齐、楚、秦三国为敌,三国若是单打独斗,肯定不是三晋对手。然而,三晋能合,三国为何不能合?若是三国因循三晋,结盟连横,齐从东来,秦从西来,楚从南来,三晋就是一块铁,也会被压成碎块。再说,三晋若是真的成就纵亲,齐、楚、秦也的确无路可走,唯此一途。在下方才说,合纵于魏而言,弊大于利,皆因于此。”
这番分析合情合理,朱威、白虎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相视良久,沉默无语。
韩昭侯不甘示弱,亦选二千人加入使团,加上侍从,合纵总人马逼近八千。韩都郑城距大梁不过三百里,苏秦传令部属仍如以前一样日行五十里,沿途招摇,优哉游哉。
距大梁不足百里时,探马报说魏惠王托国于太子申,与相国惠施、安国君公子卬前往梁囿围猎去了。魏王此举显然是在躲避合纵,燕、赵、韩三位副使闻讯大惊,急禀苏秦。楼缓建议直奔梁囿,认为这样既可省却数日路途,又可擒贼擒王。姬哙、公子章目露赞许之光,望向苏秦。
苏秦沉思有顷,传令继续前进,直驱大梁。走未半日,探马又报,说是秦使公孙衍已先一步赶至大梁。几位副使面面相觑,皆将目光望向苏秦。
苏秦笑道:“秦人动作倒快,这下有热闹看了。”
队伍依旧磨磨蹭蹭,于第三日上午抵达大梁近郊,在城外停下,静候宫中旨意。没过多久,一辆轺车驰至,魏宫内史下车,向苏秦宣读太子口谕,要求合纵车马就地屯扎,列国特使、副使及相关使臣入城驻驿。
如此高规格的使团,魏人却使一个中大夫出来宣旨,且是太子口谕,几位副使甚为不平,皆现愠色。苏秦却是微微一笑,拱手谢过,安顿好三国将士,带着姬哙、楼缓、公子章及随身人员,分乘二十辆车乘,打着旗号,跟在内史的车后驰入城中。
车队入城,苏秦、姬哙、楼缓、公子章诸人站在车上,满脸笑容地向两旁看热闹的人拱手致意。走至南街口时,苏秦突然看到路边盘坐一人,蓬头垢面,目光呆滞地望着这个盛大场面,站在他身边的是几个小孩,个个如他一般,显然是街头流浪的乞丐。许是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难闻,看热闹的市民远远躲着,因而这几人显得极是抢眼。
苏秦一眼认出是孙膑,心底“轰”的一声,急呼停车。
车队停下。
苏秦从车上翻身跳下,一步一步地走向孙膑。孙膑两眼眨也不眨地望着他走过来,仰着脸傻笑。苏秦走至孙膑身边,心里一酸,两腿一弯,当下跪在地上,朝孙膑连拜三拜,两眼泪流,泣道:“孙兄——”
孙膑依然目光呆滞地望着他,傻笑。不过,此时他是笑出声来,手指苏秦,“咯咯咯,咯咯咯……”像生完蛋的母鸡在鸣功叫赏。
突然发生的这一幕使所有人都惊呆了。身兼赵、韩二相,同时又是赵、韩、燕三国特使的苏秦,竟然在大街上当众向一个疯子下跪,简直就是旷古奇事,看热闹的人群迅速聚拢来,如看猴戏一般。苏秦的贴身护卫飞刀邹急跟过来,站在离苏秦几步远的地方,警惕地观望周围情势。走在前面的赵国内史急呼停车,远远呆望着眼前一幕。姬哙、公子章、楼缓三人不无尴尬地站在车上,不知如何是好。
几个小乞丐都被吓坏了,走也不敢,动也不敢,惨白了脸,怔怔地望着这一切,仿佛是在梦境。
苏秦拜毕,抬起头来,两眼直视孙膑。
孙膑止住笑,与他对视。
也就在这一瞬间,苏秦看到孙膑的双眸里射出两道光芒,直照苏秦心田。
苏秦豁然明白,正自惊喜,孙膑收回目光,目光重现呆滞,两手舞起,开始敲响战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苏秦听出是进军鼓声,知孙膑在催他快走,遂拿袖子抹去泪水,转对飞刀邹:“取五金来!”
飞刀邹摸出五金,递予苏秦。
苏秦将金子恭恭敬敬地摆在孙膑跟前,再拜三拜,转身走回车上。飞刀邹放好垫凳,苏秦踩上,登上车辆。车队辚辚而行。
车队刚一离开,孙膑身边的几个乞丐已飞身上前,抢夺起金子来。孙膑却似没有看见,两眼依旧望着苏秦远去的方向,口中喃喃地敲着战鼓。
“什么?”庞涓大睁两眼,不无惊异地望着庞葱,“苏秦竟在大街上向孙膑下跪?”
庞葱点头。
庞涓沉思许久,猛然抬头问道:“孙膑如何?”
“孙膑仍是那样,初时傻笑,后来敲鼓,已经认不出苏秦了。”
庞涓长出一口气,略顿一下,甚是理解地点头叹道:“唉,当初我们四人同在鬼谷,情如兄弟,眼下我等俱是显赫,唯有孙兄境况如此,莫说是苏兄,即使大哥早晚见到,也是揪心。”略顿一下,“还有,孙兄整日在这大街上,似也不是办法。别的不说,下雨了,刮风了,他又到何处去?”
庞葱迟疑一下,缓缓禀道:“孙兄在咱家院里,甚不开心。这一出去,天宽地阔,感觉上好多了,后来又交上几个乞儿为友,孙兄更像换了个人,时不时发笑。至于落脚之处,小弟也安顿过了。南街口上那个小庙,原是陈轸府上的,这阵儿无主,实际上当是自动归咱府上。小弟实地察过,里面还算安静,房子也能住,就让孙兄与几个乞儿在里面住了。天气好时,有乞儿街上乞讨,孙兄饿不着。雨雪天气,小弟就使范厨拿些吃用过去,保证孙兄冻饿不着。”
庞涓连连点头:“嗯,如此安顿,倒也不错,只是……让孙兄与一帮乞儿住在一起,委屈他了。”
“大哥,”庞葱的声音有些哽咽,“你对孙兄这份真情,实让小弟感动。大哥放心,孙兄既是大哥义兄,也就是小弟义兄。大哥尽管去忙大事,这点小事自有小弟照管。一年多来,小弟不难看出,孙兄不在乎吃穿,不在乎门庭,只在乎自在开心。在大街上,孙兄能得自在,能得开心,总比关在院子里好。再说,”顿了一顿,压低声音,“他在院里,有碍宁静不说,有时还会惊扰夫人,弄得后花园里就像闹鬼一样,谁也不敢去。”
庞涓再次点头:“葱弟所言也是。孙兄这件事儿,市井可有议论?”
“据小弟所知,大哥义救孙兄、不弃不离之事,早已传遍列国,大梁更是人人皆知,家喻户晓,无人不夸大哥尚情重义,是个好人。”
“唉,”庞涓又叹一声,“他们有所不知,孙兄与大哥之间的情义,断不在这层表皮。遥想当年,为救家父,孙兄与大哥出入虎穴,身陷囹圄,若不是白司徒搭救,差一点共同死于奸贼陈轸之手。”复叹一声,“唉,葱弟呀,大哥欠孙兄的,此生只怕难以偿还了。”言讫,百感交集,落下泪来。
“大哥——”庞葱也是动容。
正在此时,门人赶来禀报,说是三国特使苏大人求见。
庞涓忽地起身,在厅中走了几个来回,抬头问道:“共来几人?”
“回禀主公,只他一人。”
“哦?”庞涓眼珠儿连转几转,对庞葱道,“快,准备几根荆条,再备一个搓板,放在客厅里!”
话音落处,庞涓人已动身,急急赶至门口,果见苏秦正垂手恭立。
庞涓加快脚步,边走边叫:“苏兄——”
苏秦迎上几步,拱手揖道:“庞兄——”
庞涓走上前来,一把抓过苏秦之手,用力握道:“在下不知苏兄光临,迎迟了,迎迟了!”
苏秦笑道:“在下不请自来,冒昧相扰,还望庞兄宽谅。”
庞涓朝他肩上猛力一拍,嗔怪道:“苏兄是在问罪在下呢!不瞒苏兄,近来陛下出游,殿下主政,朝中一应事务皆推于在下,在下忙得晕头转向,这不,刚从朝中回来,听说苏兄光临,未及换下朝服,就迎出来了!”抖抖身上朝服。
苏秦呵呵大笑几声,回敬一拳:“庞兄说到哪儿去了!在这城中,谁人不晓得庞兄是百忙之身,在下安敢责怪?只是……在下此来,人地两生,思来想去,也只庞兄一个故友,在馆驿里下榻之后,屁股尚未坐热,赶忙备车探访,前来惊扰了。”
二人互相客套几句,携手走入府中,在客厅里分宾主坐下。
庞葱沏好茶水,拱手退出。
苏秦品过一口茶,主动提起孙膑之事,换过面孔,不无沉重地怅然叹道:“唉,不瞒庞兄,方才在下见到孙兄了!”
庞涓装作不知,惊异地问:“哦?”
苏秦复叹一声:“唉,孙兄之事在下早听说了。在邯郸之时,就有风传孙兄犯下死罪,因庞兄搭救,方才逃过一命,不想他又祸不单行,成为疯人。在下只是听闻,原本不信,今日亲眼得见实况,在下——”
苏秦尚未讲完,庞涓先自哽咽起来,泣不成声:“苏兄——”
苏秦扫一眼庞涓,亦拿袖子抹泪。
“苏兄,”庞涓缓过一口气,缓缓说道,“孙兄之事,都怪在下,是在下对不起孙兄!”起身摆好搓板,抓过备好的一把荆条,递予苏秦,“苏兄,在下有负先生叮嘱,有负孙兄结义之情,有负鬼谷同窗之谊,罪该万笞!今日先生不在,大师兄亦不在,只好由苏兄代劳,替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