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发问显然带有挑衅性质。公孙衍冷峻的目光直扫过来,盯在此人脸上,有顷,伸出一只手,从几案下摸出帅印,啪地震在几案上,目光逐个扫过众将,语气虽缓,分量却重:“诸位将军,你们可以称呼在下先生,也可以称呼在下将军,不过——”缓缓抽出龙贾的宝剑,手拭剑锋,陡然加重语气,“如果有谁不听军令,贻误战机,在下断不轻饶!不瞒诸位,龙将军临行之时,授予在下先斩后奏之权!有谁不信,可问吕甲、张猛两位将军!”
张猛点头道:“诸位将军,龙将军临行之际,确将河西防务全权委托公孙将军,望诸位唯命是从!”
众将齐声应道:“末将谨听公孙将军!”
公孙衍点点头,朗声又道:“诸位将军驻守河西多年,如何守御,本将毋须多说。诸位将军!”
众将一齐站起:“末将在!”
“众所周知,我们的敌人只有一个,就是秦人。从即时起,本将宣布,河西进入战时警备状态!无论何时,只要战事爆发,大家务必严阵以待,以守为攻,不得出阵迎敌,不得弃阵逃走,失职者斩!”
众将齐道:“末将得令!”
公孙衍眼望吕甲:“吕甲将军!”
“末将在!”
“本将予你一万人马,驻防长城、洛水一线。长城、洛水是我第一道防线,甚是紧要,万望将军昼夜戒备,兵不卸甲,马不离鞍,发现敌情,即燃烽火!”
“末将得令!”
公孙衍转望张猛:“张猛将军!”
“末将在!”
“阴晋、临晋关、少梁三处是河西根本,断不可失!本将予你五千人马进驻阴晋,五千人马镇守临晋关,至于少梁,本将亲率守城将士镇守!”
“末将得令!”
听完军令,众将迈步走出将军府。刚出府门,最先出言挑衅的那个将军朝地上猛啐一口:“我呸!拿鸡毛当令箭,神气个屌!”
另一将军跟着牢骚:“吕将军,眼下风平浪静,鸟事也没有,此人却——这不是明摆着折腾人吗?”
二人都是吕甲手下偏将。吕甲是河西骁将,甚受龙贾喜爱。此番龙贾奉旨东征,吕甲自以为龙贾会将河西交付于他,不料凭空杀出一个公孙衍,让他甚是憋气。听闻此话,他也摇头叹道:“唉,一个相府家奴也来指手画脚,大魏真是无人了!”
张猛本欲责备两位出言牢骚的将军,见吕甲也这么说,只好放缓语气:“眼下龙将军不在,河西空虚,是非常时期,我观公孙将军如此安排,绝非等闲之辈。诸位将军当是以大局为重,服从命令,小心防备为上!”
吕甲诸人见张猛发话,也不好再说什么,闷声快步走至各自的马前,跨马疾驰而去。
众将离去之后,公孙衍越想越不放心,喊上一个参将、两个护卫,先将少梁防务巡视一圈,而后策马至临晋关等战略重地逐个查过,再次来到洛水边上。
这里才是重中之重。公孙衍心里清楚,真正的对手就在对岸。
此时是夏历六月,雨季已至,洛水暴涨。望着滚滚而下的河水,公孙衍心里稍稍安慰一些。经过数十年经营,魏军在洛水沿岸每三里设一瞭望塔,每五里筑一城堡。就眼下而言,只要保持足够警惕,防护得当,虽然不能完全挡住秦人,却可在第一时间发现敌情,为第二道防线——长城,赢得宝贵的准备时间。
然而,当公孙衍从临晋关出发,沿洛水策马西行时,沿途所见,却令他不寒而栗。大部分瞭望塔空无一人,城堡也几乎看不到魏卒。
公孙衍强憋着一肚子火气继续巡查,行至大荔关时,肝火已经升至顶门。
大荔关是洛水的重要渡口,也是沟通秦魏的重要关卡,两国贸易、百姓往来、使团出入等,皆由此通过。正因其位置重要,龙贾在此构筑了一道牢固的防御关卡,城高墙厚不说,关卡之内更是储备了大量的战略物资,即使被完全包围,亦可支撑一月。
然而,展现在公孙衍面前的是,关门之外俨然已成为了一个临时集市,附近农人在此摆起各色货物,许多老秦人络绎不绝地从洛水对面摆渡过来,越过无人把守的关门,或卖或买,忙得不亦乐乎。而在数日之前,公孙衍清楚地记得,这里仍是森严壁垒。
公孙衍翻身下马,将马缰交予随身侍卫,阴丧着脸走进关门。
关门大开,关内空空荡荡,不见一人。再后面是营帐区,兵士们三五成群,在树荫下或说笑、或喝酒、或玩游戏。空旷的草地上横七竖八地支着许多竹竿,竿上挂着细绳,绳上晾着不少被褥,一名军尉怀中又抱两床,懒洋洋地走出帐门,朝草地上走来。
公孙衍脸色黑沉,朗声喝住军尉:“你——过来!”
一看公孙衍的披挂,军尉立即扔掉被褥,单膝着地:“大荔关守尉陆三见过将军!”
公孙衍打量他一眼,语气严厉:“你们的关令呢?”
“回将军的话,关令原是李将军,前几日跟随龙将军东征去了。三日之前,吕将军临时抽调赵立将军在此驻守!”
“赵立何在?”
陆三略一迟疑,手指营帐:“回禀将军,赵将军喝多了,正在帐里休息呢!”
公孙衍面色冷酷:“喊他出来!”
陆三奔回营门,不一会儿,重又走出来,身后跟随一人,浑身酒气,两眼惺忪,晃晃悠悠地走到公孙衍前面,头也不抬,大声喝道:“是谁欲见本将?”
公孙衍扫他一眼,见他竟是那日在会上首先发难的那个将军,冷冷一笑:“你是大荔关关令赵立?”
赵立是吕甲手下五虎将之一,对吕甲唯命是从,见吕甲不服公孙衍,自也未将这位代守丞看在眼里,这日又喝高了,态度更见倨傲,着睡服迎接长官不说,见面亦不叩拜,昂着脑袋:“末将见过代守丞!”
赵立故意将代守丞的“代”字拉得甚长。公孙衍冷冷又是一笑,不动声色:“本将问你,关内有多少军士?”
“回代守丞的话,关内原有将士三千,三日前李将军带走两千随龙将军东征,眼下尚余一千,吕将军又差末将增兵一千,现有关卒两千!”
公孙衍变过脸色,厉声喝道:“既然还有两千将士,为何不设关防?”
赵立不甘示弱,沉声应道:“回代守丞的话,对岸秦军关卡早已撤防,秦兵并无一人,我们设防,防守何人?”
公孙衍忍住火气:“我再问你,何人命令你撤掉关防?”
赵立脖子一横:“无人命令!”
公孙衍冷笑一声:“如此说来,你是擅自撤关了?”
“是本将擅自撤关的,代守丞想要怎的?”
“我再问你,依照大魏律令,守关将士擅离职守,该治何罪?”
赵立昂然不语。
公孙衍转向陆三,厉声问道:“军尉陆三,你可知道?”
陆三看了赵立一眼,结巴道:“回——回禀将军,按律当——当斩!”
“来人,将赵立拿下!”
随身侍卫冲上去,不由分说拿住赵立,将他五花大绑起来。
赵立跺脚骂道:“你——你个相府家奴,敢拿老子怎样?”
“不怎么样?”公孙衍面色可怖,“不过,前几日布防之时,本将有言在先,龙将军临行之时,授予本将先斩后奏之权。你身为关令,居关不守,擅自撤防,已犯死罪!”转对陆三,“击鼓,召集全体关卒,观斩赵立!”
陆三答应一声,即刻奔向军营,不一会儿,只闻战鼓齐响,一阵纷乱之后,大荔关副将和全体关卒各自披挂整齐,在关内操场上刷刷站满一地。
赵立的酒劲早吓没了,脸色惨白,冲一名参将大声喊道:“老穆,快,快叫吕将军救我!”
参将拔腿欲走,公孙衍厉声喝道:“站住!”
参将两腿哆嗦,哪里还敢动弹!
公孙衍不无鄙夷地扫一眼赵立:“赵将军,本将告诉你,事已至此,莫说是吕将军,纵使陛下亲临,也救不下你!刀斧手何在?”
两名刀斧手齐走出来,一左一右站在赵立身边。直到此时,赵立方觉无助,陡然跪在地上,颤声禀道:“公孙将军,末——末将冤——冤枉呐!”
公孙衍冷冷地望着他:“说吧,你有何冤枉?”
赵立跪前一步,急急禀道:“公孙将军,末将原本设防来着。前日后晌,陈上卿出使秦国,路过此地,见我等守关辛苦,特意嘱托末将,说是秦魏已成一家,大可不必设防。秦、魏月前已经结盟,对岸秦人也早撤去关防,因而末将认为,上卿之言也还在理,适才下令撤防,让弟兄们轻松几日。”
“你可当真执迷不悟啊!”闻听此言,公孙衍越加震怒,“几日前,本将在少梁宣布,河西进入战时警备,关卡之地,更要人不离枪,马不离鞍。你身为关令,不听军令,却听过路朝官闲言碎语,已是死罪!这且不说,依照魏律,关卒不得饮酒,你不仅饮酒,且是大醉酩酊,又罪加一等。你身为守关主将,知法犯法,又目无长官,咆哮犯上,死有余辜,还要在此喊冤!”
赵立无言以对,叩头道:“末将知错!”
公孙衍冷笑一声:“现在知错,已是迟了!”转对刀斧手,“行刑!”
就在公孙衍处斩大荔关关令赵立之时,秦宫怡情殿里却是另外一番情景。
怡情殿是秦孝公坐朝理事之处,整个装饰完全符合孝公心意。殿内左侧原本是个兵器架,上面摆着孝公喜爱的各色兵器。孝公自幼习武,虽说武艺一般,十八般兵器却是样样俱通,而他的爱好之一也是收藏天下兵器。然而,不知何时,这个兵器架被悄悄撤走了,取而代之的是魏国河西情势沙盘。
此时,秦孝公正与几位重臣站在沙盘前,表情静穆地紧盯在国尉车英身上。
车英手拿细杖,在沙盘上边指点边解说:“龙贾接到魏王诏令,于五日前亲率河西五万甲士东征卫境,河西现有守军不足两万!一万守于洛水、长城,守将吕甲;另外一万驻守河西各处城邑、关塞。我边关将士已奉大良造之命退移百里,河西守军见我边关无人设防,戒备也自松懈。方才探马来报,大荔关的魏卒已经撤防!”
闻听此言,众臣无不振奋,个个面呈喜色。秦孝公点点头,中气十足地说:“好,寡人等的就是这个!”
众臣见孝公发话,当下站定,目光齐射在孝公身上。孝公扫视众臣一眼,朗声说道:“诸位爱卿,十八年前,先君与魏人大战河西,血染洛水。十八年来,寡人忍辱负重,变法图强,为的就是今日一战!”
众臣齐道:“河西之仇,不共戴天,请君上下令吧!”
秦孝公再扫众臣一眼,声若洪钟:“诸位爱卿,报仇雪耻,就在今日!众卿听命!”
众臣目不转睛地望着秦孝公。
“封大良造公孙鞅为伐魏主将,国尉车英为伐魏副将,太子嬴驷为监军,上大夫景监司邦交,太傅嬴虔司粮草,倾秦之力,与魏决战河西!”
公孙鞅、车英、嬴驷、景监、嬴虔五人应声道:“微臣受命!”
就在此时,内臣匆匆走进,说是五大夫樗里疾求见。秦孝公看一眼公孙鞅,轻声说道:“宣他进来!”
不一会儿,樗里疾趋进,叩道:“启奏君上,魏使陈轸来朝,已距咸阳不足百里!”
“陈轸?”秦孝公多少有些惊愕,“他来何事?”
公孙鞅一听,满脸喜色,跨前奏道:“启奏君上,陈轸此来,欲将河西拱手送予君上!”
秦孝公不解地望着公孙鞅:“拱手送予寡人?”
公孙鞅连连点头:“齐、赵、韩三国联手救卫,魏罃虽遣龙贾东征,底气却是不足,此番使陈轸前来,必是希望君上出兵助他!”
秦孝公思忖有顷,恍然悟道:“爱卿是说,寡人可用假道灭虢①之计,假道河西,一举取之!”
公孙鞅微微一笑:“陈轸是上国钦差,君上当屈驾郊迎,待以上国之礼!”
秦孝公呵呵笑道:“爱卿之言甚是,上国钦差光临,寡人自当郊迎!”
彩旗飘飘,管弦齐奏。秦孝公当下率领文武百官郊迎三十里,毕恭毕敬地迎住陈轸,亲执其手登上公辇。陈轸的随行人员也都备受礼遇,分乘公孙鞅、太子驷、景监等的车驾,在鼓乐声中缓缓驰进咸阳。
是日傍黑抵达咸阳。秦孝公亲自设宴招待陈轸,席间陈轸说明魏王之意,秦孝公二话不说,满口应承。陈轸心情高兴,当晚喝得大醉。
次日清晨,陈轸酒醒,立即辞别秦公,取道径回安邑,不及回府,直接进宫求见惠侯,叩道:“微臣奉旨使秦,今日返回,不及回府,即向陛下复命!”
魏惠侯见陈轸面呈喜色,已知事成,呵呵笑道:“爱卿请起!”
陈轸谢过,起身坐下。魏惠侯顺口问道:“秦公病情好些了吗?”
陈轸一怔,方才记起逢泽之会时秦公称病之事,笑道:“回禀陛下,秦公早已康复!秦公听闻微臣奉诏来使,躬身郊迎三十里,待臣以上国之礼,甚是隆重!”
魏惠侯多少有些惊讶:“哦,嬴渠梁郊迎三十里?”
“是的。秦公亲携微臣之手,邀微臣同辇而行。途中秦公屡次提及逢泽之会,只说天不作美,使他未能亲赴逢泽一睹陛下威仪,引为此生憾事!”
魏惠侯听毕,不无感慨地轻叹一声:“唉,不瞒爱卿,在逢泽那会儿,寡人不见秦公前来,心中真还犯过嘀咕。现在看来,是寡人误会秦公了。借兵之事,秦公可有推托?”
陈轸一脸兴奋:“微臣一提此事,秦公即说,秦是大魏属国,自当举国唯陛下马首是瞻。秦公又说,秦国现有兵马八万,除去三万守备西戎之外,余众五万尽皆听从陛下差遣。秦公即封公孙鞅为主将,车英为副将,要微臣禀明陛下,但有陛下旨意,即刻出兵!”
魏惠侯连声感慨:“好哇,好哇!秦公如此识大体,实在难得!陈爱卿,依你之见,秦人何日出兵为宜?”
“微臣以为,可让秦人暂渡洛水,屯兵河西,以观山东战局。若是龙将军一战而胜,秦兵就可不动。若是龙将军陷入僵局,可使秦人东征,一鼓而定山东局势!”
魏惠侯沉思有顷,点头说道:“就依爱卿所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