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后朝姬雨微微一笑,重又闭上眼皮。宫正喜不自禁,急急走出宫门,飞奔至御书房,欲将大好音讯亲口禀告陛下。姬雨示意琴师,琴声随即大大舒缓,少了一分哀怨,多了一丝欣喜。
又过一会儿,王后再次睁开眼睛,朝姬雨微微一笑,缓缓说道:“雨儿——”
姬雨颤声说道:“母后——”
王后的声音极其缓慢:“雨儿,母后——母后这是在哪儿?”
“母后,您在宫中。”
“是吗?”王后转头,环视左右,确信无疑,点了点头,朝姬雨又是一笑,“是的,是在宫中。看来方才所历,皆是虚境!”
“是的,母后,您昏睡半月了!”
“半月了?”王后不无惊异地重复一句,似是完全回到现实之中,轻叹道,“唉——”
姬雨坐到榻沿上,望着珠帘后面的琴师:“母后,是先生弹琴,将您召回来了!”
“是的,”王后笑了笑,“母后听到了。雨儿,代母后好好谢谢先生!”
姬雨“嗯”了一声,倾耳听了一会儿,小声说道:“母后您听,先生弹得真好!母后醒来,先生不知多高兴呢!”
王后果然倾耳听琴,琴师正入佳境,两眼闭合,十指翻飞,将自己完全忘了。王后听有一时,忽然想起一事,吩咐姬雨:“雨儿,有件事情,你马上去办!”
“谨听母后吩咐!”
“你到大街上,帮母后寻访一人。母后估算,他该来了!”
姬雨大是惊异:“寻访何人?”
“白眉老人!”
“白眉老人?”
王后点了点头。
“若是见到此人,雨儿是否请他入宫?”
王后轻轻摇头:“你什么也不必说,只要见到,马上回来禀报母后。”
姬雨点了点头,欲走开,却又恋恋不舍。
王后催道:“去吧,这事儿要紧。”
姬雨松开王后,疾步跨出宫门,远远看到周显王、宫正、内臣三人从御书房处赶来,另一条道上,姬雪及众御医也在朝这个方向飞跑。姬雨放下心来,快步回到闺房,喊上贴身侍女春梅,二人换上平民服饰,溜出王宫偏门,经由太学走向大街。
大街上人来人往,到处都是摊位。
姬雨头戴遮阳斗笠,肩披纱巾,一身商女打扮,肩悬宝剑,沿大街一路走去,两只大眼不停地搜索长有白眉的老人。春梅依旧是侍女打扮,寸步不离地跟在身后。
因琴师离开、琴课中止而在街上四处溜达的张仪抬头望见,顿觉眼前一亮,定睛细看,当即认出是太学里见到的二公主,一颗心就如跳动的兔子,上下翻腾起来。经过冷静思考,张仪全力压住心跳,扯上小顺儿的衣角,悄悄尾随上去。
姬雨的注意力尽在白眉老人身上,莫说是尾随在身后的张仪,即使在她前面二十步开外的苏秦,她也未曾注意。
是春梅先看到的。正行之间,春梅失声叫道:“公——”后面的“主”字尚未出口,陡然意识到走嘴了,赶忙改过来,“小姐,快看那人!”
姬雨顺着她的手势看去,方才注意到不久前在太学里遭人羞辱的那个结巴。
苏秦勾着脑袋缓缓而行,一把木剑被他倒背于肩,看起来甚是好玩。春梅压低声音,轻声说道:“看那人的剑,是倒着背的!”
姬雨第一次注意到苏秦背剑的样子,扑哧一笑,放慢脚步,将斗笠拉下一点,免得被苏秦认出,悄无声息地跟在他后面,两眼仍在搜索白眉老人。
苏秦走到丁字路口,站在那儿若有所思。站有一会儿,他从袖中摸出姬雪的丝绢,放在掌心审看一时,放在胸口处,闭眼喃喃几句,似在祈祷。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其折好,纳入袖中,抬头走去。
前面不远处高高扬起一个看相的招幡,童子手持旗杆笔直地站在那儿,鬼谷子端坐于地,两眼微闭,似在打盹。
行人来来往往,有的直走过去,有的扫视招幡一眼,却没有人停下来看相。童子的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实在憋不住了,低下头去,轻声对鬼谷子道:“先生,童子的肚子叫得越来越欢势了!”
鬼谷子一眼瞥到苏秦,呵呵一笑:“你小子快点站好,送布币的这就来了!”
童子打起精神,站直身子,打眼一瞄,望见苏秦正在朝这杆旗幡张望,身子不打弯儿,声音却从口中出来:“先生,可是方才那个怪人?”
鬼谷子点了点头。
童子于心不忍,小声抗辩:“先生,他身上只有一枚布币。童子看得出,他也饿坏了!”
鬼谷子呵呵又是一笑:“你小子,心肠倒是不错。不过,好心肠当不得饱饭吃,你小子若是不饿,为师可就收推子了!”
童子未及说话,苏秦已走过来。鬼谷子缓缓合上眼睛,童子也忙扶正旗杆。
苏秦的脚步越来越慢,两眼直盯盯地望着招幡上的两行大字:“远观万里鹏程,近判旦夕祸福!”
看样子,苏秦并未认出眼前的算卦老小本是前日晚间在小庙里自己见过的。许是“鹏程”二字太有吸引力,他迟疑半晌,仍是走到鬼谷子跟前,蹲下身子,讷讷说道:“先——先生——”
鬼谷子的眼睛眯成两道细缝,缓缓说道:“客官请讲!”
“晚——晚生欲——欲求先——先生一卦!”
鬼谷子仍旧眯起两眼:“远可观过去未来,近可求旦夕祸福,大可问人生机运,小可见婚丧嫁娶!不知客官欲卦何事?”
“就——就请先——先生观——观——观晚生此生可——可——可——”
不待苏秦结巴出下文,鬼谷子即截住话头,缓缓说道:“请客官预付卦金!”
过往路人见有人算命,好事者纷纷围拢过来。姬雨一眼瞧到鬼谷子的两道白眉,一阵狂喜,心儿咚咚直跳,长长吁出一气,拢了拢头发,拉过春梅,站在观众堆里。
苏秦对周围的观众视而不见,一边伸手入袖摸钱,一边问道:“晚——晚生请——请问先——先生,该——该付多——多少卦金?”
“欲知人生机运,一金;欲知婚丧嫁娶,十铜!”
苏秦脸色立变,伸进袖中掏钱的右手陡然僵在那儿:“我——我——”
更多的行人围拢过来,张仪也引小顺儿疾步趋入,挤到前面。苏秦脱身不得,面呈窘相,不无尴尬地说:“先——先生——晚——晚生没——没——”
观众见苏秦结巴不出来,哄笑起来。苏秦更加窘迫,正欲起身夺路逃去,鬼谷子缓缓说道:“看客官这样,必是求问人生机运的,伸出手来!”
鬼谷子的声音如有一股神力,苏秦情不自禁地伸出左手。鬼谷子一只老手直搭苏秦脉搏,微闭两眼,似在诊病。
有人叫道:“嘿,大家看,打的是看相的幡,不想却是看病的!”
有人附和:“我说各位,你们有谁见过把脉算命的?这叫算命先生变郎中,哈哈哈哈!”
更多的人哄笑起来。
张仪似已忘记了站在旁边的姬雨公主,直将两眼圆睁,紧盯鬼谷子搭脉的老手。
把过一时,鬼谷子松手,微闭双眼,朗声说道:“客官天赋异秉,贵至卿相,老朽恭贺你了!”
众人无不惊异,有人手指苏秦,哈哈笑道:“就他——哈哈哈哈,贵至卿相?哈哈哈哈,大家瞧瞧这个乡巴佬,还是结巴,哈哈哈哈,你们哪一个见过结巴卿相?”
众人又是一番哄笑。
有人认出苏秦,顿时惊咋起来:“这不是轩里苏家的二小子吗?什么贵至卿相?出了名的浪荡子儿,二流子,差一点没把他的阿大气死!”
有人应道:“要不怎叫天赋异秉呢?”
哄笑声越发响亮。
苏秦却是不羞不恼,朝鬼谷子缓缓跪下,连拜三拜:“谢——谢先生——吉——吉言!晚——晚生没——没有一金——”从袖中摸出在米铺里挣到的那枚铜币,恭恭敬敬地放在鬼谷子面前,“晚生只——只有这枚铜——铜币,不——不足以酬——酬报先——先生!”
鬼谷子睁开眼睛,凝视他一会儿,复又闭上,缓缓说道:“客官请起,老朽要的就是这枚布币,至于余下酬金,待你官至卿相之时,再付老朽不迟!”
苏秦又是三拜:“晚——晚——晚生谢——谢——谢过先生!”
不待鬼谷子发话,人群中猛地爆出一声冷笑。众人齐齐望去,却是张仪。
姬雨扭头一看,陡然认出张仪,大吃一惊,忙将斗笠斜在脸上。张仪看出二公主也认出他来,忖知显示自己才气的时机就在眼前,当下豪气攀升,瞥一眼姬雨,朝鬼谷子抱了抱拳,朗声说道:“看相的,你这牛皮吹得也忒大了点吧!”
鬼谷子微微睁眼,斜睨张仪,早已认出他是学宫里的那个狂生,当即说道:“客官何出此言?”
张仪手指旗幡:“你那招幡上写道,‘远观万里鹏程,近判旦夕祸福’。鹏程万里一时无法验实,谁都可以胡诌。晚生请问,旦夕祸福,先生可能算准?”
鬼谷子缓缓说道:“当然!”
张仪眼睛一眨:“若说旦夕,晚生有点为难先生。晚生请问,一月之内,在下可有福祸?”
鬼谷子不再搭脉,睁开眼睛,将张仪仔细打量一番,闭眼道:“你将遭逢人生大悲!”
听到卦得凶,张仪只道他是故意的,勃然怒道:“你——你一派胡言!好吧,我再问你,依你所说的这位贵至卿相的客官,一月之内可有福祸?”
鬼谷子看也不看苏秦,随口应道:“他将遭逢人生大喜!”
张仪彻底震怒了:“什么?我有大悲,他却大喜,列位说说,天下可有这等巧事儿?哼,似你这等信口胡诌,不过是为那枚钱币而已,张仪我可是一清二楚!”
童子听到张仪出言不逊,怒目圆睁,直盯张仪。鬼谷子睁开眼睛,又看张仪一眼,再次闭上,以无比肯定的语气缓缓说道:“命数如此,信与不信,客官自便!”
张仪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大声叫道:“老先生且慢闭眼!晚生问你,一月之内,如果先生所言并不灵验,该当如何?”
鬼谷子并不睬他,依旧闭着双眼。
张仪哈哈笑道:“就知道你是一派胡言!不然的话,为何不敢说话?”
鬼谷子似乎已经入定,口中却是跳出一句:“年轻人,老朽在此候你一月就是!”
“好!”张仪转向众人,左右拱手道,“诸位看客,你们权且做个见证。三十日之内,若是灵验,晚生向这位老先生磕三个响头!若是不灵验,哈哈哈哈——”瞟一眼童子身边的招幡儿,“先生的这个小招幡儿,只怕要成布条条儿!”
童子朝他怒瞪一眼:“你敢——”
观众再爆哄笑。
鬼谷子再次送出一句:“年轻人,待到那时,只怕你早没了这份心气儿。”
张仪又是一阵长笑:“好,我们君子一言!”
说完此话,张仪如同斗胜的公鸡似的,昂首挺胸,转头去看姬雨,见她与婢女早已扭身远去。张仪甚觉失望,正欲尾追上去,眼角瞥到苏秦正沿大街朝相反方向走去。张仪心中一动,顾不上二公主,拉上小顺儿,远远跟在苏秦身后。
正如童子所言,苏秦的肚子早已饿得咕咕直响。夕阳西下,正值晚饭时候,街头面摊上面香扑鼻,摊主招徕客人的声音此起彼落。苏秦停下步子,望着坐在那儿的大小食客,咽了一下口水,想要离开,两腿却重似千斤。
苏秦再咽一下口水,狠心正欲走开,肩上被人轻拍一掌。苏秦陡然一惊,扭头一看,身后站着两人,正是张仪和小顺儿。
因有前面两次交道,苏秦马上认出,弯腰深揖一礼:“苏——苏——苏秦见——见过士——士子!”
张仪不无讥讽地说:“是该称呼苏子苏卿呢,还是苏相?苏卿相吧,这样就都齐全了。在下姓张名仪,魏人。”动作夸张地还了一礼,“魏人张仪见过卿相大人!”
苏秦脸色涨红:“张——张子莫——莫开玩——玩笑!苏——苏秦——吃——吃罪不——不起!”
张仪调侃他道:“咦,苏卿相说的是哪儿话?我见苏卿相在此流连忘返,可是饿了?”
苏秦的窘境被张仪一语道破,顿时脸色紫涨:“在——在下——”
张仪哈哈大笑:“卿相大人,屈天屈地,屈人屈己,万不可屈了肚皮。只是——这些面摊上的饭食实在太差,只配下人填填皮囊。依苏卿相之尊,自当换个高雅所在才是。”扭头看一眼小顺儿,“你小子,可知王城里面,何处可配苏卿相进膳?”
小顺儿眼珠儿一转:“回少爷的话,文庙附近有家万邦膳馆,听说是专门招待列国使臣、达官显贵的,在王城首屈一指!”
张仪点了点头:“嗯,万邦膳馆,名字不错,正配卿相大人进膳。苏卿相,在下就在万邦膳馆请大人小酌一杯,还望大人赏脸!”
苏秦听出是反话,面色羞红,连声推辞:“我——我——不——不——”
张仪却是不依不饶:“苏卿相,在下诚意相请,大人您就赏个脸,算是在下赔罪好了!”
苏秦甚是诧异:“赔——赔罪?”
张仪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方才在太学里,是张仪让卿相大人难堪了!”
苏秦见张仪说出此话,不免感动,嗫嚅道:“苏——苏秦不——不怪士——士子!”
张仪连连摇头:“卿相大人可以不怪,张仪之礼却是要赔的。苏卿相,请!”
小顺儿也走上去,一把扯住苏秦胳膊,嘻嘻笑道:“苏大人,少爷请客,您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何必饿着肚子逞能呢?走吧,万邦膳馆就在前面。”
苏秦感觉二人不似在拿他取笑,只道张仪真心赔礼,深鞠一躬:“张——张子盛——盛情,苏——苏秦谢——谢了!”
张仪朝他呵呵一笑,挽住他的手道:“嗯,这才像个卿相!走!”
不一会儿,三人来到万邦膳馆。一眼瞧见膳馆里面的华丽装饰,苏秦揉揉眼睛,像是做梦一般。
见张仪衣着华丽,小二满脸堆笑,引领他们走进二楼雅室。张仪伸手礼让:“卿相大人,请!”
早已晕头的苏秦亦伸手道:“张子,请!”
张仪朝小顺儿喝道:“还不快扶卿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