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鞅跪下,再拜道:“君上宽仁之恩,公孙鞅谢过!看来,君上虽说万事圣明,却是不知罪臣呐。”
想到孝公的临终之语,惠文公心中陡地一沉:“哦,此言何解?”
“罪臣不走,是罪臣自己不想活了。”
惠文公陡吃一惊:“蝼蚁尚且偷走,商君此言从何说起?”
“蝼蚁偷生,所以才是蝼蚁。罪臣不想活,所以才是罪臣。罪臣早有死志,这一日,罪臣候有十几年了。”
“您是说,从变法时起,您就——”
公孙鞅轻轻摇头:“不瞒君上,变法初行时,罪臣倒是真怕死,早晚出行必带三千护卫,事事处处,谨小慎微,唯恐发生不测。如今则不同了,秦国新法已行,罪臣心愿已遂,仍旧苟活于世,有何趣味呢?”
公孙鞅此言无异是在向他表明心迹:一是自己并未谋反,二是他早已料到会有这一日,因而并不惧怕。
惠文公见他将问题又抛了回来,沉思有顷,缓缓说道:“商君万不可动此念头。没有商君,就没有新法;没有新法,就没有秦国今日之盛。所有这些,国人有目共睹。商君为图痛快,一走了之,岂不是陷嬴驷于不仁不义之地吗?商君试想,您有大功于国,嬴驷初立,竟是不问青红皂白,在先君尸骨未寒之际就戗杀功臣,这——”
公孙鞅叩道:“君上赦罪之恩,罪臣领了。罪臣有一言,也望君上垂听!”
“嬴驷洗耳恭闻。”
“罪臣本为一介寒生,幸遇先君,方展一生抱负。蒙先君鼎力推动,罪臣以强力推动变法,使秦国大治。然而,事有两面,物极必反。秦国虽有大治,秦人之心却受伤了。常言道,至刚则折,至强则弱。今君上新立,正是疗伤的大好时机,不妨以鞅为众矢之的,疗治秦人心中之伤。”
公孙鞅之言又深一层,这倒是惠文公此前未曾想过的。沉思有顷,惠文公说道:“商君,这——如何使得?”
“君上,”公孙鞅应道,“没有使得使不得。有所得,必有所弃。君上欲成大事,就要狠心舍弃。不瞒君上,罪臣之智,竭矣;罪臣之力,尽矣。罪臣就如枯油之灯,在秦只能是尸位素餐,一无用处不说,反而有碍君上施展宏图。若是罪臣之死能够抚慰秦人受伤之心,公孙鞅枯蒿之躯,有何惜哉?”
公孙鞅说出这些话,无疑是在对惠文公说,真正要杀他的不是太师他们,而是他惠文公。惠文公越听心里越是发寒,口中却是哽咽:“商君——”
“君上,公孙鞅不死,民心不稳;民心不稳,君心不定;君心不定,秦国大业何日可成?”
公孙鞅将话说到这个份上,等于将他的内中关节看了个透彻,惠文公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沉思有顷,惠文公决心下定,起身拜道:“商君大义,嬴驷铭心刻骨。商君,您有什么交待嬴驷的,嬴驷一定照办!”
“公孙鞅别无他求,唯求君上不可废除新法!”
惠文公对天连拜三拜,起誓道:“苍天在上,嬴驷起誓,只要在位一日,断不废除新法!”
公孙鞅亦拜几拜:“君上有此誓言,公孙鞅可含笑九泉了!”
惠文公迟疑有顷,问道:“商君之后,嬴驷该向何方行走?”
“终南山中有一得道高人,叫寒泉子,君上可去求他指路!”
惠文公点头道:“寡人也曾听说此人。”有顷又问,“以商君之见,朝臣之中,何人可堪大任?”
“文可用樗里疾,武可用司马错。至于代鞅之人,君上自有慧眼。”
“魏人公孙衍如何?”
“就河西之战观之,此人才具不在公孙鞅之下。”
惠文公拱手道:“谢商君指点。”
公孙鞅举爵:“为秦再得明君,为君上再得能臣,尽饮此爵!”
惠文公缓缓跪下,连拜三拜,哽咽道:“国父在上,请受嬴驷一拜!”
翌日晨起,秦宫大朝。正殿里,两班朝臣齐集朝堂。
惠文公环视众臣,朗声问道:“诸位爱卿,可有奏本?”
甘龙跨前一步:“老臣有奏!”
“爱卿请讲!”
“公孙鞅以推行新法为名,结党营私,铲除异己,早有不臣之心,今又趁先君驾崩之时,使刺客谋杀朝廷重臣,谋逆篡上。为正大秦法纪,老臣奏请君上严惩公孙鞅,以安民心!”
公孙贾亦出列奏道:“启奏君上,老太师所奏实为民意。公孙鞅自恃有功于国,骄横日甚,以力服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致使大秦民不聊生,怨声载道!”
车英出列奏道:“启奏君上,微臣以为,刺客一事疑点甚多,定是有人栽赃陷害商君,图谋复辟旧制,望君上明察!”
惠文公不睬车英,将目光落在公孙贾身上:“公孙爱卿!”
公孙贾出列拜道:“微臣在!”
“公孙鞅一案关系重大,爱卿执掌太庙,就由爱卿主审。望爱卿以事实为重,秉公审理,还天下人一个公正!”
“微臣领旨!”
甘龙、杜挚相视一笑。
车英急了,正欲再奏,景监扯了扯他的衣襟。
这日夜间,怡情殿里,那只鸟笼依然挂在秦孝公的灵柩前面,笼中仍是三只小鸟,但其中一只已跌下架子,倒卧于笼底。
内臣走进,递上公孙贾的奏章。惠文公翻开,上面赫然写道:“经微臣查实,公孙鞅谋逆之罪成立,依律当处车裂之刑,奏请君上!”
惠文公拿起朱笔,在上面缓缓写下“准奏”二字,掷笔于地。
内臣看到笼中的死鸟,小心说道:“君上,小鸟死掉一只!”
惠文公抬头看看鸟笼:“取出去吧。拿冰块镇上,为它做口棺椁!”
内臣领旨,走到笼子边,小心翼翼地取出死鸟。
渭水河滩的刑场上,北风呼啸,大雪飘飞。
监刑台上,公孙贾、甘龙、杜挚等新法宿敌端坐于位,群情激奋。陈轸及列国使臣坐在第二排。
一通鼓毕,行刑官公孙贾喝道:“带逆贼公孙鞅!”
刽子手将公孙鞅带到受刑地点,将其四肢、头颅分别绑缚,接连在驰往不同方向的五辆战车上。公孙鞅双眼微闭,表情甚是平静。
第二通鼓声响起,陈轸要来酒壶,倒满一爵酒,端起来,离开座位,缓缓走到公孙鞅跟前,朗声叫道:“公孙兄!”
公孙鞅睁开眼睛,见是陈轸,淡淡说道:“陈兄!”
陈轸端起酒爵,话中有话:“公孙兄,恐怕您不会想到,在下此番使秦,就是冲着您公孙兄来的!”
公孙鞅的声音依旧淡淡的:“公孙鞅早料到了!”
陈轸吃一惊道:“那——您是否想过,您之所以站在这儿,也是因为在下?”
公孙鞅扑哧一笑:“原来陈兄总是这样高抬自己。”
陈轸一怔:“此话怎解?”
“公孙鞅站在这儿,是公孙鞅自己想站,与陈兄无关。陈兄此来,不过是凑趣而已。”
陈轸爆出一笑:“这么说来,是公孙兄厌恶尘世,活得腻味了?”
“不是活得腻味,而是活个趣味!陈兄可知伯牙、子期之事否?子期不在侧,伯牙不鼓琴。先君既没,公孙鞅若再苟活于世,岂非无趣?”
陈轸微微点头:“公孙兄不惜殉死以报知遇之恩,陈轸敬服。不过,死有万种,以公孙兄之智,总不至于选择此种死法吧?”
公孙鞅朗声笑道:“人生在世,最难得轰轰烈烈。试问陈兄,何种死法能有今日之盛?”
陈轸递上酒爵:“公孙兄豪迈之情,陈轸敬服!请公孙兄满饮此爵,就算在下为公孙兄饯行!”
公孙鞅接过,尽数倾于地上。
陈轸脸色微变:“公孙兄——”
“人本泥土,复归于泥土。公孙鞅今日归家,权借陈兄这爵美酒,向泥土致谢了。”
陈轸一怔,勉强挤出一笑,朝公孙鞅抱拳说道:“公孙兄,一路保重!”悻悻回到观刑台。
第三通鼓响。
杜挚催道:“公孙大人,鼓声已毕,该行刑了!”
公孙贾正欲扔出令箭,上大夫景监一马飞至,高叫道:“慢!”
公孙贾阴阴说道:“哦,上大夫也有闲情,来此观赏逆贼受刑吗?”
景监冷冷说道:“公孙大人,景监奉君上之命,特来为商君饯行。”
公孙贾一惊:“君上之命?”
景监拿出金牌令箭和一壶御酒:“此为君上金牌令箭,此为君上亲赐御酒,请大人验看!”
公孙贾验过,点头道:“好,就请上大夫送逆贼上路。”
景监端酒,一步一步走到公孙鞅面前,伏拜于地,捧酒于头顶:“商君,下官奉君上之命,为大人饯行来了。”
公孙鞅点头道:“景兄,请转奏君上,罪臣身不由己,无法叩谢了。”
“下官一定转奏。”
公孙鞅接过御酒:“另外,你再转呈君上,就说罪臣公孙鞅送他一句:立威于军,立信于民,欲成大业,强国固本!”
景监泣拜:“商君——”
“唉,”公孙鞅长叹一声,“想我公孙鞅,一生鞠躬尽瘁,换来的却是个四分五裂之身!老聃曰,‘功遂身退!’在下功成名就,却不识进退,也是该呀!景兄,你可转告车将军,你们二人,当以鞅为鉴,好自珍重!”
景监泣道:“下官听到了!”
“景兄,鞅走之后,君上若要复查此案,你可推与太傅!”
景监点头。
公孙鞅双手捧碗,一饮而尽,然后将碗一摔,对景监微微抱拳:“在下先走一步,景兄保重!”
景监连拜三拜,泣不成声:“商君,一路走好哇!”
景监话音刚落,公孙鞅已是两眼一黑,一个踉跄,栽倒于地,嘴角流出污血。
刽子手急走过来,见公孙鞅倒在地上,拭探鼻孔,已无气息,忙至公孙贾处:“禀报大人,酒中有剧毒,逆贼公孙鞅已经中毒身亡!”
甘龙惊道:“这这这——这怎么可能呢?”
公孙贾气急败坏,匆匆扔出令箭,吼道:“快,行刑!”
(第三部)
第一章新君继位,惠文公的一石三鸟之计
打更的梆子已敲二更。
在安邑魏宫的后花园里,毗人领着公子卬沿着一条花径,左拐右转,急急走着。
走了一时,公子卬放慢脚步,扯住毗人的衣襟,小声问道:“这个时辰了,父王召我进宫,可有大事?”
毗人应道:“老奴不知,安国君,请!”
公子卬一头雾水,跟毗人又走一时,来到魏惠王消夏的凉亭。亭中灯火通明。毗人顿住步子,小声吩咐:“公子留步,老奴这就禀报陛下!”撩腿走上台阶。
不一会儿,毗人站在亭上朗声宣道:“陛下口谕,宣安国君觐见!”
公子卬缓缓走上台阶,远远看到魏惠王端坐几前,几个宫人侍立于侧,对面几案上正襟端坐司徒朱威。
一见朱威,公子卬心里咯噔一沉。河西之战后,公子卬最怕魏惠王提及此战,自然也最不愿看到三个人,第一个是龙贾,第二个是公孙衍,第三个是朱威。三人之中,龙贾赋闲在家,公孙衍无非一介落寞士子,让公子卬真正发憷的就是这个朱威。公子卬断定,朱威必知河西之战内幕,但他知而不言,不温不火,知进知退,却让他捉摸不透,更让他睡不安稳。早晚见到朱威,公子卬内心深处就起一种莫名的惊惧。
公子卬正自踌躇,陡然瞥见几案上摆有美酒佳肴,远处还有几名乐师,这才长出一口气,趋前几步,叩拜于地:“儿臣叩见陛下!”
魏惠王呵呵笑道:“卬儿免礼,坐吧!”
公子卬谢过,起身坐到朱威旁边为他备下的几前,上面也摆了各色酒肴。
见他落座,魏惠王眉飞色舞地对侍酒道:“给两位爱卿上酒。”
侍酒倒过酒,退到一边。魏惠王端起酒爵,乐不可支道:“两位爱卿,寡人这么晚请你们来此饮酒,是想为一个人饯行。”
公子卬不无惶惑地问:“谁?”
“公孙鞅!”
朱威也是一怔,小声问道:“陛下,微臣听说公孙鞅受诬陷,被关入大狱,难道——”
“不错!”魏惠王点头道,“爱卿请看!”从几案上拿过一封书信。
毗人接过,呈予朱威。
魏惠王笑吟吟地望着朱威:“朱爱卿,你念出声来,让大家都听听!”
朱威朗声念道:“启奏陛下,秦宫大戏总算演完一出,公孙鞅今日伏法,被新君车裂于渭水河滩。微臣欲在咸阳多住几日,为陛下再演一出好戏,乞请恩准!陈轸叩首。”
待朱威念完,魏惠王呵呵一笑,点头赞道:“这个陈爱卿,真还有一手,是个能臣呐!”
听到是为公孙鞅送行,公子卬怒火中烧,“啪”地将酒爵置于几上,爵中酒全部溅出:“父王,若是为公孙鞅这厮饯行,恕儿臣不饮!”
魏惠王笑道:“卬儿,你为何不喝?”
“此贼出尔反尔,死有余辜,我们为何为他饯行?”
魏惠王对侍酒道:“为安国君斟酒。”
侍酒上前,将公子卬的酒爵重新倒满。
“安国君,请端起来。”
公子卬看一眼朱威,见他已端起来,只好犹豫地端起酒爵。
魏惠王缓缓说道:“公孙鞅赤心为秦,立下盖世奇功。秦人不加报答不说,反而以怨报德,使用极刑戕害忠臣。公孙鞅虽为大魏公敌,但就人才而论,确是大才,秦人不惜,寡人惜之。两位爱卿,来,满饮此爵,为公孙鞅冤魂饯行!”
三人同饮。
“唉,”朱威长叹一声,“公孙鞅若在九泉之下听到陛下有此公论,不知该作何想?”
公子卬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哼,他能想什么?必是在那儿追悔当年自己为何有眼无珠、弃明投暗哩!”
见他说出此等肤浅之论,朱威不好再讲什么,呵呵一笑,别过脸去。
魏惠王重重咳嗽一声,缓缓说道:“两位爱卿,常言道,敌变我变。孝公暴毙,新君登基,旧党东山再起,公孙鞅无端被害,数月之间,秦宫连遭大变,你们说,寡人该当如何应对才是?”
公子卬奏道:“父王,秦人的好日子也该到头了。儿臣奏请起兵伐秦,夺回河西,报仇雪耻!”
魏惠王将头转向朱威:“朱爱卿以为如何?”
“微臣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