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桃花 作者:格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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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面桃花 作者:格非-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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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想到传说中孙姑娘赤身裸体的样子,心里就怦怦乱跳。她不知道这条船最终会把她带往何处,但很显然,她的命运不会比孙姑娘好多少。
  她听到了一片沙沙声。小船已经驶入了一条狭窄的水道,两边的芦苇高大茂密,不时有芦秆扫过船帮。
  流水的声音更响了。那个马弁仍然在盯着她看。这个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土匪,脸色苍白,略带一点羞涩,眼睛却是亮晶晶的。秀米试探着问他,船到了哪里,要去什么地方,他咬着嘴唇,一声不吭。正在这时,那个中年人忽然醒了,他揉了揉眼睛,看了看秀米,又白了马弁一眼,说道:“烟。”
  马弁似乎吓了一跳,他赶紧从桌上拿过那根烟杆,装上烟丝,双手递了过去。
  “火。”中年人接过烟杆,又说了一句。
  那小伙子又端起马灯,凑过去,让他点烟。灯光照亮了他们的脸。秀米看见马弁的手抖得厉害,他的嘴上有一圈细细的绒毛。中年人吧嗒吧嗒地吸了几口烟,然后对秀米说:“你当真不记得我了吗?”
  秀米没有说话。
  “你好好看着我,再想想。”
  秀米低下头去,不再看他。过了半晌,那汉子又道:“这么说,你果然不记得我们了。庆生可是一直惦记着你呢。”
  “庆生是谁?”秀米问道。她怎么觉得庆生这个名字听上去也有点耳熟。
  “他有个外号,叫‘不听使唤’,”中年人冷冷一笑,“怎么样,想起来了吗?六七年前,你们家的阁楼失了火……”
  秀米猛地一愣。她终于记起,六年前父亲的阁楼被烧掉之后,母亲让宝琛从外地请来了一批工匠。其中有一个叫庆生的,外号就叫“不听使唤”。她还记得,这批工匠临走的那天,庆生一边朝她看,一边倒退着往村外走,最后撞在了一棵大楝树上。
  “你是庆生?”
  “我不是庆生。”中年人道,“我叫庆德。庆生在前面那条船上,早晨在打谷场上你还见过他,他骑一匹枣红马。”
  “你们不是手艺人吗,怎么……”
  “怎么忽然当上了土匪,对不对?”这个自称叫庆德的人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其实,不瞒你说,我们本来就是干这个的。”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不错,我是泥瓦匠,庆生是木匠,我们替人干活,收人工钱。可那只是为了遮人耳目罢了。关键是,要探明雇主的家底。我们对穷人没什么兴趣,若是碰上了没什么油水的穷棒子,就只有自认倒霉,干完活,收点工钱就完事。这个时候,我们就是真正的手艺人。一般来说,我们的手艺还过得去。可你家不一样。你爹在扬州府呆了那么多年,家里光是地就有一百多亩…
  …“
  庆德在说这番话的时候,那个马弁始终看着秀米。那眼神似乎在对她说:这下,你可惨啦!他见庆德抽完了烟,就赶紧替他又装了一锅。
  庆德像是来了谈兴。他说起话来不紧不慢,一副病怏怏的口气。他猛吸了口烟,嘿嘿地笑了两声,接着说:“不管做土匪,还是泥瓦匠,活都要做得漂亮。
  你们家阁楼的墙是我一个人糊的,像镜子一样平。我一辈子没有刷过那么漂亮的墙。对付像你这样的女人,我的手艺一样没话说,过两天你就知道了。你看,你的脸红了。我还没说什么,你的脸就红了。呵呵,我最喜欢会脸红的姑娘,不像窑姐儿。她们的风骚都是装出来。今天一看到你,就知道你是个真正的骚货。你落到我们的手里,也不哭也不闹,我倒是头一回见到。嘴里塞了东西,身上绑着绳子,可竟然在轿子里呼呼大睡,不是骚货是什么?“
  《人面桃花》第二章 花家舍2(3)
  说到这儿,他忽然转过身去,看了马弁一眼,道:“手。”
  那马弁犹豫了一下,抖抖索索地把左手伸了过来。那庆德把烟锅在他手心里磕了一下,就磕出一个小小的火球来,那火球在他手心里刺刺地冒着烟,烫得那马弁在凳子上直跳。秀米闻到了一股皮肉烧焦的气味。
  庆德把手搭在马弁的肩上,说:“跳什么跳?!不要跳。我又没有把它磕在你眼睛里,你跳什么?应当管住自己的眼睛。不让你看的地方,你就一眼不要看。”
  随后又看了看秀米,“你干吗不睡一会儿,船要到明天天亮才到呢。你不想睡一会儿吗?我可要接着睡了。”
  秀米是看着天一点点亮起来的。
  在灰蒙蒙的晨曦中,她看见了湖岸边隐隐现出的一带寒山。山的坡度不大,山坡上长着稀稀疏疏的白桦树,再往上就是大片的松树和裸露的山石。她能听见湖水拍击堤岸的声音,以及附近村庄里传来的鸡叫,她知道船已经渐渐靠岸了。
  再往前走,是一片浓密的桑园。船队绕着桑园又走了半个多时辰,她终于看见了那片蜷缩在山坳中的村落,被初升的旭日衬得一片通红。
  《人面桃花》第二章 花家舍3(1)
  光绪二十七年六月初六。有微雨,午后始放晴。昨夜祖彦去了一趟梅城,步军协统李道登竟闭门不见。
  整整一个上午,祖彦骂声不绝。毛瑟枪已运抵西浦。暂于祖彦三舅家存放。
  饭后,梅芸去邻居家打牌,与秀米,翠莲二人闲话片刻,即上楼就寝。熟料刚刚睡熟,村中忽然人声鼎沸,脚步杂沓,似有大事发生。急急穿衣下楼。原来是村后孙氏遭遇土匪,轮奸致死。
  孙氏者,暗娼也,死不足惜。革命功成之日,依律亦应归入十杀之列。小驴子呀小驴子,你不是口口声声说普济一带没有土匪吗,简直是一派胡言。如今天下将乱,人心思变,江左匪患虽比不上山东,河南,亦非绝无仅有。我三年前路过丹阳时,差一点就落入劫匪之手。为今之计,能否联络到较有实力的地方武装,事关重大。在此危急之秋,清帮、土匪皆可为我所用。大功告成之日,再图除之不迟。
  小驴子那儿,仍无消息。
  此夜,月色迷离,夜凉如水。立于中庭,不觉浮思杳杳,若有所失。因见秀米在厨房洗头,就进去与她说话。她的肩膀被水弄湿了,月光下仍能看见裙子上细细的拼花。她的脖子是那么长,那么白。嘴里与她搭讪,心中却在暗想:若是就此在身后一把将她搂住,又将如何?没准她就依了我也未可知。祖彦素有识人之明,几天前在夏庄初见秀米之时,曾对我道,此女虽生性冷傲,却极易上手,劝我放胆一试。这真能行得通吗?如之奈何?如之奈何?不可,不可。克制,克制。
  是夜久未入眠,中宵披衣独坐,成诗一首:咫尺桃花事悠悠,风生帐底一片愁。
  新月不知心里事,偏送幽容到床头。
  秀米来到的这个地方名叫花家舍。当晚她就被人带到村庄对面的一座湖心小岛上。这个岛最多也只有十六七亩,与花家舍只隔着一箭之地。原先,岛与村庄之间有木桥相连,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被拆除了,水面上露出一截截黑色的木桩,有几个木桩上还栖息着一只只水鸟。
  岛上唯一的房舍年代已久,墙上爬满了茑萝和青藤。屋前有一个小院,用篱笆围起来,里面一畦菜地。
  门前有几棵桃树和梨树,花儿已经开谢了。这座小岛地势低洼,四周长满了杂树和低矮的灌木。遇到大风的天气,湖水就会漫过堤岸,一直流到墙根来。
  这座孤零零的房子里住着一个人,剃着光头。不过,从她胸前晃荡的乳房仍可以看出她是个女的,年龄在三四十岁之间。她叫韩六。她被人从一处尼姑庵中掳到这里,已将近七年了,其间还生过一个孩子,没出月就死了。长年蜗居荒岛的寂寞使她养成了自问自答的毛病。秀米的到来,她多少显得有点兴奋。不过,她小心地掩饰自己的喜悦,秀米也装着没有察觉,彼此都提防着对方。
  奇怪的是,秀米被人抛到这个小岛上之后,那伙人似乎把她彻底地忘掉了。
  一连半个月,无人过问。有一天中午,她看到一艘小船朝小岛驶来,竟然隐隐有些激动。不料,那艘船绕到岛屿的南侧忽然停住了。她看见船上有个人正在撒网捕鱼。秀米每天绕着湖边晃悠,累了就坐在树下,看着天边的浮云发呆。
  张季元的那本日记她已经读过很多遍了,尽管她知道,每一次重读都是新一轮自我折磨的开始,但她还是时常从中获得一些全新的内容。比如,直到今天她才知道,母亲竟然还有一个名字,叫做梅芸。她想把这个名字和母亲的形象拼合在一起,这使她再一次想到了普济。她离开那里的时间还不到一个月,可她却觉得已过了几十年。很难说,这不是一个梦。
  隔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她可以看到整个花家舍。甚至她还能听见村中孩子们的嬉闹声。这个村庄实际上是修建在平缓的山坡上,她吃惊地发现村子里每一个住户的房子都是一样的,一律的粉墙黛瓦,一样的木门花窗。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有一个篱笆围成的庭院,甚至连庭院的大小和格式都是一样的。一条狭窄的,用碎砖砌成的街道沿着山坡往上,一直延伸到山腰上,把整个村庄分割成东西两个部。村前临湖的水湾里停泊着大大小小的船只,远远看上去,耸立的桅杆就像是深冬时节落光了叶子的树林。
  这天上午,秀米和韩六在院中逗弄一群刚刚孵出来的小鸡。小鸡出壳不久,走两步就会栽倒在地上。韩六将菜叶子剁碎了喂它们吃。她蹲在地上轻声地与它们说话,她叫它们宝宝。秀米偶尔问起,为什么这么久,也不见一个人到岛上来?
  韩六就笑了起来。
  “会来的。”韩六将一只小鸡放在手心里,抚摸着它背上的绒毛,“他们或许正在叫票。”
  “叫票?”
  “就是和你家里人谈价钱。”韩六说,“你们家交了赎金,他们就会把你送回去。”
  “要是价钱一时谈不拢怎么办?”
  “会谈拢的,他们不会漫天要价。除非你家的人一心想你死。”
  “如果实在谈不拢呢?”
  “那就剪票。”韩六不假思索地说,“他们割下你的一片耳朵,或者干脆剁下你的一根手指,派人给你爹娘送去。如果你家里人还不肯付赎金,按规矩就要撕票了。不过,他们很少这么做。我来这儿七年,只见他们杀过一个人。是个大户人家的闺女。”
  “他们为何要杀她。”
  《人面桃花》第二章 花家舍3(2)
  韩六说:“那闺女火一样的刚烈性子,来到岛上就跳湖,跳了三次,救了她三次,最后她用脑袋去撞墙,又没撞死。他们眼见得这张花票留不住,就把她杀了。他们先是把她交给小喽们去糟蹋,糟蹋够了,就把她的人头割下来放到锅里去煮,等到煮熟了,就把肉剔去,头盖骨让二爷拿回家去当了摆设。他们最痛恨自尽。
  这也难怪。他们辛辛苦苦绑个人来,也实在不容易,从踩点、踏线到收钱、放人,差不多要忙乎大半年时间。
  人一死,什么也落不着。可官府的例银,照样还是要交。“”怎么还要给官府交钱?“
  “自古以来官匪就是一家。”韩六叹了口气,“不仅要交钱,还要四六分账。
  原来是五五分账,从去年开始变成了四六分账。也就是说,他们得来的赎金,有六成要交给官府。没有官府的暗中袒护,这个营生就做不下去。你要是不交,他们立马就派官兵来围剿,半点也含糊不得。原先是每年做一回,大多是霜降之后到除夕之前这段时间动手,现在每年少不得要绑个五六个人来。一般是花票和石头。花票指的是姑娘,绑小孩他们叫搬石头。“
  韩六的话匣子打开了,关都关不住。
  她说,这个村庄从外面看和别的村庄没什么区别。在平时他们也种地、打鱼。
  每年的春天,男人们就外出做工,帮人家修房造屋,实际上,这也是一个幌子。
  他们的真正意图是访察有钱的富人,物色绑架的对象,他们叫做“插签”。他们做事极隐秘,很少失风。
  秀米问她是不是知道一个名叫庆生的人。
  “那是六爷。”韩六道,“这里的头目有两个辈分,庆字辈的四个人,庆福、庆寿、庆德、庆生。庆六爷是老幺。观字辈的两个人,就是大爷和二爷。”
  说罢,韩六看了秀米一眼,笑着说:“瞧你身上穿的,就不是穷酸人家出身。
  不用担心。他们做事极有规矩,只要你家付了钱,他们连手指头也不会碰你一下。
  你就权且当作出来玩玩。不付赎金的事也不能说没有,如果是孩子,就让专人带到外地,远远地发卖了。如果是女人,又有些姿色的,可就麻烦了,先是‘揉票’,然后就打发到窑子里去了。“
  “什么是揉票?”
  韩六忽然不作声了,她咬着嘴唇,若有所思。过了半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他们也叫开荤,三个大爷轮番到岛上来,每个人你都得侍候。他们把你折腾够了,才会卖到窑子里去。要是真落到这步田地,那可够你受的,他们有的是折磨女人的法子,也不知道是怎么想出来的。”
  “你不是说,他们一共有六个人吗?”
  “二爷和四爷对这种事没兴趣。听说二爷好南风,不近女色,不知真假。至于大爷,近些年来一直在生病,已很少过问村子里的事。甚至……”韩六犹豫了一下,接着道,“甚至有人说,大爷王观澄如今已不在世上了。”
  《人面桃花》第二章 花家舍4(1)
  差不多一个月前,秀米第一次踏上这座小岛的时候,看见那处荒僻的院落,那些花草和树木,看到云彩舒卷没有遮拦的天空,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觉得自己曾经来过这儿,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就连房梁中的燕子窝,也都与她的记忆丝毫不差。
  那天傍晚,韩六用木勺在水缸里舀水刷锅,不经意敲到了缸壁,那口水缸立刻发出一阵悠远的嗡嗡声,就像水面的涟漪,一层层地荡开去。她忽然就想起父亲阁楼上的那只瓦釜。张季元离开普济的前夜,曾约她去阁楼说话,他用手指轻轻地弹叩着,瓦釜发出了悦耳的琅佩之声。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像一片轻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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