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因为那天碰到了小驴子。”
“小驴子?”
“对,小驴子。他从很远的地方来。他来花家舍给人看相算命。”马弁说。
“他的左手上是不是长着六个指头?”秀米问他。
“姐姐怎么知道?这么说姐姐认识他?”
秀米当然知道。在张季元的日记中,他几乎每天都要念叨着这个神秘的名字,此人显然肩负着某项不为人知的重要使命。原来他跑到花家舍来了。
“小驴子装扮成道人的模样,来花家舍替人算卦占卜只是个幌子。他的真实身份是蜩蛄会的头目。他们要去攻打梅城,可人手不够,会使洋枪的人就更少了,就一路打听来到了花家舍,想说服这里的头领和他们一起干。当时花家舍还是二爷当家。二爷见他说明了来意,就问他,你们干吗要攻打梅城?小驴子说,是为了实现天下大同。二爷就冷笑着说,我们花家舍不是已经实现大同了吗?你从哪来的,就滚回哪去吧。
“小驴子碰了一鼻子灰,就转头去找三爷、四爷他们几个,他们几个也都是用二爷那番话来回他,那小驴子也怪可怜的,他是肩负了上面的指令来花家舍游说的,事情没成,空手回去怕是不好交代,就垂头丧气地在村子里乱闯瞎撞,撞来撞去,就撞到了六爷的家里,又将那革命的道理说与六爷听。那六爷可是个火暴性子,没等他说完,就大怒道:革命,革命,革你娘个!飞起一脚,踢到了他的裤裆里,当场就把他踢在地上翻起筋斗来。小驴子在地上趴了半天,对六爷咬牙道:此仇不报非君子!咱们走着瞧!六爷一听,哈哈大笑,当即叫人将他衣裤扒去,轰了出去。那小驴子没有说成事,又平白受了这一番羞辱,只得赤条条地离开了花家舍。
“今年春上,小驴子又来了。这一次,他变成了一个道人,摇着龟壳扇,替人算命。他改了装,蓄了胡子,花家舍没人能认得出来他。那天我正好到湖边饮马,看见他在滩头上转来转去,像是找寻一件什么东西。
我问他找什么,他先是不肯说,最后实在找不到,就问我,有没有看见一枚金蝉。我当时还以为他在吹牛呢,一到夏天,树上的蝉多的是,可天底下哪有蝉是金子做的?
“他在湖边转悠了半天,结果什么也没找到,就一屁股坐在沙滩上,看着我饮马,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就起身走了,上了一艘摆渡船。我是看着那艘船起了锚,升了帆,向南走的,他要是这么就走了,也没后来的事了,可那船已经走得看不见了,又一点点变大,原来是他又让船老大把船摇了回来。他从甲板上跳下来,径直来到我面前,对我说:小兄弟,这花家舍有没有酒馆?我说有,而且有两家呢。他就眯起眼睛,再次打量了我半天,最后说:小兄弟,我们既然碰见了,就是有缘分。大哥请你喝杯酒怎么样?
《人面桃花》第二章 花家舍11(2)
“我说,酒馆可不是我一个喂马的人能去的地方。小驴子就在我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拍得我腿都软了。
他说:你怎么老想着自己是个喂马的,难道你没想到有朝一日能成为花家舍的总揽把?
“他这么一说,我就吓得魂飞魄散。这话要是我说出来,让人听见了,就得丢脑袋。幸好湖边没有人。
吃他这一吓,我就想赶紧离开。我骗他说,五爷还等着我牵马过去,他好骑着它出远门呢。小驴子见我想走,说,先别忙着走,我给你看样东西,说着就从背上卸下一只包袱来。我还以为他真的要给我看什么东西,谁知他将包袱打开,就取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刀来,抵在我的肚子上,凶神恶煞地对我说:要么我们合伙杀了花家舍这帮当家的,你来当总揽把,要么我现在就用这把刀结果了你的性命,你看着办吧。
“姐姐,我就要跟你一个人好。我心里怎么忽然这么难受呢?越难受我越要抱紧你,可越抱紧你,就越难受,心里直想哭。我可不要当什么总揽把。我只要一天到晚都能看见你,就好了。
“后来,我糊里糊涂就跟他去了酒馆。我把马系在酒馆边的树林里,跟他去酒馆,喝了很多酒。酒馆里人多,不是说话的地方。他也没有吱声,只是向我劝酒,不时拿眼睛看我,朝我丢眼色,让我不要害怕。等到我们都喝得醉醺醺的,他就把我带到外面的树林里,找了个有阳光的地方坐下来。我当时已经不像刚开始那样害怕了,要不人家怎么会说喝了酒,胆子就壮了呢。小驴子又拿出一锅烟来,点着火,递给我。我抽了口烟,心就慢慢定了。
“小驴子就开导起我来,他说,人并不是生下来就能当皇帝的,全看你怎么想。要是你想当皇帝你就能当,要是你想当总揽把,保准也能当上。要是你成天想着当一个马倌呢……
“我接口说:那就只能当个喂马的。
“一听我这么说,小驴子可高兴了,他说:小东西,你不是蛮聪明的嘛!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你要是当上了总揽把,要什么有什么,呼风唤雨,好不自在。
他说到这里,我就想起一件事来。我对小驴子说,花家舍新抢来了一个女子——就是姐姐你了,要是我真的当上了总揽把,这个女子是不是就归我了?小驴子就说:当然了,她当然归你,你就是一天日她十八次,一天到晚都在家里搂着她睡觉,也没人敢管你。
“小驴子又道:不仅她归你,花家舍那么多女人,你看上谁,谁就是你的。
我说,花家舍的女人我一个也不要,我只要那个刚刚被掳来的女子。小驴子笑道:那就随你的便了。有了他这番话,再加上喝了酒,我就觉得这事真可以干,可花家舍六位当家,个个本领高强,有家丁,有护卫,怎么杀得掉呢?小驴子说:这个无须多虑。我们在暗处,他们在明处,再有六个人,也杀得掉。再说,杀人不劳你动手,我从外面带人来。
你只须帮我们带带路,凡事一起商议商议就行。说完,他就用刀子划破手,又把刀子递给我,让我也划一下,我们两个人握了握手,血就流到一起了。
“小驴子说:既然我们俩血流到了一块,从现在开始,你就是蜩蛄会的光荣的一员了。你再想反悔,也来不及了。你要敢变卦,或是走漏了一点风声,我就把你的皮剥下来,做成一面鼓,放在家里,没事敲着玩儿。
“他让我起誓。我就跟着他,糊里糊涂起了誓。随后,他就从包袱里取出四块元宝来。我的天哪!是元宝,不是碎银子,是四块元宝。我这辈子只见过一次元宝,就是我爹死的那会儿,我娘从箱子底摸出来的一块藏了多年的元宝。她用它给爹买棺材。可小驴子一下子拿出四块元宝来,我就知道,他不是一般人。他要杀掉六个当家的,也不是说着玩的。他说,这些钱,你留着,到关键的时候就能派用场。说完我们就分了手。
“后来,这些元宝还真的派上了用场。第一枚元宝,小驴子让我送给了王观澄的管家婆子。那婆子见了元宝,放在手里掂了掂,又用牙咬了咬,笑了笑说:有了这东西,你们就是让我上刀山,下火海,我担保跑得比马还快。杀王观澄的时候,小驴子从外面带来了五个人,他们趁黑进村的,我把婆子约出来,上了一条船,大伙一起商量。老婆子说,最好是黎明下手。晚上王观澄睡觉爱关门,进不去他的房。小驴子就说:我们揭开屋上的瓦,从房梁上下去。商量来商量去,最后还是定在黎明时,等王观澄起身到院子里打拳的时候动手。可没想到,那天早上,王观澄起床后,这老婆子趁着他去洗脸的那工夫,就用事先准备好的斧子把他给砍了。也不知这老婆子哪来的力气。所以说,这王观澄说到底,还不是我们杀的。
“杀了王观澄之后,小驴子就带人离开了。他说,过个十天八天,再来杀一个。小驴子说,这样最周密,万无一失。总揽把一死,花家舍人人自危,乱成了一锅粥。可有谁会怀疑到我这样一个马弁头上?我们趁乱毒死了二爷,剁掉了五爷,吓得那三爷庆福望风而逃。我知道,最难对付的是四爷和六爷。因为越到最后,他们的戒备越严,可没想到,还没等我们动手,四爷和六爷自己就杀起来了。
姐姐,你怎么忽然哼哼起来了?
“姐姐,我的亲姐姐,你怎么啦?为何突然大声哼哼?眼睛一翻一翻的,怪吓人的呢!你心里难受吗?
你要是难受就告诉马弁。今晚我们成了亲,从今往后,我什么事都听你的。
我只对你一个人好。我如今既当上了总揽把,你就是压寨夫人了,下个月我们就要带人去攻打梅城了。小驴子说,他们差不多有三百人,加上花家舍一百二十多人,一定能把梅城打下来。到那时,我们就搬到衙门里去住,好好地过几天舒服日子。
小驴子说了,要是万一打不下来也没关系,我们就躲到日本去避风。日本是个什么地方?小驴子说他也没去过……姐姐,你怎么啦?你没事嘴里这么乱喊乱叫做什么?姐姐,你快松开手,你搂得我喘不过气来啦!“第三章 小东西她在老虎脸上亲了一口,说了句:”有人来了。今天晚上,你到学堂来……“随后她冲他笑了一下,摆动着柔软的腰肢,走了。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孟婆婆的门前的树丛里。老虎仍呆呆地站在原地,脑子里空空的,他甚至都来不及细想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它就结束了。就像做梦一样,甚至比梦还要奇怪。他觉得身上什么地方肿胀得厉害,又酸又疼。
《人面桃花》第三章 小东西1(1)
校长的身影从黑漆漆的屏风后面闪了出来。她的那张脸上布满了忧戚。屋子里光线暗淡。木椅、梳妆台、屏风、雕花大床、摆着花瓶的条案,都坚硬如铁,泛着冷冷的光,唯有她身上的丝绸是柔软的。她只要稍稍移动脚步,绸衫就会发出与空气摩擦的声。她的脸是悲哀的,她的叹息声是悲哀的,甚至就连她打了一个嗝儿,也能让人闻到悲哀的气味。
老虎觉得那张脸恍恍惚惚的,总也看不真切,就像浸在河水中的月亮,飘来荡去;又像是拂过麦地的一片云翳,似有若无。可是,他还是能感觉到她那锋利的目光,犹如刀刃一样寒气逼人。
“虎子——你过来。”校长在叫他,声音仿佛耳语。她并不看他,对着花镜,正把发髻在头顶上高高地盘起。老虎走近她。她的衣裳并不是白色的,而是杏黄色,上面还绣着一朵朵小碎花。空气中满是妆粉味,异香扑鼻。
“你的脸怎么啦?”校长问他,仍然不看他,嘴里噙着一枚银钗。
“昨天叫马蜂蜇了。”老虎说。
“不要紧。”她嫣然一笑。老虎还是第一次看见她笑,“我挤一点奶水给你涂一涂,一会儿就会消肿的。”
怎么可能?老虎吃了一惊。莫非是自己听错了?他呆呆地看着校长,心突突乱跳。但是但是但是,但是校长已经伸手到腋下,迅速解开了侧襟的银扣,从滚着绿边的衣襟中托出一只白馥馥的奶子来。
“校长——”老虎吓得浑身一哆嗦,身体猛的往下一坠……
原来是做了一个梦。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是躺在一处平缓的山坡上,正在给校长放马。太阳已经变成了一只暗红色的火球,在树林间闪闪烁烁。浑身都是汗,让山风一吹,前胸后背都是凉荫荫的。有那么一阵子,他依旧沉浸在刚才的梦境里,心怦怦地跳,脑子里昏昏沉沉的。
既然所有的东西都有一个来历,那么,梦是从哪里来的呢?老虎这样想道。
校长那个幽暗的、散发着妆粉味的卧房就像耸立在云端,他一跤跌落下来,醒在了山坡上齐腰深的草窠子里。能不能反过来,从什么地方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是醒在梦里面:校长的手解开衣襟的纽扣,朝他嫣然一笑……老虎这样想下去,不觉有些害怕。山下那丛被晚照染红的树林,树林中像一只癞蛤蟆一样蹲伏着的皂龙寺,还有蟋蟀的叫声,都变得虚幻起来。
老虎从草丛里爬起来,一边撒尿,一边朝山下张望。那座寺庙的屋顶已翻修一新。寺里原本就没有和尚,平常只有一些过路的乞丐和游方僧在那里避雨歇脚,庙前有一方池塘,塘边有一个土垒的戏台,逢年过节,从安徽、杭州来的戏班子就在那儿唱戏。自从校长从日本回来之后,屋顶上铺了新瓦,歪歪的山墙也用铆钉加固,另外,在庙宇的两侧,又新建了几间厢房,把它改建成了普济学堂。不过,老虎从来没有看见有什么人去学堂读书,只有一些不知从哪儿来的光头赤膊大汉从大门里进进出出,嘴里哼着小曲,舞枪弄棒,打打杀杀。
寺庙后边的官道上,小东西正骑在马背上,用力夹着马肚,嘴里“呀驾呀”
地叫着,可那匹白马只是温顺地昂着头,一动不动,好像在想它的心思。
村里人都叫他小东西,上了年纪的老人叫他小少爷。有一些不怀好意的人,背地里叫他小杂种。当年,校长从日本回到普济的时候,也把他捎了来,只有两岁,话还说不利索,伏在脚夫的背上呼呼大睡。老夫人说,这小东西是校长在返乡途中捡回来的野孩子,村里人都信以为真。不过,等他长到三四岁时,眉眼中已经可以看出校长的神情了,嘴唇、鼻子和眉毛都像。有人就在村里面放风说,这孩子说不定是在花家舍的土匪窝里被“排子枪”打出来的。
私塾先生丁树则最爱管闲事。有一次,他们正在河边玩,丁树则拄着一根拐杖走到他们跟前,蹲下身来,捏住小东西的手,问他:“你还记得你爹是谁吗?”
小东西摇摇头,说不晓得。丁树则又问:“那你知道你姓什么吗?”小东西还是摇摇头,不作声。“我来给你取个名儿,你要不要?”丁树则眯着眼睛看他。小东西不说要,也不说不要,只是用脚踢着河边的沙子。
“我们住的这个地方呢,叫普济,你就叫普济吧。普济,这个名字好,要是有朝一日你做了宰相,这名字叫出去也是当当响;要是做了和尚呢,连法号都省了。”丁树则嘿嘿地笑着,“姓呢,就随你的外公,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