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桃花 作者:格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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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面桃花 作者:格非-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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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上的一扇天窗,也被蒙上了厚厚的黑幔。老虎刚进去的时候,就闻到了积久未扫的泥土的气味,房内更是凉气逼人,阴森黑暗。
  这个房间与他的梦中所见完全不同。没有黑漆描金的大屏风,没有光滑锃亮的花梨木桌椅,没有镶着金边的镜子,没有鸡血红花瓶。他留意到,校长睡的那张床也是那么的寒碜,蚊帐打着补丁,床脚绑着麻绳,床上被褥凌乱,床前有一块简易的踏板,上面搁着一双黑布的阔口棉鞋。
  校长身披一件旧的红花的夹袄,棉絮外翻。只有一样和梦中相似,那就是她脸上的悲哀。就连她冷不防打个嗝儿,都能让人闻到悲哀的气息。当他的目光注意到床边放着的一只毫无遮拦的马桶时,忽然觉得校长真是太可怜了。可自从他跨进房间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你过来。”校长说,她的嗓音低低的,哑哑的。
  她让他坐在床上,然后微微侧过身子,对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
  老虎一愣,低着头,嚅嚅道:“不,不,不知道。”
  校长忽然不说话了,老虎知道她正打量着自己。
  “你多大了?”
  “什么?”
  “我问你今年多大了?”
  “十四。”
  校长笑了一下,道:“你不用害怕,我找你来,只想跟你说说话。”
  她说话时候,嘴里像是含着一个什么东西,老虎抬起头,看见那是一根银钗,校长正在把蓬松的头发重新盘好。他甚至能闻到她嘴里喷出来的气味,一点也不香,还有些微微的酸气。那是红薯的气味。
  “说什么话?”
  “只是随便说说。”校长道。
  果然,她开始跟他说话。她说,老虎听。甚至,她也不在乎他听不听。她说她睡不着觉,总也睡不着觉。
  只有到了晚上,她一个人到河边转,闻到河床下的水汽才会想睡觉,可回到房间里又睡不着了。她说她怕见光。她说只有人死了之后变成鬼,才会怕见光。
  这时校长忽然冷笑了一下,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道:“你看看我,像不像个鬼?”
  老虎被他一拍,吓得浑身一哆嗦。
  “不用怕,我不是鬼。”她笑了笑。
  她说,她不知道她正在做的事是否是一个错误,或者说,一个笑话。她提到了一个名叫花家舍的地方。
  说到那有一个坟,坟前有个碑,碑上写着一些字,那是一个跟她一样悲哀的人所写的碑文。有时候,她觉得他们就是同一个人。
  她说起在日本的横滨,有一天晚上,她在空荡荡的街上碰到一个人,吓得一屁股瘫倒在地上。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猜猜看,我看到了谁?”
  “不,不不,不知道。”老虎拼命地摇头,他仿佛觉得只要他把头多摇几下,校长就会放过他。
  她又说起她做过的一个个奇异的梦。她相信梦中所有的事都是真的。你有的时候会从梦中醒过来,可有的时候,你会醒在梦中,发现世上的一切才是真的做梦。她的话渐渐让他听不懂了。她派人把他叫到这里来,难道就是为了说说这一大堆没头没脑的话?
  “你说的话,我听不懂。”老虎第一次打断校长的话,“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因为没有人肯听我说这些话。”校长道,“我的头没有一天、没有一刻不疼,就像把人放在油锅里煎一样。有时候,我真想把头往墙上撞。”
  “你真的要攻打梅城吗?”
  “对。”
  “可是,可是可是,你们为什么要去打梅城呢?”
  “做一件事,才能忘掉其他的事。”校长道。
  “你想忘掉什么事?”
  “所有的事。”
  “那,什么叫‘革命’?”过了一会儿,老虎问她。
  “唔,革命……”校长的头似乎又疼了起来,她揉了揉太阳穴,懒懒道,“革命,就是谁都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他知道他在革命,没错,但他还是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就好比……”
  校长闭上眼睛,在墙上靠了一会儿,接着说:“就好比一只蜈蚣,整日在皂龙寺的墙上爬来爬去,它对这座寺庙很熟悉,每一道墙缝、每一个蜂孔、每一块砖、每一片瓦,它都很熟悉。可你要问它,皂龙寺是个什么样子,它却说不上来。
  对不对?“
  “是这样,”老虎道,“可总有人知道吧,他知道革命是怎么回事。蜈蚣不知道皂龙寺是什么样子,但鹞鹰却是知道的。”
  “你说得对,鹞鹰是知道的。”校长笑道,“可我不知道谁是鹞鹰,谁在那儿发号施令。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信差来普济送信,信差是同一个人。有时是书信,有时是口信。他的口风很紧。从他嘴里套不出什么话来。我们试过。可我从来没见过那个写信的人。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蜈蚣,而且,被人施了法术,镇在了雷峰塔下……”
  《人面桃花》第三章 小东西7(2)
  校长的话越扯越远,渐渐地,老虎又有点听不懂了。她虽然废话连篇,可老虎觉得她的心里是柔弱的,至少不是他平时看到的那个让人畏惧的疯子。
  “好了,”校长突然用力吸了口气,换了另一种语气,并同时提高了声音,说:“好了,我不跟你说这些闲话了。老虎,你今年多大了?”
  “咦,你刚才不是已经问过了吗?”
  “我问过了吗?那就算了。”秀米说,“我来问你一点正经事。”
  “什么事?”
  “你有事瞒着我。”校长说,“现在你把它说出来吧,这儿没有旁的人。”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事?”
  “昨天晚上,那么晚了,你跑到厨房里来,你是来找什么人的吧?”校长冷笑了一下。
  老虎吓得脸都变了,“我,我我我,我是来找你,夫人不好了,我来请你回去看看。对了,老夫人快要死了,你……”
  “说实话!”校长脸一板,怒道,“你人不大,编瞎话的本事倒不小。”
  她的眼光湿湿的,既严厉,又温柔。既然她可以一眼就看出别人的心事,这说明,她不仅没有疯,而且还相当精明。他甚至觉得自己此刻正在心里盘算什么,校长心里都一清二楚。
  “村里来了一个弹棉花的……”他就以这样的话开了头。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心里吃了一惊,仿佛这些话不是由他说出来,而是自己从他嘴里跑出来的一样,他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要把那天晚上的事全部告诉她。
  “弹棉花的?他从哪里来?”校长问道。
  “不知道。”
  “你接着往下说,那个弹棉花的怎么啦?”
  是啊,这个弹棉花的人究竟从何而来?他到普济来干什么?他是怎么和翠莲认识的?翠莲为何问他是不是属猪的?翠莲碰到他,又为何那么慌乱?她为什么会说“姐姐的性命全在兄弟手上”?……想到这里,他的背上就冒出一股冷汗来。
  “校长,你是属什么的?”老虎忽然抬起头,问道。
  “属猴的,怎么啦?”秀米茫然不解地看着他,“你刚才说,村里来了一个弹棉花的……”
  “他,他,他呀,他的棉花弹得真好!”老虎愣了半天,终于下定决心,这样说道。
  他紧紧地抿着嘴,似乎担心,只要一张开嘴,那些秘密就会蹿出来。
  “好吧。没事了。你走吧!”校长懒懒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说道。
  老虎从伽蓝殿出来,屋外炽烈的阳光使他意识到现在还是白天。他的脑子里乱哄哄的。他昏昏沉沉地往院外走,刚走到药师房的屋檐下,一个影子从身后撵上了他。是翠莲。他甚至都没有回过头去看她,就知道她是翠莲。他已经记住她身上的香味。老虎不知道她是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手里捏着一把湿淋淋的葱。
  翠莲紧走几步,追上了他。老虎的心又怦怦狂跳了起来。翠莲与他并排走在一起,两人都没有停下来。
  “你抬起头,朝西边看。”翠莲低声对他说。
  老虎朝西边看了看,他看到了一道高高的院墙,院外有一棵大槐树,树冠伸到院子里边来了。
  “你看见那棵大槐树了吗?”
  老虎点点头。
  “你会爬树吗?”
  “会!”
  “那好,你只要爬上那棵树,很容易下到院墙上。我在墙这边放上一把梯子。
  不要让人看见。晚上一准来。“
  说完,她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老虎再次抬头看了看那棵槐树,树冠顶上衬着一片又高又蓝的天。树梢上还有一个老鹊窝。它仿佛就是一个许诺。静谧中,他听见自己的血流得很快。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了克制不住的抽烟的欲望。
  回到家中,老虎就坐在天井的路槛上,只等太阳落山。他已经打定了主意,晚上要从后院出去。不能再出任何差错了。要不然,他一定会胸膛炸裂而死的。
  不能有丝毫的闪失。为了晚上出门时不至于惊动家人,他甚至还偷偷地溜到后院,往门窝里加了点豆油,又来回开关了几次,发现没有任何声音,这才安下心来。
  《人面桃花》第三章 小东西8(1)
  晚上,老虎从床上起来,下了楼,悄悄地溜到院中。就像白天预先想好的那样,脱下鞋子,拎在手里,蹑手蹑脚地朝后院走去。
  他轻轻地拨开门闩,拉开门,走到院外。除了村中偶尔传出的几声狗叫之外,没有惊动任何人。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有生以来的第一件大事。他并不急于到学堂里去,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反而不急了。他来到了河边。这条河里长满了菖蒲和芦荻,一直通往长江。月光下,菖蒲的叶子都枯了,风一吹,沙沙地响。
  他在河岸上坐了很长的时间。他一会儿看看树林中的月亮——它像一块布在水里飘着,一会儿又看着河水碎碎的波光,河面上散发着阵阵凉气。他打算把那将发生的事想想清楚,可奇怪的是,心中隐隐约约感到了一丝忧伤。
  他很容易就找到那棵槐树。
  树干离院墙很近。很快,他已经骑到了院墙上了,散了窝的马蜂在他眼前飞来飞去。当他从梯子上往院里下来的时候,才觉得脸肿了起来。他并不觉得怎么疼。
  果然有一张梯子。他笑了一下。心里沉沉的,嗓子里咸咸的。月光下,他看见她的门开着。他又笑了一下。
  他刚走到房门前,正犹豫要不要敲门,房门就开了。从门里伸出来一只手,将他拽了进去。
  “这么晚?”翠莲低低说,“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
  她搂住他的脖子,热气喷到他的脸上。她抓过他的一只手按在自己的胸前,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
  老虎的手里满是这样柔软的东西。很快,他将手挪开了。翠莲又将他的手捉住,重新按在那儿。她用舌头舔他的脸,舔他的嘴唇,咬他的鼻子,咬他的耳朵,嘴里哼哼唧唧地说着什么,不过在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中,他什么也听不清。
  果然是个婊子。
  她让他使劲捏,老虎就使劲捏。她让他再使劲,老虎说他已经很使劲了。他闻到她身上微微的汗味。就像是马厩里的味道。他又听见她在耳边说:“你想怎样就怎样。”随后,她就手忙脚乱地帮他脱衣服,她让他叫她姐姐,他就叫姐姐。
  姐姐,姐姐姐姐……
  当他们脱光了衣服钻入被窝,紧紧搂抱在一起的时候,老虎听见自己说了一句:“我要死了。”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在顷刻之间被融化了。随后他就轻声地哭了起来。黑暗中,他听见翠莲笑了一下说:“兄弟,这话一点不错,这事儿跟死也差不多。”
  她压在他身上,又拧又捏又咬。他平躺在床上,身体绷得紧紧的,像一张弓。
  她让他照她的话去做,他的确很听话,她教他说一些让他心惊胆战的话。月光下,老虎看见她的腰高高地耸起来,随后重重地摔在床上,像卷上岸的波浪一样,一次又一次。她使劲绷着腿,她的腿坚硬如铁,牙齿咬得咯咯响,她使劲地掐着他的肩膀,她的头在他眼前乱摇乱晃,那样子,真是可怕极了。有一阵子,老虎吓坏了,不知拿她怎么办。
  翠莲闭着眼睛,嘴里不时地叫他乖乖。乖乖,乖乖。乖乖。
  月光冷冷地透过纱窗,照到床前。他看见翠莲光裸、白皙的肌肤上像是结了一层白霜。在很长一段时间中,他们俩都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一句话也不说。
  身上的汗水让凉风一吹,很快就干了。剩下的就是弥散不去的气味。现在,这种气味不再让他感到羞耻了。她的脖子里,臂弯里,肚子上,腋窝里都是同样的气味。他还闻到了一种隐隐的香味,他不知道是院子里的晚木樨的香味,还是她脸上的胭脂的味儿。
  翠莲像是照料一个婴儿似的,替他盖上被子,掖了掖被头,然后她就一丝不挂地下了床。他看见她那肥胖的身体犹如杯中溢出的水那样晃荡。她在房间里摸索了一阵,拿来一只锡罐,又重新在他的身边躺下。她的身体变得凉飕飕,像鲩鱼一样,光滑而阴凉。她打开锡罐,从里面取出一块什么东西,塞到他嘴里。
  “这是什么?”老虎问。
  “冰糖。”翠莲道。
  冰糖在他牙齿间发出清晰的磕碰声。含着糖,他觉得很安心,什么都可以不去想它。
  翠莲说,她当年在扬州妓院的时候,每次客人完事后,都要含一块冰糖,这是他们妓院的规矩。
  老虎问她怎么接客人,翠莲就用手轻轻地拍打他的脸颊:“就跟咱俩刚才一样。”她这样一说,老虎再次紧紧地搂着她。
  像是为了讨好她,老虎忽然说,今天中午,校长叫他去伽蓝殿,他什么都没说。
  翠莲眨着大眼睛,过了半天才说:“你还是说了些什么吧?要不然,她不会下午就派王七蛋去孙姑娘家捉人。”
  “捉到了吗?”
  “他早走了。”翠莲说。
  翠莲仔仔细细地问了问今天中午他与秀米见面时的情形。她问什么,他就说什么。末了,她松了一口气,说:“好险!她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你很难知道她脑子里想一些什么事。她看人的时候,并不盯着你瞧,你可能还没觉察到她在打量你,可她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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