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婆骂道:“你整日赖在我家,一人要吃三人的饭,让我一家老小去喝西北风啊,再让家里那个不要脸的老鬼上了你的身,到时候湿面粘了手,甩都甩不脱。我好不容易才说动了陆老爷,替你寻了这户好人家,你这狗娘养的东西,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说完又是一巴掌。
这孟婆婆看见父母从后院过来了,就满脸堆下笑来,又是替喜鹊理头发,又是替她抚背,嘴里道:“好丫头,你能修到这么一户人家,你那死去的爷娘,九泉之下有灵,在阴曹地府,也会笑得合不拢嘴的。”随后,孟婆婆又踮着小脚走到母亲的身边,轻声嘱咐说:“这孩子,性子温良,要打要骂,当牛当马,都不碍事,只有一样,老爷、夫人千万不能在她面前提起‘砒霜’二字。”
“这是为何?”母亲问。
“这话说起来就没边儿,等我有工夫,再慢慢说与你听。”孟婆婆说完,从母亲手中接过那袋钱,放在耳边摇了摇,就欢欢喜喜地走了。
秀米来到东厢房的时候,翠莲正躺在床上睡中觉。她看见秀米痴痴地站在床边,脸红气喘,眼中噙满泪水,吓了一跳。赶忙从床上起来,扶她在床沿坐下,又给她倒了一杯茶,这才问她出了什么事。
“我要死了。”秀米忽然大声叫道。
翠莲又是一愣:“好好的,怎么忽然要死要活起来?”
“反正是要死了。”秀米抓过床上的帐子,在手里揉来揉去。翠莲摸了摸她的额头,稍稍有点热。
“到底是什么事,你说出来,我来帮你拿个主意。”翠莲说着,就过去把门关上了。这间房子四周没有窗户,关了门,屋里一下就变黑了。
“慢慢说,天大的事我给你担着。”
秀米就让她发誓,决不能把这事说出去。翠莲犹豫了一会儿,果真就闭上眼睛,发起誓来。她一连发了五个誓,而且一个比一个刻毒,最后,她连自己祖宗八代都给骂了个遍,秀米还是不肯说,坐在床沿大把大把地掉眼泪,把胸前的衣襟都弄湿了。翠莲本来就是个急性人,刚才在发誓的时候,无端地骂了几遍自己祖宗,心里想,自打记事的年头起,就从来没曾见过祖宗的半个人影。心里一酸,也流下泪来。
她隐约记起舅舅来到湖州将她带走的时候,天下着大雨,雨点落在池塘里,就像开了锅的粥糊糊儿。这么说起来,自己家的门前原来也有一块池塘。她这一发誓,就记起了自己的出身来,她一直以为自己对于家乡的记忆是一片空白,现在她终于明白了,原来自己在湖州的确曾经有过一个家,门前也有一方池塘,她仿佛听见了许多年前的雨声。她的眼泪又流出来了。
翠莲默默地哭了一阵,既伤心又畅快。“你不说也罢,”翠莲着鼻子道,“我来猜一猜,要是我猜中了,你就点个头。”
秀米看了她一眼,就使劲儿地点了点头。
“我还没猜呢?你乱点头干什么。”翠莲笑了笑,就胡乱猜了起来。她一连猜了七八遍,还是没有猜着,最后,翠莲就有点儿急了,道:“你要是实在不肯说,跑来找我干什么?我这会儿正累着呢,那腰儿痛得都快断了。”
秀米问她怎么会腰痛的,是不是夜里着了凉。
翠莲说:“还不是来那个了。”
“‘那个’是什么?”秀米又问她。
翠莲笑道:“女人身上的东西,你迟早也是要来的。”秀米又问她疼不疼。
翠莲说:“疼倒是不太疼,可就是肚子胀得难受,坐在马桶上又什么也拉不出来,烦着呢。”秀米再问她,来的是什么?有没有什么法子治一治?翠莲就不耐烦地答道:“流血呗,三五日自然会好的,治它作甚?做女人就是这一点不好,一个月少不了折腾一次。”
秀米这下不再问了。她扳起指头,一五一十地算起账来,算了半天,兀自喃喃说道:“这么说,老爷出走已经两个月啦?”说完又点点头,轻声道:“原来如此……”她从翠莲的枕边拿起一个发箍来,在手里看着,嘻嘻地笑了起来:“你这发箍是从哪儿弄来的?”
翠莲说,那正是正月十五从下庄的庙会上买的,“你要喜欢,就拿去好了。”
“那我就拿去用了。”秀米把发箍别在头发上,站起来就要走,翠莲一把把她拽住,狐疑道:“咦,你不是找我来说什么事的吗?”
“我何曾要跟你说什么事?”秀米红了脸,嘴里只是笑。
“咦,这就怪了,你刚才不是要死要活地直抹眼泪,还要我赌咒发誓,害得我无端骂起自己的祖宗来。”
“没事儿,没事儿,”秀米咯咯地笑起来,朝翠莲直摆手,“你接着睡你的觉吧,我走了。”说完,拉开门就一阵风似的跑了。秀米一口气跑回楼上自己的卧室,长长地嘘出一口气来,然后伏在被子上哑声大笑。
她笑得差一点岔了气。两个多月来憋在胸中的烦闷和担忧一扫而光。她觉得肚子也不像先前那么疼了。她舀来水把脸洗了洗,别上红色的发箍,换了一身新衣裳,搽了胭脂,扑了粉儿,在镜前照了又照,随后,咧开嘴笑了起来。她感到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像个牛犊似的在楼上走了几个来回,又咚咚地跑到楼下,满院子乱闯乱窜起来,她似乎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过。
《人面桃花》第一章六指4(3)
喜鹊正在厨房里收拾猪头。她用一把镊子拔着猪毛。秀米闯了进去,也不与她搭话,一把抢过那把镊子来,道:“你先歇一会儿,我来替你拔。”说完就像模像样地就着窗下的阳光拔起猪毛来。喜鹊说,“还是我来吧,小心弄脏了你的新衣裳。”秀米就把喜鹊一推,笑道:“我就是喜欢拔猪毛。”
喜鹊不知道她今天怎么了,无端的怎么会爱干这活儿,只拿眼睛瞧着她,兀自站在灶下发呆。秀米胡乱地拔了一会儿毛,又回过身来对喜鹊说:“这猪的胡子拔不下来倒也罢了,连它的眼睫毛也是滑溜溜的,夹它不住。”一句话说得喜鹊“扑哧”笑了起来。正要过去教她,不料,秀米把镊子朝盆里一丢,说道:“算了,还是你来吧。”说完,身影一闪,立刻就不见了影子。
秀米从厨房里出来,正愁无处可去,忽而听见院子里响起了噼噼啪啪的算盘声。
宝琛正在账房里打算盘。他一只手打算盘,一只手蘸着唾沫翻账本儿,那头依旧一边歪着。秀米扶住门框,把头朝里探了探。宝琛道:“秀米今天没睡中觉啊?”
秀米也不说话,径自走进房里,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斜着身子看了他半天,这才说道:“你这头成天这么歪着,能看见账本上的字吗?”
宝琛笑道:“头歪,眼睛却是不歪。”
秀米道:“你要硬是把头正过来,那会怎么样呢?”
宝琛抬眼看了她一会儿,不知她怎么会生出这样的怪念头。把那歪头摇了摇,笑道:“丫头,连你也来拿我开心,这头长歪了,能正得过来吗?”
秀米说:“我来试试。”
说完站起身来,把宝琛的头抱住转了两转,嘴里道:“当真转不过来。宝琛,你先不要算账,来教我打算盘吧。”
宝琛说:“好好的,你要学算盘做什么,你看见哪个姑娘打算盘来?”秀米见他不肯,就索性把他的算盘拿起来一抖,害得宝琛一迭声地叫苦:“好好的账,被你一搅,全乱了。”说完仍是嘻嘻地笑。
宝琛见秀米没有马上就走的意思,就拿出一锅烟来抽。“丫头,我来问你一件事,你来帮我拿个主意。”
秀米问他什么事。宝琛说,他准备回一趟庆港老家,把他的儿子接过来一起住。“虎子已经四岁多了,他娘又瘫在床上,我怕他到处乱跑掉到塘里。把他接到这边来吧,又怕你娘不答应。”
“接过来就是了,没事的。”秀米满不在乎地说。好像这事儿她已经问过母亲,而母亲已经答应了似的。
过了一会儿,秀米像是想起什么事,问宝琛道:“你那儿子叫什么来着?”
“叫虎子。他娘喜欢叫他老虎。”
“他的头歪不歪?”
宝琛一听,又气又急,又不好发作。心想,这丫头今天是吃错什么药了,大中午不睡觉,专拿我来开心。
他又干笑了两声,一本正经地说:“不歪不歪,一点也不歪。”
从宝琛的账房里出来,秀米在天井里的石阶上倚门而坐。她看见门口池塘边有一个妇女正在捣衣,棒槌敲击的声音在天井里发出嗡嗡的回声。地里的棉花已经长得很高了,黑油油地一直延伸到河边,风儿一吹,就露出叶子下的棉铃。田里没有一个人。天井的屋檐下,几只燕子喳喳地叫着。墙上的青苔又厚又浓,像一块绿毡子,亮晶晶的。太阳光暖烘烘的,阴凉的南风吹到脸上,舒畅无比。她在那儿坐了半天,东看西看,想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事。
《人面桃花》第一章六指5(1)
这天早上,母亲在吃饭时对秀米说,自打父亲出走之后,她已经有两个多月没去丁树则先生家读书了。
丁先生昨晚又来催问,只说是无功不受禄,嚷着要把拜师时的束尽数退还。
“你在家闲着也没事,不如去他那里胡乱读几篇书,识些字也好。”
秀米本来想,经父亲这么一闹,她就不用去丁树则家活受罪了,没想到先生倒是好记性,三番两次来家中催逼。听母亲这么说,放下碗筷,秀米只得硬着头皮往丁先生家走去。
丁树则读书数十载,不要说一官半职,连个秀才也不曾中过。老来设馆授徒,收些俸例,以供椒水之需。
不过,普济人家让孩子来跟他读书的却是寥寥无几。这倒不是出不起那份俸例,而是舍不得孩子让他打。这丁树则教书的规矩极严,学生要是背错一个字,就往他屁股上打十下,写错一个字打二十下,背诵默写全对了,丁先生还是要打,只说是让学生长点记性,以后不要出错。秀米第一次去跟他念书时,看见她的五六个学生全都站在屋里念书,甚是奇怪。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屁股都被打肿了。
要是碰上一个用嘴巴翻书的,那不用问,一定是他两只手都被打得不能动弹了。
丁先生从来不打秀米。这并不是说秀米的书念得特别好,而是由于她是先生的徒弟中唯一的女孩子。先生不仅不打她,还破例允许她读书时吃点心。她还是不喜欢他。她受不了先生嘴里那股臭烘烘的大蒜味儿。
先生带他们读书时,她最害怕他发“突”或者“得”这样的音,因为每当他发这样的音,唾沫星子带着口水就会射出去好远,一直落到她的脸上。他还喜欢用他那脏兮兮的手来摸她的头,有时竟然还会摸她的脸!他只要一走近她,她就拼命地把脑袋扭到一边儿,常常把脖子扭得转了筋儿。
丁树则平常爱管闲事儿,最爱与人争辩。除了人家媳妇生孩子他插不上手之外,村里所有的事,不论大小,他都要过问。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帮人家争讼打官司。可官司一旦让他沾了手,没有不输的。久而久之,村里人都把他当作那无用的书呆子一般看待,只有师母赵小凤把他看成是个宝。每逢丁树则与人争辩,双方各执一词、委决不下的时候,丁师母就会拿着个花手帕,一扭一扭地走到两人中间,笑嘻嘻地说:你们不要争,你们不要吵,把理由说出来我听听,我来替你们评判评判。等到两人把各自的理由一说,丁师母总是这样作结论:“你(她丈夫)是对的,你(她丈夫以外的任何人)是错的,结束!”
秀米一走进丁先生的书房,就望见丁树则的右手上缠了一层厚厚的纱布,眉头紧蹙,脸上颇有难言之苦。
“先生,您的手怎么啦?”秀米问。先生脸上的肉兀自跳了两跳,像笑不像笑地红了脸,嘴里一会儿“喔喔喔喔”地叫着,一会儿又嘶嘶地从牙缝里往里吸凉气。看来他的手是伤得不轻。秀米正要转过身去问师母,只见老师把脸一沉,喝道:“你先把那《鲁仲连义不帝秦》背来我听,其余无须多问。”
秀米只得坐下来背书,第一段刚完就背不下去了。先生又让她背《诗经》,秀米就问他背哪一篇?先生这会儿似乎有点支持不住了,也不答话,举着右手,站起身来,让师母搀着,两人径自回里屋去了。秀米满腹狐疑,忽见一个头上缀着一撮黄毛的孩子正在那写大字,就凑过去问他,先生这手怎么就伤了。小黄毛是舵工谭水金的儿子,名叫谭四。他见四下无人,就低声道:“他是碰到钉子上了。”秀米又问他,好好的,怎么会碰着钉子?黄毛就哧哧地笑,说道:“尴尬人难免尴尬事。”
原来,这丁树则平时在设馆授徒之余,闲来无事,常爱捉那飞虫玩。久而久之,竟然练就了一身徒手捉虫的绝技。不论是蚊子、苍蝇,还是蛾子,只要一飞入先生的房中,就是死路一条。先生只消大手一挥,往往手到擒来。倘若这飞虫栖息于墙上,先生一巴掌拍过去,更是百发百中。俗话说,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总在阵前亡,先生的技艺再精湛,却也有失手的时候。
“今天早上,窗口飞进一只苍蝇,先生或许是老眼昏花了,伸手一揽,硬是没有捉到,不由得恼羞成怒。
在屋里找了半天,定睛一看,见那肥大的苍蝇正歇在墙上。先生走上前去使出浑身的力气,抡开巴掌就是一拍,没想到那不是苍蝇,分明是一枚墙钉。先生这一掌拍过去,半天拔不出来。害得他好一顿嗷嗷乱叫。“黄毛说完,伏在桌上哧哧地笑。
秀米笑了一阵,见先生已从天井中走来,就赶紧给谭四递眼色。
先生仍让她背书。背过《诗经》,又背《纲鉴》。秀米在背书,先生就躺在藤椅上哼哼,肥胖的肚子一起一伏,依然嘶嘶地倒吸着凉气,弄得秀米扑哧一声又笑了起来。先生皱着眉头问她笑什么,秀米也不回答,只在那翻眼睛,白的多,黑的少。先生也拿她没办法。
“罢罢罢,”先生从椅子上坐起来,对正在憋住劲不让自己发笑的小黄毛说,“谭四,你过来。”小黄毛见先生叫他,赶紧从椅子上溜下来,来到先生跟前。
先生又对秀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