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桃花 作者:格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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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面桃花 作者:格非-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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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要绑你了?”
  秀米睁开了眼睛。第一眼,她看见了天窗上泻下来的静静的阳光,接着她看见了刚刚挂上的新蚊帐,散发着幽幽的薰香味。随后她看见了在地上打翻的一只油灯。她还听到了哗哗的声音,她看见喜鹊正在打扫着地上的玻璃。原来是南柯一梦。
  《人面桃花》第一章六指7(2)
  “谁绑你啦?”喜鹊笑道,“我来叫你起来吃早饭,看见你一巴掌就把油灯打翻了。”
  秀米还在那呼哧呼哧地喘气。她看见床头的香案上,一支安息香已经快要燃完了。
  “怎么做了这么一个梦?”秀米惊魂未定地道,“吓死我了……”
  喜鹊只是笑。过了一会儿又说:“你赶紧起来吃饭,呆会儿我带你去孙姑娘家看水陆法会。”
  秀米问起母亲和翠莲,喜鹊说,她们早就看热闹去了。她又问起张季元。她说出张季元这三个字的时候,心里忽然一怔。喜鹊说,在后院呢,也不知他在干什么。秀米痴痴地望着帐顶,半天才对喜鹊说,她不想去看什么水陆法会,也不想吃饭,她想在床上再懒一会儿。
  喜鹊替她放下帐子,就下楼去了。
  喜鹊刚下楼,秀米就听见楼下的巷子里有人在叫卖栀子花儿。她忽然来了兴致,想买一朵来戴,就从床上爬起来。可等到她穿好衣服下了楼,赶到巷子口,那卖花人已经不在那儿了。
  她回到家中,在井边吊了水,洗了洗脸,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在院子里四处晃悠。她刚走到井边,见喜鹊正在那儿洗衣裳,便走过去和她说话,刚说了没两句,忽见张季元沿着回廊,一摇一晃地朝这边走来。秀米心头一紧,心里想要闪避,那张季元早已三步并作两步,窜到了跟前。
  “嗨,”张季元满脸兴奋地说道,“后院养着的两缸荷花全都开啦!”
  喜鹊瞥了秀米一眼,见她不接话,只得胡乱应承道:“开啦?开了好,开了好。”
  这个白痴!荷花开了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一想起刚才的那个梦,秀米心里就有气。她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张季元赔着笑,问她要不要跟他去后院看看。
  看你娘个头!秀米在心里骂道。不过,她还是站住了,身子靠在楼梯边的墙上,嘴里道:“表哥也会喜欢那些花花草草吗?”
  “那就要看它是什么花了。”张季元沉思片刻,这样回答她,“兰生幽谷,菊隐荒圃,梅傲雪岭,独荷花濯淖污泥而不染。其志高洁,故倍觉爱怜……制芙蓉以为衣兮,集芰荷以为裳。”
  最后两句是《离骚》中的句子,只可惜张季元将它说颠倒了。不过,秀米却懒得去点破他。
  张季元见秀米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忽然来了兴致,问道:“玉溪生诗中有吟咏荷花之句,堪称妙绝,你可记得?”
  这原是《石头记》中黛玉问香菱的话。看来,这小胡子还有点酸。秀米真是不愿搭理他,便懒懒地答道:“莫非是‘留得残荷听雨声’吗?”
  不料,张季元摇了摇头,笑道:“你把我看成林妹妹了。”
  “那表哥喜欢哪一句?”
  “芙蓉塘外有惊雷。”张季元道。
  听他这一说,秀米忽然想起小时候,她父亲带她去村外野塘挖莲时的情景,心里突然充满了一种空寂之感。父亲爱莲成癖,夏天时,他的书桌上总是摆着一盆小小的碗莲,以作清供。她还隐隐记得花朵是深红色的,艳若春桃,半敛含羞,父亲叫它“一捻红”。有时他也会将花瓣捣碎,制成印泥。
  张季元又问她喜欢什么花。
  “芍药。”秀米不假思索,脱口道。
  张季元笑了起来,叹了一口气,道:“你这分明是在赶我走啊。”
  秀米心里想:别看这白痴成天神神道道的,肚子里还颇喝了些墨汁,也难为他了。可嘴上依然不依不饶:“这怎么是赶你走?”
  “妹妹淹通文史,警心深密,又何必明知故问?”张季元道,“顾文房《问答释义》中说,芍药,又名可离,可离可离,故赠之以送别。不过,我还真的要走了。”说完,拽了拽衣襟,朝秀米摆了摆手,从前门出去了。
  看着张季元的背影,秀米若有所思。因为有了早上的那个梦,她觉得在自己和张季元之间多了点什么,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你和大舅说的是什么话来?”喜鹊正在井边歪着脑袋问她,“我怎么听了半天,一句也听不懂?”
  秀米笑道:“都是些磨嘴皮子的废话,你要懂它做什么?”
  喜鹊问她想不想去孙姑娘家看水陆法会。秀米说:“你要想去就赶紧去吧。
  我到丁先生家走走。“
  《人面桃花》第一章六指8(1)
  丁先生正在书案上写字。他的手上仍然缠着纱布,看到秀米进门来,丁树则就说,今天不读书。他要为孙姑娘写一则墓志铭,忙着呢。又问她为何不去看水陆法会,秀米说,她不想去。转身正要离开,丁先生又叫住她:“你等等,呆会儿我还有事问你。”
  她只得留下来,懒洋洋地坐在窗下的一张木椅上,去逗那鸟笼里的两只画眉玩。丁先生不住地用毛巾擦脸,他的绸衣已经让汗水浸湿了。一边写,嘴里一边喃喃自语:可惜,可惜!可怜,可怜!秀米知道他在说孙姑娘。由于悲痛,丁先生有好几次不得不停下来拭泪擤鼻涕。她看到先生竟然把鼻涕抹在桌沿上,又用舌头去舔那笔尖上的羊毛,心里就觉得一阵恶心。可先生写了一张又一张,废弃的纸团丢得满地都是。一边丢,一边骂自己狗屁不通。最后宣纸用完了,又爬到梯子上,到阁楼上去取。他完全忘了秀米的存在,沉浸在对亡者的遥思和哀恸之中。秀米见先生手忙脚乱的样子,就过去帮他展纸、研墨,又替他把搭在肩上的酸溜溜的毛巾拿到脸盆里搓洗。盆里的水一下子就变黑了。
  先生写得一手好文章,素来以快捷著称,先生自称倚马千言,不在话下。不论是诗词歌赋,还是帖括八股,总能一挥而就。若是有人来请他写个拜帖啦,楹联啦,寿序墓志什么的,往往一边与人谈着价钱,一边就把词章写好了。丁先生还有一个多年不改的习惯:只要是文章写完,那就一字不能改变。若要请他重写,更是痴人说梦。有一次,他给一个九十岁的老翁写一篇寿序,文章写完后,那人的孙子却发现祖父的名字写错了,只得请先生另写一幅,先生勃然大怒,嚷道:“丁某人做文章,从来不改,你只管拿去,凑合着用吧。”
  孙子说:“名字都写错了,那算是谁在做生日呢?”
  先生说:“这个我可管不着。”两人就在书房里吵了起来。最后丁师母小凤飞马杀到,立在两人中间仲裁评理。
  “你没道理。”师母指着孙子的鼻尖说。她又转身对丈夫道,“树则,你是对的。”
  “结束!”她又对两人同时宣布道。
  孙子只得另外加了双倍的银两,好说歹说,先生这才破例替他另写了一幅,把爷爷的名字改了过来。
  先生今天这是怎么了?秀米见他一会儿抓耳挠腮,一会儿猛拍脑门,一会儿又背手踱步,心中暗想:如果不是孙姑娘这篇墓志铭过于难写,那就是先生昨晚看尸体时受了太大的刺激。或者说,先生对孙姑娘的猝死实在想不通。先生在屋里来回踱步的时候,脸上悲痛哀婉的表情一望而知。“细皮嫩肉,说没就没。呜呼,呜呼!奈何,奈何!”先生不时喃喃自语道。不过,等到先生把这篇墓志铭写完了之后,还是颇有几分得意的。他叫秀米过来看,又怕她看不懂,还帮她从头至尾念了一遍。那墓志铭写的是:姑娘孙氏,讳有雪,梅城普济人。父鼎成,以孝友闻于乡里。母甄氏。姑娘初生,大雪封门,寒梅吐蕊,因以有雪名之。概与霜雪松柏之操合焉。有雪生而徇通,幼而淑慎,气吐兰惠,目含远山,清椒惠贞之志,温婉润朗之礼,普济乡邻,咸有称颂。及至稍长,丧其慈母,父颇多病,家贫几无隔夜之炊。有雪决然献其冰清玉洁之躯,开门纳客,虽有藕污之谤,实乃割股活亲。雅人骚客,皆受其惠,贩夫走卒,同被芳泽。卒为强人所掳,百般蹂躏摧残,有雪以柏舟之节拒之,竟至于死。
  呜呼哀哉,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风人所叹,异世同辙,宜刊玄石,或扬芳烈,其辞曰:国与有立,曰纲与维,谁其改之,姑娘有雪。奇节圣行,殊途而同归。奉亲有竹竿之美,宜家备桃夭之德;空山阒其少人,艳骨嘿其无言;铭潜德于幽壤,庶万代而不彰。
  “怎么样?”老师问道。
  “好。”秀米说。
  “哪里好?你倒是跟为师说说。”
  “全都好。”秀米道,“只是一般人恐怕看它不懂。”
  先生遂开心地笑了起来,全然没有了刚才的悲泣之恸。秀米知道,不懂,是先生心目中文章的最高境界。
  先生有句口头禅,常常挂在嘴边:写文章嘛,就是要让人看它不懂。倘若引车卖浆之流都能读得通,还有什么稀罕?!不过,在秀米看来,先生这篇墓志铭,写得还算浅易。先生从头至尾给她解释了一通,又问她哪几句话写得最好,秀米说:“‘奉亲有竹竿之美’以下五句,堪称妙绝。”
  老师一听,哈哈大笑,连连夸她聪慧有悟性,若假以时日,将来必能青出于蓝。最后,又用那只受了伤的油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先生正在得意之时,不料师母一挑门帘,走了进来,气咻咻地往桌边一坐,僵在那里,也不说话。先生就过去拉她,要她起来看着这篇墓志铭,写得好还是不好。师母一甩手,怒道:“好什么好?我看你算是白费了半天的心思。人家不肯。”
  “二十吊钱,他也不肯出么?”丁树则道。
  “什么二十吊,我最后让他给十吊钱,他还是不肯。”
  “这又为何?”
  “那老孙头,最是抠门。”丁师母似乎余怒未消,“他说闺女惨遭横祸,连殡葬、棺木,和尚道士的钱还不知在哪里呢,怎么有钱来作这些无用的勾当?又说姑娘出身寒门,况且尚未嫁人,生平亦无可以旌表之德,墓志一事,可以免了。
  只求一口薄棺材,草草埋了完事。说来说去,还是不肯出那点钱。“
  《人面桃花》第一章六指8(2)
  “这婊子养的,成天关起门来在家里养汉子,赚那肮脏之钱,我倒有心替她洗刷,这一个上午,写得我头晕眼花,他却如此的不识抬举。”先生也动了气,骂道。
  “还有更气人的呢!”师母将手绢挥了挥,接着说,“我问他十吊钱干不干,老头说,别说十吊,就是你家丁先生写好了白送给我,我也不能要,又要买石碑,又要找人刻,少不了又要花钱。”
  丁先生一听,脸涨得像个熟透的茄子,一把抓过那张纸来,就要撕了,师母赶紧起来劝阻:“先别急着撕,我再托人去跟他说说。”
  师母又把那篇墓志铭拿过来,从头至尾看了一遍,然后深情地凝望着先生,徐徐道:“老丁,你的文章又大有精进了。”
  就在这时,秀米听见铙钹唢呐之声由远而近,从村后朝这边过来。师母对丁先生道:“孙姑娘出殡了,咱们也去瞅个热闹?”
  “我不去,要去你去吧。”丁树则颓然坐在椅子上,还在那里生气。
  师母又问秀米去不去。她看了先生一眼,问道:先生适才说,要问我什么事?
  丁树则无力地朝她摆摆手:这事以后再说。
  秀米只得跟着师母出来。两人穿过天井来到院外,送葬的队伍已经到了门口了。秀米本欲回家,可跟在送葬的人群后面,不知不觉地来到了村口。她走在最后一个。一抬头,看见了孙姑娘的棺木被人高高抬起。
  棺木是连夜打造的,还未来得及刷上油漆,她不由得心中就是一沉,心里道:眼前的这个送殡的场面竟然跟梦中所见一模一样!正在这时,她看见孟婆婆提着一只竹篮,站在门口的杏树下,正在给送葬的人发绢花,花朵是白色的,每人一朵。等到孟婆婆来到队伍的最后,篮子已经空了。孟婆婆笑了笑,把空篮子举起来,对着秀米晃了晃,道:“这么巧!偏偏就差你这一朵儿。”
  秀米再也不肯往前走了。她呆呆地立在那棵亭亭如盖的大杏树下,一动不动。
  尽管她知道梦中的绢花是黄色的,而孟婆婆篮子里的是白色的,可她依然惊骇异常,恍若梦寐。天空高高的,蓝得像是要滴下染料来。
  她不由得这样想:尽管她现在是清醒的,但却未尝不是一个更大、更遥远的梦的一部分。
  《人面桃花》第一章六指9(1)
  宝琛从庆港回来了,带来了四岁的儿子老虎。这孩子头倒不歪,但生性顽劣。
  浑身如焦炭一般漆黑,油光锃亮。身上只穿一条大红的短裤,跑起来就像一团滚动的火球。园子里到处都是他闪电般的身影,到处都是叮叮咚咚的脚步声。由于长年缺乏父亲的管教,初来普济,免不了惹出种种事端。刚来没几天,他就把邻居家的两只芦花大公鸡掐断了脖子,拎到厨房里,往地下一摔,对喜鹊说:“炖汤来我喝。”第二天,他钻到翠莲的床下拉了一堆屎,害得翠莲成天抱怨家里有一股死耗子的味儿。他还把花二娘屋檐下的马蜂捅得炸了窝,他自己毫发无伤,花二娘的脸倒是肿了足足一个月。
  那些日子,宝琛每天都忙着在村里挨家挨户地登门道歉,口口声声要把儿子勒死,可他就是舍不得碰他一个指头,趁他睡着的时候,还要把他的身体翻过来,在他的屁股上亲上好几口。可是终于有一天,宝琛还真的差一点就把他给弄死了。
  那天晚上,秀米和翠莲都在母亲的房里,几个人凑在一块做针线,忽然看到喜鹊神色慌张地跑上楼来,嘴里叫道:“不好,不好,宝琛要把老虎勒死了,正在满屋子找绳子呢。我拦不住他,你们赶紧去个人劝一劝。”
  翠莲一听,搁下剪刀就要走,母亲喝道:“谁都不许去!”吓得翠莲直吐舌头。喜鹊也怔了一下,僵在门槛边。
  “这孩子,也真该好好管教管教,再不听话,哪里来的,还请他回哪里去!”
  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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