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象这些折子最好交议。”
于是当天就把边宝泉的折子交了下去,第二天奉侍慈安太后召见军机,第一件事也就是谈这个折子。
“保案当然要撤消。”恭王说,“至于不言祥瑞,下一道明发,通饬各省就是了。”
“永定河决口怎么说?”皇帝问道,“何以不见李鸿章奏报。”
恭王心想,一奏就要办赈,户部又得为难,大婚费用,超支甚巨,再要发部款办赈,实在力有未及。所以不奏也就装糊涂了。只是这话不便照实陈奏,只好这样答道:“那应该让李鸿章查报。”
“这才是正办。让他赶快据实具奏。”
接下来是谈内务府与户部的一件纠纷,从大婚典礼开始筹备之日起,内务府就成了一个填不满的贪壑,差不多万事齐备了,还想出花样来要一百四十万两银子。管事的内务府大臣崇纶、明善、春佑都直接、间接在慈禧太后面前说得上话,恭王与宝洌Р荒懿幌氚旆ǚ笱埽咂窗舜詹旁瘸隼戳蛄剑虼嘶Р扛醋啵翟谄摺嗽录淇梢圆Τ龃耸O蚶锤Р恳桥率蔷眩加刑旨刍辜鄣挠嗟兀幻嫠狄嗌伲幻嫠的芨嗌伲环笾绾巫怕洌筒槐卦偬幔膊换嵊腥俗肺省
这个含混了事的惯例,内务府自然知道。谁知到七月间,户部通知有六十万两银子可拨,请内务府具领时,管银库的司员在“印领”末尾上加了一句:“下欠八十万两。”公事送到户部,宝洌Т笪辉茫芰苏夥荨坝×臁本偷扔诔腥匣Р炕骨纺谖窀耸蛄揭樱獠皇嵌返氖隆:迷诨Р渴汤杉婧氲碌钚凶撸搪藁暗墓鹎澹虏沽四谖窀蟪迹︿'就托他把这件案子,从内务府里面爆出来。
于是桂清上了一个奏折,归咎于司员在办理咨户部的文稿时,未经堂官商定,擅自加入“欠拨银两”字样,“意存蒙混”,请予议处。
文稿虽由司员所拟,发出去却必须堂官判行,称为“标画”,桂清另有一个附片,即是专叙此事。内务府大臣一共六个,崇纶“佩带印钥”,自是居首,以下是明善、春佑、魁龄、诚明、桂清。画稿那天,明善并未入直,春佑和魁龄说是虽画了稿,一时未能查出,诚明也承认知道此事,而崇纶则表示,加入“下欠八十万两”的字样,“是我的主意”。
“他出这个主意是什么意思?”皇帝很严厉地说,“他还搂得不够吗?”
这话恭王不便接口,停了一下说道:“臣的意思,让他们明白回奏了再请旨,或是议处,或是申斥。”
“哼!”皇帝冷笑,“这些人才不在乎申斥,议处更是哄人的玩意,有过就有功,功过相抵有余,照样还得升官。”
皇帝的词锋锐利,恭王觉得很为难,事情须有个了结,光听皇帝发牢骚,不是回事。于是口中唯唯,眼睛却看着慈安太后,希望她说一句。
就是恭王没有这乞援的眼色,慈安太后也要说话了:“象这些事,总要给人一个申诉的机会。”这话是慈安太后在教导皇帝,接着便作了裁决:“就让崇纶他们明白回奏吧!”
“是!”恭王答应着又请示:“内务府承办司员,实在胆大自专,臣请旨先交吏部议处。”
这当然照准。等退了朝,慈安太后特地把皇帝找了来,告诉他说,听政办事,不可操之过急。多少年的积弊,也不是一下子整顿得来的。象今天这样的事,给内务府大臣一个钉子碰,让他们心存警惕也就是了。又说,在上者要体谅臣下的苦衷,桂清虽上了折子,其实也不愿崇纶的面子太难看,如果一定要严办,彼此结了怨,桂清以后在内务府办事做人,都很难了。所以为桂清着想,也不宜处置太严。
皇帝心想,内务府的那班人疲顽不化,五月底因为御史的参奏,将明善的儿子,内务府堂郎中文锡,撤去一切差使,这样的严谴,不足以儆戒其余,如果遇事宽大,此辈小人,越发肆无忌惮。无论如何宜严不宜宽!
因此,他不觉得慈安太后的话,句句可听。但自有知识以来,就不曾违拗过她的意思?所以心不以为然,口中却仍很驯顺地答应。而心里不免有所感慨,做皇帝实在也很难,无法全照书上的话行事,种种牵掣,不能不委屈自己,这些苦衷都是局外人所不能了解的。
“还有你娘那里,”慈安太后又说,“辛苦了多少年,真不容易!你总要多哄哄她才是。”
听到这话,皇帝又有无限的委屈。从杀了小安子以后,便有闲话,说皇帝不孝顺生母,这些话传来传去,终于传到了他耳朵里,为此跟小李大发了一顿脾气。及至今年选后,凤秀的女儿不能正位中宫,这些谣言便越传越盛,甚至有个通政副使王维珍,居然上奏,说什么“先意承志,几谏不违;孝思维则,基诸宫廷”,意外之意,仿佛皇帝真个不孝。当时便想治他的罪,也是因为慈安太后宽大,只交部严议,罢了王维珍的官,犹不解恨。现在听慈安太后这样措词,随即答道:“只要能让两位皇额娘高兴的事,儿子说什么也要办到。不过,我可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哄得我娘高兴?”
慈安太后默然。不提不觉得,一提起来,想一想,皇帝也真为难。除非不管对不对,事事听从,慈禧太后才会高兴。无奈这是办不到的事,她想掌权,难道就一辈子垂帘,不让皇帝亲政?
于是她只好这样答道:“儿子哄娘,无非多去看看,陪着说说话,逗个乐子什么的。你多到长春宫走走,你娘自然就高兴了!”
提到这一层,皇帝不免内愧。他自己知道,从小到今,在慈安太后这里的时候,一直比在慈禧太后那里来得多,虽然他有他的理由,但这个理由跟人说不明白,他也不愿说:慈禧太后一直看不起儿子!在她眼前,不是受一顿数落,就是听一顿教训,令人不敢亲近。
这个理由跟慈安太后是可以说的,可是这不是分辩自己错了没有的时候。现在是讲孝顺,顺者为孝,既然慈安太后这么说,就照着办好了。
于是,他站起身来说:“我这会儿就到长春宫去。”
“对了!”慈安太后欣然地,“你先去,一会儿我也去看看你娘。”
一到长春宫请过了安,皇帝把这天召见军机的情形,都说了给慈禧太后听。谈到一半,慈安太后也来了。恰好内务府送来了粤海关监督崇礼进贡的大婚贺礼,于是两宫太后将那些多半来自西洋的奇巧珍玩,细细欣赏了一番,重拾话题,忽然谈到了在热河的往事。
“当时也不承望能有今天!”慈禧太后摸着额上的皱纹,不胜感慨地说,“一晃眼的工夫,明年又该是酉年了!”
“这十一年,经了多少大事!”慈安太后是欣慰多于感叹,“如今可以息一息了!”
说的人只是直抒感想,听的人却仿佛觉得弦外有音,慈禧太后认为慈安太后是在劝她抛却一切,颐养天年。想到慈宁宫,她就觉得厌恶,那是历朝太后养老的地方,一瓶一几,永远不动,服侍的太监也是所谓“老成人”,不是驼着背,就是迈不动步。人不老,一住进那地方也就老了!
眼中恍然如见的,是这样衰朽迟滞的景象,鼻中也似乎闻到了陈腐恶浊的气息,慈禧太后忍不住大摇其头。在慈安太后和皇帝看,这自然是不以“息一息”的话为然。
那该怎么说呢?皇帝不敢说,慈安太后却不能不说,“你也看开一点儿吧!”她的话很率直,“操了这么多年的心还不觉得苦?操心的人,最容易见老!”
让慈禧太后觉得不中听的是最后一句话,难道自己真的看起来老了?当时就恨不得拿面镜子来照一照。
“趁这几年,还没有到七老八十,牙齿没有掉,路也还走得动,能吃多吃一点儿,能逛多逛一逛,好好儿享几年清福吧!”
这几句话,殷殷相劝的意思就很明显了。慈禧太后不觉哑然失笑,“咱们往后的日子,就跟那些旗下老太太一样了!”她说,“成天叼个短烟袋,戴上老花眼镜抹纸牌,从早到晚,在炕上一晃就是一整天。”
“那也没有什么不好。”慈安太后说,“我倒是愿意过那种清闲太平的岁月。”
“也要能太平才行!”慈禧太后说到这里,便望着皇帝:“以后就指望你了!阿玛说你天生有福气,必是个太平天子。”
这两句话又似期许,又似讥嘲,反正皇帝听来,觉得不是味儿,赶紧跪下答道:“不管怎么样,儿子总得求两位皇额娘,时时教导,刻刻训诲!”
“儿大不由娘!你这么说,我这么听,将来看你自己吧!”
“你啊!”慈安太后是存着极力为他们母子拉拢的心,所以接着慈禧太后的话,告诫皇帝:“总要记着,有今天这个局面,多亏得你娘!许多委屈苦楚,只怕你未必知道。”
“是。”皇帝很恭敬地答道:“儿子不敢忘记。”
“说皇帝未必知道,倒是真的。”慈禧太后对慈安太后说,“大小臣工,自然更加不知道了!现在皇帝长大成人,立后亲政,咱们姊妹俩,总算对得起先帝,对天下后世,也有了交代。我想,得找个日子,召见六部九卿、翰詹科道,把先帝宾天到如今的苦心委屈,跟大家说一说。姐姐,你看呢?”
“好呀!”
“不过,”慈禧太后忽然又生了一种意欲,“养心殿地方不够大。”
“那就另外找地方。”慈安太后毫不迟疑地回答。
于是,隔不了几天,在召集惇王等近支亲贵“曲宴”以前,慈禧太后说了这番意思,大家都表示应该这么办。
“在那儿召见呢?养心殿地方不够大…。”
刚说到这里,恭王霍地站起身来,响亮地答一声:“喳!”打断了慈禧太后的话,他才接下去说:“慈宁宫是太后的地方。”
这是恭王机警过人,看透了慈禧太后的用意,是想御乾清宫召见臣工。乾清宫是内廷正衙,向无皇后或皇太后临御的道理,两宫太后虽以天津教案,曾在乾清宫题名“温室”的东暖阁召集过御前会议,但偏而不正,又当别论。倘或世祖亲题“正大光明”匾额的正殿,得由皇太后临御,那是大违祖制之事。垂帘听政是不得已的措施,当时那曾引起绝大风波,如今皇帝即将亲政,皇太后如果还有此僭越礼制,违反成宪的举动,惹起朝野的纠谏讥评,还是小事,万一皇太后的权力由此开始扩张,以懿旨干涉政务,所关不细!将来推原论始,责有所归,自己以懿亲当国,不能适时谏阻,成了大清朝的万世罪人,这千古骂名,承受不起,所以不等慈禧太后说出口来,他先就迎头一拦。
果然,慈禧太后确是那样的想法。让恭王这一说,封住了口,无法再提临御乾清宫正大光明殿的话,即时意兴阑珊,不想开口。
※ ※ ※
秋风一起,宫里上上下下,精神格外抖擞。慈禧太后亲手用朱笔圈定礼部尚书灵桂、侍郎徐桐为“大征礼”的正副使,讨个“桂子桐孙”的吉利口采。
“大征”就是六礼中的“纳征”,该下聘礼。日子是在八月十八,聘礼由内务府预备,照康熙年间的规矩,是二百两黄金,一万两白银;金银茶筒、银杯;一千匹贡缎;另外是二十匹配备了鞍辔的骏马。聘礼并不算重,但天家富贵,不在钱财上计算,光是那一万两银子,便是户部银库的炉房中特铸的,五十两一个的大元宝,凸出龙凤花纹,银光闪闪,映日生辉。二十匹骏马也是一色纯白,是古代天子驾车的所谓“醇驷”,大小一样,配上簇新的皮鞍,雪亮的“铜活”,黄弦缰衬着马脖子下面一朵极大的红缨,色彩极其鲜明。为这二十匹马,上驷院报销了八万银子,还花了三个月的工夫,把马匹调教得十分听话,不惊不嘶,昂首从容,步子不但踩得整整齐齐,而且还能配合鼓吹的点子。光是这个马队,就把六七十岁的老头子,看得不住点头,说是“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趟见!”
此外还有赐皇后祖父、父母、兄弟的金银衣物,也随着聘礼一起送去。到了后邸,皇后的尊亲兄弟,早已候在大门外。赛尚阿从立后第二天出面上谢恩折子,碰了钉子以后,已经知道自己有三件无论如何及不上儿子的事,一是状元的头衔;二是承恩公的爵位;三是上三旗的身分,所以这天很知趣,让崇绮领头,自己跪在儿子肩下。
等把持节的正使、副使迎入大门,正厅前面还有班人在跪接,那是崇绮的夫人瓜尔佳氏和她的小姑子、儿媳妇。皇后却不在其内,要到纳征的时候,方始露面。
“大征”的礼节,当然隆重,但以办喜事的缘故,自然不会太严肃,趁安排聘礼的当儿,灵桂和徐桐先向崇绮道贺。
在他们寒暄的那片刻,大征的仪物聘礼,已经安设停当,正中一张桌子,供奉着朱缎金字的制敕和使臣的龙节。左右两张长桌,一张空着,一张陈设仪物,二十匹骏马,则如朝仪的“仗马”一般,在院子里相向而站,帖然不动。
于是皇后出临了,从皇帝亲授如意,立为皇后,鼓吹送回家的那一天起,阿鲁特氏与她的祖父、父母、兄嫂,便废绝了家人之礼。首先是一家人都跪在大门外迎接,而她便须摆出皇后的身分,对跪着的父母决不能照样回礼,至多点一点头。等进入大门,随即奉入正室,独住五开间的二厅,同时内有宫女贴身伺候,外有乾清宫班上的侍卫守门,稽查门禁,极其严厉,尤其是年轻男子,不论是怎么样的至亲,都难进门。所以这半年多来,崇绮家除了祭祀吃肉以外,平日几乎六亲皆断。
在里面,崇绮要见女儿,亦不容易,数日一见,见必恭具衣冠。她的母亲嫂子,倒是天天见面,但如命妇入宫,侍奉皇后。每天两次“尚食”,皇后独据正面,食物从厨房里送出来,由丫头传送她的长嫂,长嫂传送母亲,母亲亲手捧上泉,然后侍立一旁,直到膳毕。开始几天,阿鲁特氏如芒刺在背,食不下咽,半年下来也习惯了,但为了不忍让母亲久立,一顿饭总是吃得特别快,无奈每顿总有二三十样菜,光是一样样传送上桌的工夫,就颇可观。
当然,皇后是除了二厅,步门不出的,半年当中只出过二厅一次,是纳彩的那天。这天是第二次,由宫女随侍着,出临大厅受诏。
听宣了钦派使臣行大征礼的制敕,皇后仍旧退回二厅。于是灵桂和徐桐二人分立正中桌后的东西两面,崇绮率领他父亲赛尚阿以下的全家亲丁,跪在桌子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