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地面,维持秩序,归他负责,所以“特意来伺候老前辈当差”。
“不敢,不敢!”彭玉麟也很率直,把奉派这个差使的原意,告诉了荣禄。
“上头是体恤老前辈,不过说真个的,晚生倒是想借重老前辈的威望。”荣禄的神态显得很恳切,“大婚典礼,早就轰动各地,这个把月,京城里总多添了二三十万人,茶坊酒肆、大小客栈,无不大发利市。其中自然也有趁此机会来找外快的,昨天一天就抓了上百的扒儿手。江湖上的所谓‘金、皮、彩、挂’,三教九流,各路好汉,来了不知多少!别的都还好办,可有些散兵游勇,晚生惹不起!”
“怎么呢?”彭玉麟奇怪地问,“散兵游勇滋事,尽管逮捕法办。何以说是惹不起?”
“不瞒老前辈说,象今儿早上演礼,有位贵同乡,身穿赁来的破旧花衣,头上却是红顶子,愣往宫里闯,问起来,他是保到都司,赏过二品顶戴的。”荣禄作出充分同情而无可奈何的神态说,“老前辈请想,都是替朝廷出过力,建过功的人,又是这样子的大喜事,能有什么办法?自然只有用好话敷衍,敷衍得下来,也就罢了。就怕有一肚子牢骚的,越扶越醉,在宫门之前,众目睽睽之下,大吵大闹,岂不有伤体统?”
“原来如此!”彭玉麟心想,裁撤的湘军,心怀不平的人很多,如果他们作践老百姓,自己不能不问,此外就犯不着来管这闲事了,不过荣禄既然虚心求教,又似乎不便峻拒。这样沉吟了一会,想到了一个主意,“仲华兄,”他说,“既然体念到那些人是出过力,建过功的,亦当体念他们如今穷无所归,有满腹牢骚。听说这一趟大婚,花了一两千万银子,从中渔利的不知凡几,何妨也想想别人的苦楚,事先略有安排,把他们的气平了起来,岂不是弹患于无形的上策?”
“是,是!”荣禄被提醒了,连拱手致谢:“老前辈见教得极是,心感之至。晚生马上派人分头去办,好好安抚。不过,这几天还得借重老前辈的威望,坐镇宫门。”
说到头来,这也是自己的差使,彭玉麟不便再辞,很爽快的答应了。
于是荣禄又深深致谢,告辞回衙。一面选派神机营平日惯于探事的干员,分头到西河沿、打磨厂等处的小客店中,打听那些穷极无聊,有意来讹诈寻事的湘军、淮军,找上为头的人,下馆子,套交情,送上一笔盘缠,买个平安。一面派了一名汉军旗的步军校,带领十六名兵丁,到松筠庵供彭玉麟差遣。
到第二天,就是皇后妆奁进宫的日子,照满洲的婚礼,发嫁妆在吉期前一天,只以皇后的妆奁有三百六十台,连发四天,所以提早开始。这天是重阳,却无风雨,吃罢花糕,不选高处去登临,都挤到大街上来看这天下第一份的嫁妆。自然,路线是早就打听好了的,皇后妆奁进大清门,出长安左门,由东折而往北,进东安门,再由东华门入宫。飞檐翼空的大清门是皇城正门,门前空地成正方形,石栏隔绕,形如棋盘,所以名为棋盘街,又称天街,清旷无尘,最宜玩月。此时自是看热闹的第一个好去处。
一大早,步军统领衙门和属于禁军的内务府三旗护军营、骁骑营,以及该管地带朝阳门内的镶白旗,崇文门内的正蓝旗,便已派出大批人马,沿路布防,维持秩序,大兴、宛平两县的差役,当然更加不敢怠慢。只是平日可以拿着皮鞭,尽量威吓,有不听话的,还可以抽上两鞭,但这一次是大喜事,两宫太后早有话下来:普民同庆的好日子,不许难为百姓!因此,那些穿了簇新青缎褂子,脚穿薄底快靴,头戴红缨帽的差役可就苦了。使尽吃奶的力气,将汹涌的人潮,尽量往后压,口中不断喊着:“借光,借光!”一个个都把喉咙喊哑,累得满头大汗,才能腾出天街中心两丈宽的一条通路。
到得日中将近,终于听见了鼓乐的声音,但见绵延无尽的黄缎彩享,迤逦而来,彩亭中的首饰、文玩、衣服、靴帽,不甚看得清楚,好看的还是仪仗队伍,抬妆奁的校尉,一色红缎绣花短褂,灿若云霞。这时候大家才知道,何以江宁、苏州的织造衙门,动支的费用要上百万?
五六十台黄缎的彩亭过后,便是数十台木器。这是两广总督瑞麟和粤海关监督崇礼办的差,桌椅几案,都用紫檀,打磨光滑,不加髹漆,尺寸当然特大,雕镂的花样非龙即凤,都与民间不同。只是木器之中,独独缺少一张床,有些人不免失望,因为早有传说,皇后陪嫁的是一张八宝象牙床,原来并无其事。然则皇后皇帝合卺,难道连张床都不用?
床自然是有的,当发妆奁的那一刻,四个特选的“结发命妇”,正在坤宁宫东暖阁铺喜床。床是早就在建宫的同时就安好了的,安在两根合抱不交的朱红大柱之间,其名为床,实在别成天地,里面有灯烛几案,一切房帏之内所需要的什物,都可以藏置在内。帐子本用黄缎,此时则换成红色。
那张“床”也可以说是一个槅间,所以没有床顶,只有雕花的横楣,悬一块红底黑字的匾,四个大字“日升月恒”。西面朱红大柱下,置一具景泰蓝的大薰炉,东面柱旁,则是雪白的粉壁,悬着“顶天立地”的大条幅,画的是“金玉满堂”的牡丹。下置一张紫檀茶几,几上一对油灯,油中还加上蜂蜜,期望皇帝和皇后,好得“蜜里调油”似的。
“铺床”的四位结发命妇,以跟荣禄一样,近一两年才走红的贝勒奕劻的夫人为首,都是按品大妆,由内务府从宫女特选的四名女官,襄助着奉行故事。四命妇各站一角,将一重重簇新的织锦褥子铺设整齐,然后从女官手里接过四柄镶玉如意,镇压在四面床角。接着,四名女官又捧进一件“龙凤同和”袍、一方“百子九凤”花样的红缎盖头,以及不脱龙凤、双喜、如意等等形态的珠玉头饰,用方绣凤黄袱包得整整齐齐,这是预备送到后邸,等吉期那天让皇后穿戴了上凤舆的。四位命妇铺床的礼俗,到此告一段落。到了十三那天,发完妆奁,皇后就得准备做新娘子了。吉期虽选定九月十五,仪典却从十三半夜里便已开始,太和殿前,陈设全副卤簿,丹陛大乐,先册封,后奉迎。十四寅初时分,皇帝御殿,亲阅册宝,册封皇后的制敕,是内阁所撰的,一篇典皇堂皇的四六文,铸成金字,缀于玉版,由工部承制,报销了一千多两黄金。“皇后之宝”亦用赤金所铸,四寸四分高,一寸二分见方,交龙纽、满汉文,由礼部承制,也是报销了一千多两金子。
册封的使臣,仍旧是灵桂和徐桐,早已在丹墀东面待命,听得鸿胪寺的鸣赞官传宣,便由东阶登殿,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跪听宣制官传制。任何钦差,上谕必称“该大臣”,只有这样差使,称呼格外客气:“卿等以礼册封”。等正使灵桂、副使徐桐,受命下殿时,供奉玉册金宝的龙亭,便由鼓吹前导,抬出太和门,册封专使跟随而出,再后面就是校尉所牵的两匹马,要到大清门外,专使方能骑乘,直趋后邸。
崇家此时,里外灯火辉煌,门外人声如沸,皇后的全副仪仗,一直排出两面胡同口,喜事大总管荣全奔进奔出,忙得满头大汗。等正副使刚进了胡同,他便通知,“请皇后的驾!”自然,崇绮是早就率领他的父亲和子侄,恭候在门,鼓吹喧阗声中,册宝龙亭停了下来,正使副使,一个捧册、一个捧宝,徐步进了大门。
大门口是崇绮率领全家亲丁跪接,二门中是崇绮夫人率领子妇女儿跪接,等在大厅上安放好了册宝,皇后方始出堂,正中向北面跪下,听徐桐宣读册文。骈四俪六的文章,用的大半是《尚书》上的典故,而且抬头的地方极多,看起来十分吃力,以致于徐桐念不断句,也念了好几个别字,费了好大的劲才念完。
于是灵桂把玉册递给左面的女官,跪着接了,转奉皇后,皇后从左面接来,往右面递出,另有一名女官接过,放在桌上。金宝也是这样一套授受的手续。册立大典,到此告成,灵桂和徐桐,随即回宫复命。
这就到了该奉迎的时候了。一吃过午饭,文武百官,纷纷进宫,在太和殿前,按着品级排班。申初时分,皇帝临殿,先受百官朝贺,然后降旨发遣陈设在端门以内、午门以外的凤舆,奉迎皇后。奉迎的专使是两福晋、八命妇。两福晋是皇帝的婶母,惇王和恭王福晋,八命妇原来都应该是一品夫人,但既要结发,又要有子孙,而且年纪不能太大,那就只好用二品的来凑数了。
遣发凤舆时,还有一项非常重要的仪注。大婚的仪礼,原是满汉合参,而“六礼”中最重亲迎,帝后比于天地,亦是敌体,则皇帝大婚不亲迎皇后,于礼有悖。但果真亲迎,不但仪制上会生出无法折衷调和的麻烦,而且帝后究竟不同,大驾临御,刚要做新娘子的皇后,还得跪接,世上自然没有这个道理,因而想出一个代替的办法。
这个办法是用一柄龙形的如意代替,当惇王和恭王的福晋,率领八命妇承旨奉迎皇后时,跪进朱笔,由皇帝在如意正中,朱书一个“龙”字,然后将这柄如意放在凤舆中压轿,那便是“如朕亲临”的表示,作为亲迎的代替。
奉迎的仪节,又以满洲的风俗为主。开国之前,在白山黑水之间,满洲人无论男女老幼,都会骑马,迎亲亦是如此,新娘子是骑着马到夫家的。皇后自然不能骑马进宫,但迎亲的两福晋,八命妇,犹依康熙年间的成例,必须骑马。当时入关未几,旧俗未废,王公内眷乘骑往来,不足为奇,两百年下来,旗下贵族的福晋、夫人都坐八抬大轿,尤其是恭王福晋,跟着她的久任督抚的父亲桂良,到东到西,平日起居,与汉人的大家小姐无异,不要说是骑马,连马鞍子都没有碰过。这时突然说要骑马,而且在万人空巷的百姓围观之下,招摇过市,真是提起来就怕,好几次跟恭王提到,最好改做乘轿或者坐车,不然就豁免了这个差使。
这两个要求都办不到。大婚盛典,两宫太后钦派的奉迎专使,说起来还是一大恩典,不能不识抬举,请求豁免。若说改变旧例,不但仪制早定,无法更张,就算能够,恭王也不肯这么做,因为这会引起讥评,甚至言官会上奏参劾,安上个“徇私乱法”的罪名,说不定又一次搞得灰头土脸。
万分无奈,只好现学。亏得她的长子载澂,在少年亲贵中,骑射最精,两福晋、八命妇学骑,归他一手教导。载澂亲自在上驷院中选了十匹最驯良的枣红马,找了他的堂兄弟载漪等人做帮手,在恭王府的后苑中,整整教了一个月,才将他母亲教得敢于放心大胆,骑着马上街。
到了奉迎的这一刻,恭王福晋才知道这一个月的苦头,真没有白吃。出午门上马,等龙亭前导,凤舆后随,她便与她五嫂并驾齐驱,让载澂最得力的一个“马把式”,穿上銮仪卫校尉的服饰,牵着马款款而行,由端门经天安门,通过天街,安安稳稳地直出大清门,只见夹道聚观的百姓,指指点点,相顾惊异,心里非常得意地在想:这一趟风头可是出足了!
到了后邸,崇绮全家依然有一番跪接的仪注,等把凤舆在大堂安置好,十位福晋命妇到正屋谒见皇后,然后伺候梳妆。事先早已约定,这个差使归崇厚的夫人承担,她也刻意要把这个差使当好,有几样东西是外间从未用过的。崇厚出使法国带回来的脂粉,粉是水粉,与江南的鹅蛋粉不同,抹在脸上,片刻就干,又白又光又匀。然后梳头,梳的是双凤髻,一边插一枝双喜如意碧玉簪。
里面静悄悄地在梳妆,外面却又有报喜的到了。这是崇绮自长女贵为皇后后,第三次蒙受恩荣。最初是封三等承恩公,公爵照例该有一份内廷行走,或者扈从仪驾的差使,所以第二次被授为散秩大臣,这是闲散宗室例授的职衔,无俸无禄,亦不须当差,好听的就是“大臣”二字。
此刻第三次加恩,对崇绮来说,相当实惠,内阁所奉的上谕是:“委散秩大臣三等承恩公崇绮以内阁学士候补。”他原来是翰林院侍讲,五品官儿,这一下连升三级,内阁学士是二品,等一补实,照例还可以兼礼部侍郎,外放必是巡抚,如果当京官,则在各部转来转去,都是“堂官”。这一道恩旨,相当于十年的经历,崇绮自然感激天恩。
除了崇绮,还有凤秀,在同一道恩旨上,以四品京堂候补,转眼也在“小九卿”之列,可以参与“廷议”了。他家此时的热闹,亦不输于崇家。但盈门贺客,想法大不相同,一种是因为他家也是满洲世家,上两辈子的交情在,纯粹照世俗礼法行事,属于普通的应酬。一种是因为凤秀的女儿,本该正位中宫,却委屈地降级为妃,此刻特地来庆贺,兼有安慰道恼的意思。再有一种目光锐利,从夹缝中看出慧妃这位妃子,非比等闲,一则是慈禧太后所看中的,而慈禧太后即使撤帘归政,对亲生儿子的皇帝,一定仍旧有“怎么说便得怎么依”的力量,而慧妃又在慈禧太后面前说得动话,这样就是一条很好的门路。再则,慧妃的艳丽,谁都不能不承认非皇后所及,皇帝目前听了慈安太后的话,立了阿鲁特氏为后,但将来得宠的必是慧妃。如果蒙古皇后天年不永,慧妃自然继位中宫,凤秀也还有封公爵的时候,等那时再来巴结,可就晚了。
但是,尽管慧妃也是钦派大臣为正使、副使、持节册封的,奉迎的典礼,却是不可同日而语。慧妃不过八对宫灯、一顶黄轿,由东华门抬进宫去,而皇后进宫,光是宫灯就有三百对,由身穿红缎绣花褂子的校尉持着,照耀得亮如白昼,以致九月十四将满的月亮,黯然失色。
凤舆是子初一刻出后邸的,“导子”早就在戌时便已出发,全副皇后的仪仗,旌旗宫扇,平金绣凤,在三百对宫灯和无数喜字灯笼中,闪耀出令人眩目的异彩,然后便是御前侍卫扶着轿杠的凤舆,后面跟着无数马匹,两福晋八命妇之后,是扈从的王公大臣。整个肃静的行列中,也只有这一部分马蹄历乱,偶尔夹杂着马嘶和喷鼻的声音,正如“鸟鸣山更幽”的境界一样,有了这些声音,反更显得奉迎仪仗的庄严肃穆。
在这万民如醉,目眩神迷的当儿,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