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
“克帅倒想一想。”蔡寿祺说,“都是河南人。”
“那……,”胜保答道:“无非商城跟河内。”
“正是。”蔡寿祺点点头—“商城”是指大学士周祖培;“河内”是指军机大臣李棠阶。
“哼!”胜保的坏脾气又发作了,“等着看吧!我偏不买这两个人的帐。”
“克帅!”蔡寿祺劝他,“俗语道得好:”在人檐下过,怎敢不低头?‘绛侯曾将百万兵,一旦失志,不能不畏狱吏,何况这两个人位高权重!“
那是指的汉朝开国名将绛侯周勃的典故。胜保桌上正有本摊开的《史记》,周勃的典故就在里面。他摇摇头,不以为然,把书拿起来一翻,翻到《陈丞相世家》,傲然说道:“陈平六出奇计,以脱汉离之危,我就不相信我不如陈平。”
蔡寿祺默然。见他依旧是如此自大自傲的脾气,心里颇为失望。这一下,当然也有话不投机之感,略略谈了些不相干的话,告辞而去。
出了刑部,径自来访吴台朗,他住在他胞弟吴台寿家,三个人在一起密谈,他转述了胜保的要求。吴台寿面有难色,但经不住他老兄,一面说好话,一面以长兄的身分硬压,吴台寿无可奈何,拟了一个为胜保辩冤的奏稿,三个人斟酌了一番,定稿誊正,第二天就递了上去。
慈禧太后一看自然非常生气,但言官的奏折,她不敢象处理瑛棨的折子那样,拿起笔来就批“严行申饬”。同时她也奇怪,不知道吴台寿为何上这一个折子?一年多的工夫,她对御史科道已经很了解,谁是耿直敢言的;谁是喜欢闻风言事的;谁的脾气暴躁,谁的党羽最多?从他们的奏折里,便可以猜出他们的本意。这吴台寿,在她的记忆中,是个默默无闻的人,现在替胜保说话,是为了什么?得先查一查清楚。
把折子交了下去,恭王发觉自己对胜保的处置态度,确有未妥。迁延不决,启人侥幸一逞之心,吴台寿的这个折子,就是最明白不过的例子。再这样下去,为胜保出力的人,越来越多,岂不是自找麻烦?
因此,他一面决定了要痛驳吴台寿的所请,并且予以必要的处分,一面改变了过去的态度,把胜保这件案子交给周祖培和李棠阶去管。不过,他向李棠阶作了这样的表示:以大局为重!而胜保如有一线可原,不妨酌予从宽。
李棠阶是个相当方正的人,他受了慈禧太后的指责,耿耿于心,这时见恭王授权,自然不会耽搁,立即去拜访“商城相国”。周祖培以大学士兼领“管理刑部”的差使,办事极其方便,当时就派了人到刑部去通知,第二天上午,传胜保到内阁问话。
刑部司官见是管部的周中堂的命令,不敢怠慢,半夜里就把胜保喊了起来,带到内阁,天还不亮,借了听差、车伕休息待命的一间小屋子,把他禁闭在那里。一直到近午时分,才开门将他带了出来。
一带带到周祖培面前,一肚子不高兴的胜保,说不得只好大礼参见,周祖培不曾理他,他也就不理周祖培未曾吩咐“起来说话”,管自己起身,昂然站在当地。
“潘大人的原折呢?”周祖培向左右问。
“潘大人”是指潘祖荫,参劾胜保,以他所上的那个折子,列举的事实最详尽,所以周祖培就以他的原折作为审问胜保的依据。
“胜保!”周祖培问道:“你纵兵殃民,贪渎骄恣,已非一日,问心有愧吗?”
“既非一日,何不早日拿问?”胜保微微冷笑。
一上来就是讥嘲顶撞,周祖培心中异常不快,问得也就格外苛细。光是入陕以后,捏报战功一节,就问了两个时辰,然后吩咐送回刑部。
于是隔几天提出来问一次,每次都只问一两件事,或者重复印证以前问过的话。问的人也多寡不一,但大致每次都有周祖培。这样两个月拖下来,李世忠被安抚好了。为了朝廷的威信,予以“革职留任”的处分,可是谁都知道,不须多少时候,军机处就会随便找一个理由,为他奏请开复。至于吴台朗、吴台寿兄弟,可就没有那么便宜了!
吴台寿新升御史不久,资望尚浅,他那个奏折中,最失策的地方,是攻击另一个御史赵树吉。赵树吉亦曾参劾胜保,并以“京内外谣诼纷传”,主张对胜保从速定罪。吴台寿针对他的话,有所批评,招致了同僚的不满,因而另外有些刚直的御史,毫不容情地指出了吴台寿与胜保的间接关系,而吴台朗指使他的胞弟为胜保辩冤,说他“但有私罪,并无公罪”是“感激私恩”。朝廷对言官的处分,一向慎重,现在看吴台寿孤立无援,那就不必客气了,明发上谕,痛斥他“无耻”,革了他的职。吴台朗的命运与他兄弟相同,由胜保为他设法开复的“道员”职衔,再度被革,同时“拔去花翎”。
这一道严旨,对于蔡寿祺之流,颇有吓阻的作用,自此销声匿迹,噤若寒蝉。可是京外与胜保有关联,而情势不稳的那些军队,仍旧不能不顾忌,所以依然在谕旨中一再声明,对于审问胜保一节,务须传集人证,逐款查核,表示出绝无要杀胜保的成见。
这也算是恭王的苦心回护,只望慈禧太后不再督催,周祖培和李棠阶的态度比较缓和些,清议也能逐渐平息,等把这件事冷了下来,胜保便有活命之望。
那知胜保自己却已沉不住气,对周祖培的反感尤其深。胜保的想法是:“没有我,你何来今日?”周祖培当年为肃顺压得抬不起头来,而打倒肃顺,胜保认为是他的功劳,这就等于替周祖培报了仇,然则今日事事苛求,竟成恩将仇报!想起传说中,周祖培与肃顺同在户部作尚书,司官抱牍上堂,肃顺把周祖培画了行的文稿,打一条红杠子废弃不用,周祖培居然也忍了下去,则今日高坐堂皇,颐指气使,岂不令人齿冷?
不平和轻视之感,积累在心里已非一日。这一天提到他纵容部下在河南奸淫妇女这一款罪名,周祖培问他可有这回事?胜保突然冲动,大声答道:“有的!河南商城周祖培家,河内李棠阶家的妇女,不分老幼,统通被污,无一幸免!”
这两句刻毒得到了头的话,把周祖培气得嘴唇发白,四肢冷冰,几乎中风。事后传到了恭王耳朵里,他向文祥、宝洌Сぬ疽簧担骸笆た苏蓝耍∷簿炔涣怂耍
如此公然侮辱“相国”,可以想见胜保平日的跋扈!光是这一点,就可以定他的死罪。而“不分老幼”这四个字,简直蔑绝伦常,亦为清议所万万不容,更为身为妇女的两宫太后认为罪大恶极。
胜保该死!但怎样死法呢?死刑有好几种,是斩、是绞?
是“立决”还是“监候”?
“自然是‘斩立决’!”周祖培摸着胡子,断然决然地说。
这个原则是大家所同意的,除非不教他死,要死就要快。不管是“斩监候”还是“绞监候”,到秋后勾决处斩,还有两三个月的时间,只怕夜长梦多,别生枝节。但是绑到菜市口有肃顺的前车之鉴,胜保临死之前,少不得也有一场破口大骂,抖露许多内幕,那跟肃顺的乱骂又自不同,所以大多数的人都不赞成斩立决。
只以周祖培年高位尊,虽以恭王的身分,亦不便当面反对他的意见,因而他向文祥递了个眼色——文祥自然明白,点点头,把身子朝前俯一俯,表示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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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胜保的种种不法,立正刑诛,亦是咎有应得。”文祥看着周祖培说:“不过,我想上头或许会派老中堂监斩,这么热的天,轰动九城,倾巷来观,老中堂这趟差使太累,叫人放心不下。”
话说得异常委婉,而且也提供了一个极好的建议。二品大员获罪处决,监刑的不是王公,就是大学士,周祖培主杀胜保最力,正好把这个差使派给他,所以恭王连连点头:“不错,不错!我一定面奏两宫,请芝公监视,另外再派一个绵森吧!”
周祖培自己也知道。当着“管理刑部”的差使,多半会奉旨监刑,便即问题:“这一说,要请上头赏他一个全尸?”
“对了!”文祥赶紧接口:“请上头从宽赐令自尽吧!”
大家都不再开口,就此定议。等第二天进养心殿,恭王把具报会议结果的奏折以及明发上谕都准备好了。
等听完了恭王的陈奏,慈禧转脸望着慈安太后问道:“姐姐,你看呢?”
要让慈安太后杀人,她总觉得心有未忍,所以皱着眉答道:“胜保实在也闹得太不象话。如果…。”
话没有完,她的意思却很明白,如果罪无可赦,也就只好杀了!慈禧太后想了想,庄容宣示:“就从宽赐令自尽。”
“再跟两位太后回话,”恭王又谈胜保的案子,“想请旨,派大学士周祖培、刑部尚书绵森,监视胜保自尽。”
“可以!”
于是恭王从宝洌掷铮庸は饶饩偷闹几澹醭视福焦蟾橇恕坝汀焙汀巴捞谩钡耐颊拢⒘讼吕矗删ε勺ㄈ怂徒荒诟螅诟笞托滩俊
刑部大堂中,周祖培和绵森都衣冠整肃地在等着,提牢厅的官员已略有所闻,也在伺候待命。等上谕一到,周祖培从封套里抽出来略微看了一下,便向绵森说道:“叫他们预备吧!”
刑部提牢厅,专有一间屋子,作为赐令自尽之用。清朝以来,毕命于此的大臣也不少,和退涝谡饫铩K健霸け浮保浼虻ィ每榘诅弊哟恿荷瞎蚁吕矗蚋鏊澜峋托辛恕
然后便要去传唤胜保来就死。七月十几的天气,名为“秋老虎”,又当中午,热不可当。胜保是个胖子,特别怕热,光着上身,在砖地上铺一领凉席,正要午睡。传唤的差役,便在窗外喊道:“胜大人,请穿上衣服吧!”
“干吗?”
“还不是那一套吗?请胜大人到内阁去走一趟,天这么热,那里的房子大,凉快,去走一趟也不错!”
“出去溜溜也好。”胜保蹒跚地从凉席上起身,“我正想吃‘沙锅居’的白肉。”
“好啊!回头我伺候你老上‘沙锅居’。”
“你叫人打盆水来!”
胜保的手面阔,经常有赏赐,所以刑部的差役都愿意巴结他。但此时不便叫他们来服役,怕言语或神色之间有所泄露,让他发觉疑窦,引起许多麻烦,所以那司官亲自拿铜盆去打了一盆冰凉的井水来。胜保大洗大抹了一番,换上杭纺小褂裤,细白布袜子,双梁缎鞋,然后穿上江西万载出的细夏布长衫,外套一件玄色实地纱“卧龙袋”。头上戴一顶竹胎亮纱的小帽,帽结子是樱桃大的一颗珊瑚,帽檐上缀一块绿如春水的翡翠。左手大拇指上一只白玉扳指,右手拿一把梅鹿竹的折扇,扇面上一边是王麓台的山水,一边是恽南田的小楷。完全是一生下来就有爵位的“旗下大爷”的打扮。
美中不足的是那根辫子不能重新梳一梳,好在他自己看不见,只低头看一看前面衣襟,问道:“车套好了没有?”
“早就在伺候了。”
“咱们走吧!”
出了屋子,原该往南,那司官却往北走,一面走,一面说:“从提牢厅边上那道门走吧,近一点儿。”
胜保没有说什么,轻摇折扇,踱着八字步,跟着他走,一走走进一座小院落,蓦地站住脚说:“怎么走到这儿来啦?这是什么地方?”
“那不有道门吗?”
门倒是有道门,那道门,轻易不开,一开必有棺材进出。胜保似乎对他的答语不能满意,正站着发愣,一响碰撞声,等他回过头去,刚进来的那道门已经关上了。
于是有人高声喝道:“胜保带到!”
北面一明两暗的三间官厅,当中一间原来悬着竹帘,此时卷了起来,大学士周祖培、刑部尚书绵森,红顶花翎,仙鹤补褂,全副公服出临。胜保一见,便有些支持不住,额上冒的汗如黄豆般大。
“胜保接旨!”绵森神色懔然地说。
两名差役已经赶了上来,一左一右扶掖着他。把他搀到院子里,就在火微的青石板上,揿着他跪下,听宣旨意。
这时的胜保,虽已脸色大变,但似乎有所警觉,不能倒了“大将”的威风,所以双臂挣扎了一下,意思是不要差役扶持。果然,等他们放开了手,他把身子挺了挺,跪得象个样子了。
绵森从司官手里接过上谕,站在正中。等他从“前因中外诸臣,交章奏参胜保贪污欺罔各款”念起,一直念到“姑念其从前剿办发捻有年,尚有战功足录,胜保着从宽赐令自尽,即派周祖培、绵森前往监视”为止,胜保背上的汗,把他那件“卧龙袋”都已湿透。
“胜保!”绵森又说,“这是两宫太后和皇上赏你的恩典。
还不叩头谢恩?“
“不!”胜保气急败坏地喊道:“这不能算完!”
“什么?”绵森厉声责问:“你要抗旨吗?”
“我有冤屈,何以不能申诉?”
不等胜保把话说完,伺候在周祖培和绵森左右的司官,已挥手命令差役把胜保扶了起来,两个人掖着他,半推半拉地,弄入后院中梁上悬着白绫的那间空屋。
胜保似乎意有所待,一面扶着窗户喘气,一面双眼乱转着,仿佛急于要找什么人,或是寻一样什么东西。等周祖培和绵森踱了进来,他拔脚迎了出去,守在门口的差役想阻拦,无奈他身躯臃肿,而且是不顾一切地直冲,所以没有能拦得住。
一见他这神气,监视的两大臣,不由得都站住了脚,往后一缩,神色紧张地看着,那些司官和差役,自然更加着忙,纷纷赶了上来,团团把他围住。
“周中堂!”胜保也站住了,高声叫道,“我有冤状,请中堂代递两宫太后。”
周祖培微闭着眼使劲摇头,慢吞吞地答了四个字:“天意难回。”
胜保好象气馁了,把个头垂了下来。差役们更不怠慢,依旧象原来那样,一左一右掖着他进了屋。
一个端张方凳,摆在白绫下面,让他垫脚,一个便半跪着腿说道:“请胜大人升天。”
胜保呆了半晌,一步一步走向白绫下面,两名差役扶着他踏上方凳,看他踮起脚把头套了进去。那个圈套做得恰到好处,一套进去便不用再想退出来,只见他脚一蹬,踢翻了方凳,胖胖一个身子晃荡了一下,两只手微微抽搐了一阵,便不再动。
两名差役交换着眼色,年纪轻的那个说:“行了!”
“等一等!”年纪大的那个说,“你再去找两个人。他的身坯重,咱们俩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