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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她问:“有‘文清’没有?”
“有!”恭王答道:“乾隆年间刘墉刘石庵,就谥文清。”“那就用文清好了。李棠阶真正一清如水,我知道的。”说着,慈安太后亲拈朱笔,很吃力地写了一个“清”字。
此外恤典中还有命贝勒载治——宣宗的长孙,带领侍卫十员,往奠茶酒,追赠太子太保,赏治丧银二千两,以及赐祭等等,都照礼部所拟进行。
“他的缺补谁啊?”慈禧太后问道:“你们总商量过了。”
“是!”恭王答道:“臣等公议,拟请旨,命内阁大学士李鸿藻,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仍兼弘德殿行走。”
“嗯,嗯!”慈禧太后不断点头,看一看身旁的慈安太后亦表示首肯,便又说道:“这一来,弘德殿得要添人。”
“臣等已会同醇郡王公议。弘德殿添一位师傅,詹事府右中允翁同和,品学端方,请旨派在弘德殿行走,必于圣学大有裨益。”
“啊!翁同和,我知道。”慈禧太后对慈安太后说:“这个人是翁心存的小儿子,咸丰六年的状元。”
“不就是那‘叔侄状元’吗?”慈安太后说:“既然是状元,想来学问是好的。不知道他为人怎么样?”
“此人跟李鸿藻一样,纯孝,为人也平和谨慎。”
“那好!”
慈安太后已有了表示,慈禧太后不便再说什么。其实也不能说什么,又是状元又孝顺,加以平和谨慎,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了。
等殿中有了决定,殿外的军机章京已经得到消息,方鼎锐跟翁同和是换帖弟兄,立刻派人到翁府去面报喜信。
这个喜信在翁同和并不算太意外,他平日所致力的就是这条路子,人臣高贵,无如帝师,而能造就一位贤君,更是千古不磨的大事业。并且翁心存几度充任上书房总师傅,肃顺诛后复起,亦曾受命在弘德殿行走,继志述事,对他的孝思是一大安慰,而父子双双启沃一帝,更是一重佳话。所以信息之来,虽非意外,真是大喜!
厚犒了来使,翁同和第一件事是去禀告病中的老母。接着便有消息灵通的人来贺喜了,他心里喜不可言,却记着崇绮中了状元,那番小人得志,轻狂不可一世的丑态,为士林传为笑柄的教训,所以力持镇静,说是未奉明旨,不敢受贺,而且把话题扯到金石书画上面,倒使得来客自惭多此一贺。
白天不见动静,到晚上才忙了起来,起更出门,悄悄去拜访李鸿藻。早了不行,入军机无异拜相,李鸿藻家的贺客,比他家又多得多,去早了,主人没工夫跟他深谈。
平日很熟的朋友,此时是以后辈之礼谒见,翁同和先道了喜,然后说到他自己身上,自道骤膺艰巨,唯恐力有未逮:“一切要请兰公指点。”
“那当然。”李鸿藻不肯假客气,“说实在的,这份差使的难处,你亦非问我不可。”
于是他把小皇帝的性情资质,目前的功课,细细讲了给翁同和听。自然也谈到同为弘德殿行走的倭仁和徐桐,暗示他要好好敷衍。倭仁是“理学名臣”,为人也还算方正,翁同和还持有相当敬意。汉军的徐桐,当初不知怎么靠他父亲尚书徐泽醇的力量,点上了翰林,近年又依附倭仁讲理学,不过妆点道貌,平日不去手的,是些《太上感应篇》、《袁了凡功过格》这类东西,这自然教翁状元看不上眼,不过李鸿藻是一番好意,他自不便有所批评。
“你请回府吧!”李鸿藻说,“早早进宫,递了谢恩折子,说不定头一起就召见。”
“是!”翁同和又请教:“兰公,你看折子上如何措词?”
“不妨这么说:朝廷眷念旧臣,推及后裔。”
于是翁同和一回家就照李鸿藻的指点预备谢恩折,一面拟稿,一面叫他儿子誊清。翁同和是天阉,他这个儿子原是他的侄子。
也不过睡得一惚,子夜初过,便为家人唤醒。整肃衣冠坐车到东华门,门刚刚开,一直到内奏事处递了折子,然后在九卿朝房,坐候天明。
十一月十二的天气,晓寒甚重,翁同和冻得发抖,也兴奋得发抖。心里一遍一遍在盘算,两宫太后召见会问些什么话?该如何回答?这样不知不觉到了天亮,头一起召见的依旧是军机大臣,然后是万青藜、全庆等等新蒙恩命的尚书,轮到翁同和已经九点多钟了。
这天恰好归醇王带领,引入养心殿东暖阁,小皇帝也在座,等醇王把写了翁同和职衔姓名的“绿头签”捧呈御案,他便跪下行礼。
两宫太后等他磕完头,抬起脸时,细细端详了一番,才由慈禧太后发问:“你是翁心存的儿子吗?”
“是。”
“翁同书是你什么人?”
“是臣长兄。”翁同和答道,“现在甘肃花马池,都兴阿军营效力。”
“那个翁曾源呢?可是翁同书的儿子?”
“是。”
“叔侄状元不容易。”慈安太后问,“你放过外缺没有?”
“臣前于咸丰八年奉旨派任陕西乡试副考官,此外未曾蒙放外缺。”
“噢,噢!”慈安太后似乎想再说一两句什么,却又象找不出话,只这样点着头,转脸去看慈禧太后,是示意她接下去问。
“你在家读些什么书?”
这话很难回答,因为有些书名说出来,两宫太后未必知道,想一想,提了些《朱子大全》、《纲鉴易知录》之类,宫中常备的书。
“现在派你在弘德殿行走,你要尽心教导。”慈禧太后说,“李鸿藻在军机上很忙,皇帝的功课,照料不过来,全靠你多费心!”
这番温谕,使得翁同和异常感激,便又免冠磕头:“臣才识浅陋,蒙两位皇太后格外识拔,深知责任重大,惶恐不安,唯有尽心尽力,启沃圣心,上报两位皇太后的恩典。”
“只要尽心尽力,没有教不好的。”慈禧太后说到这里,喊一声:“皇帝!”
坐在御案前的小皇帝,把腰一挺,双手往后一撑,从御榻上滑了下来,行动极快,似要倾跌,醇王急忙上前扶住。
“你要听师傅的话,不准淘气。”慈禧太后提高了声音问:“听见我的话没有?”
侍立在御案旁的小皇帝答道:“听见了。”
看看两宫太后别无话说,醇王便提醒翁同和说:“跪安!”
等跪安退出,翁同和把奏对的话回想了一遍,暗喜并无差错。于是转到懋勤殿,弘德殿行走人员都以此为起坐休息之处,只见着了徐桐,寒暄数语,告辞而去。
为了怕两宫太后或者还有什么吩咐,同时也想打听一下召见以后,“上头”的印象如何,所以翁同和且不回家,一直到詹事府他平日校书之处息足。
半夜到现在,水米不曾沾牙,又渴又饥,且也相当疲倦。坐下来好好息了一会,等詹事府的小厨房开出饭来,刚拿起筷子,徐桐来告诉他一个消息,说是原派进讲《治平宝鉴》的李鸿藻,在军机上学习行走,怕他忙不过来,毋庸进讲,改派翁同和承乏其事。
听得这个消息他非常欣慰,这不但证明两宫太后对他的印象不坏,而且也意味着他接替了李鸿藻所遗下的一切差使。
“你预备预备吧,”徐桐又说,“明天就是你的班!”
明天?翁同和讶然自思,这莫非两宫太后有面试之意?等送走了客,重新拈起筷子,一面吃饭,一面思量,明天这一番御前进讲,关系重大。两宫太后面试,自然不是试自己肚子里的货色,那是她俩试不出来的,试的是口才、仪节,顶重要的是,要讲得两位太后能懂,能听得津津有味,同时仪节不错,那就算圆满了。
啊!他又想:明天讲那一段呢?倒忘了问徐桐了。这也好办,到徐桐那里去一趟,细问一问,一切都可明白。
估量徐桐此时必已下值回家,他家在东江米巷西口,出宫不远就到。因为有求而来,语言特别客气,问起明天讲什么?徐桐告诉他,该讲《宋孝宗与陈俊卿论唐太宗能受忠言》一节。
“是了!”翁同和说,“还想奉假《治平宝鉴》一用。”
听这一说,徐桐面有难色,但终于还是答应了他的要求,取出一个抄本来,郑重交付:“用完了即请掷还,我自己也要用。”
翁同和虽觉得他的态度奇怪,依旧很恭敬地应诺,然后又细问了礼节,起身告辞。
送到门口,徐桐说道:“叔平,你去看了艮老没有?”
这一下倒提醒了他,“这就去!”他说。
“礼不可废!”徐桐点点头,“弘德殿虽不比上书房有‘总师傅’的名目,不过艮老齿德俱尊,士林宗镜,在弘德殿自然居首,连醇王也很敬重的。”
“是,是,”翁同和连声答应,心里有些不明白,他这番话到底是好意指点呢,还是为“师门”揄扬?但也不必去多问,反正在礼貌上一定少不得此一行。于是吩咐车伕:“到倭中堂府里去!”
一见了“艮老”,他以后辈之礼谒见。倭仁的气象自跟徐桐不同,颇有诲人不倦的修养,大谈了一番“朱陆异同”,又批评了王阳明及他的门弟子,然后又勉励翁同和“力崇正学”,意思是今后为皇帝讲学,必以“程朱”为依归。
这一谈谈了有个把时辰,话中夹杂了许多“朱子语录”中的话头,什么“活泼泼地”之类。翁同和虽然规行矩步,往来的却都易些语言隽妙的名士,从不致如魏晋的率真放诞,却尊崇北宋的渊雅风流,所以觉得“艮老”的话,听来刺耳,但仍旧唯唯称是,耐心倾听着。
回家已经不早,而访客陆续不绝,起更方得静下来预备明日进讲。打开借来的那册《治平宝鉴》,见是抄得极大的字,有许多注解,不少注解是多余的,因为那是极平常的典故,莫说翰林,只要两榜出身的进士,谁都应该懂得。
怪不得他不肯轻易出示此“秘本”!大概也是自知拿不出手。翁同和对徐桐算是又有了深一层的了解。
看完该进讲的那一篇,又检宋史翻了翻,随即解衣上床,但身闲心不闲,翻来覆去睡不着。到得刚有些怡适的睡意,突然听得钟打四下,一惊而起,唯恐误了进宫的时刻。
进宫到了懋勤殿,倭仁、徐桐,以及教授《国语》——满洲话,地位次于师傅,称为“谙达”的旗人奕庆,都比他早就到了。
翁同和是第一次入值,一一见礼以外,还说了几句客气话,刚刚坐定下来,只见安德海疾步而来,一进懋勤殿便大声说道:“传懿旨!”
大家都从椅上起身,就地站着,翁同和早就打听过的,平日两宫太后为皇帝的功课传旨,不必跪听,所以他也很从容地站在原处。
“两位皇太后交代,今天皇上‘请平安脉’,书房撤!”安德海说完,就管自己走了。
于是奕庆告诉他,小皇帝因为感冒,已有十几天没有上书房。就是平日引见,原来总要皇帝出来坐一坐的,这一阵子也免了,那天召见翁同和,是因为要见一见师傅的缘故,所以特为让小皇帝到养心殿。
这也算是一种殊荣,翁同和越觉得自己的际遇不错。进讲还早,正好趁这一刻闭目养神。他的记忆力极好,闭着眼把今天要讲的那一节默念了一遍,只字无误,几乎不须看本子也可以讲了。
到了九点钟叫起。这天是六额驸景寿带班,进殿行了礼,开始进讲。是仿照“经筵”的办法,讲官有一张小桌子,坐着讲,陪侍听讲的恭王,特蒙赐坐,其余的便都站着听。
等讲完书,两宫太后有所垂询,便要站着回答了,慈禧太后先问:“宋孝宗是宋高宗的儿子吗?”
“不是。”翁同和回答。
“那他怎么做了皇帝了呢?”
宋孝宗如何入承大统,以及宋朝的帝系,由太宗复又回到太祖一支,情形相当复杂,一时说不清楚。翁同和略想一想,扼要答道,“宋高宗无子,在宗室中选立太祖七世孙,讳眷为子,就是孝宗。”
“喔!”慈禧太后点点头又问:“他的庙号叫孝宗,想来很孝顺高宗?”
这话就很难说了,反正说皇帝孝顺太上皇总不错,翁同和便答一个:“是!”
“那宋孝宗,”慈安太后开口了,“可是贤主?”
这一问在翁同和意料之中,因为平日也常听人谈进讲的情形,慈安太后对历代帝王,类皆茫然,要问他们的生平也无从问起,只晓得问是“贤主”还是“昏君”。
“宋室南渡以后,贤主首推孝宗,聪明英毅,极有作为,虽无中兴之业,而有中兴之志。”翁同和停一停接下去说:“譬如陈俊卿,本是很鲠直的臣子,孝宗能容忍,而且能够用他。倘非贤主,何能如此?”
“嗯,嗯!”两宫太后都深深点头,不知是赞成宋孝宗的态度,还是嘉许翁同和讲得透彻?
不论如何,反正这一次进讲,十分圆满。事后翁同和听人说起,两宫太后曾向恭王和醇王表示,翁同和讲书,理路明白,口齿清楚,“挺动听的”。
等小皇帝病愈入学,翁同和也是第一天授读,先以君臣之礼叩见皇帝,皇帝以尊师之礼向他作了个揖。然后各自归座。师傅是有座位的,教满洲文的“谙达”却无此优待,只能站着,或者退到廊下闲坐。
等一个授读的是倭仁,他教尚书。翁同和冷眼旁观,只见小皇帝愁眉苦脸,就象在受罪——本来就是受罪,十岁的孩子,怎能懂得三代以上的典谟训诂?倭仁在这部书上,倒是有四十年的功夫,但深入不能浅出,他归他讲,看样子小皇帝一个字也没有能听得进去。
接着是徐桐教大学、中庸,先背熟书,次授生书。读完授满文。这是所谓“膳前”的功课。小皇帝回宫传膳,约莫半个时辰以后,再回懋勤殿读书。
“膳后”的功课才轮到翁同和。等他捧书上前,小皇帝似乎精神一振,这不是对翁同和有什么特殊的好感,而是对他所上的书有兴趣。这部书叫《帝鉴图说》出于明朝张居正的手笔。辑录历代贤主的嘉言懿行,每一段就是一个故事,加上四个字的题目,再配上工笔的图画,颇为小皇帝所喜爱。
未曾上书,翁同和先作声明:“臣是南方人,口音跟皇上有点儿不同,皇上倘或听不明白,尽管问。”
“我听得懂。”小皇帝问道,“你不是翁心存的儿子吗?”
翁同和赶紧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答应一声:“是!”
“你跟你父亲的声音一样,从前听得懂,现在自然也听得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