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反而诱使崇祯重新信用起太监来,他也明白太监督军的害处,天启年间殷鉴不远,一时间只觉非得阻止皇帝不可,只是如何阻止,一时间倒没了主意。
忽然灵机一动,道:“陛下着意整顿,何必定用中官?袁崇焕现帅大军入援,就驻在城外。陛下何不再发一道诏令,就让他统率京军三大营,助理北京防务?”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正是碰到了马蜂窝上。崇祯正在对袁崇焕百般疑心,以至于援军不许入城,三大营是京中唯一保护自己的军队,哪里还能交给袁蛮子?钱龙锡情急之下话一出口,旋即发觉不对,然而要再收回,却已经来不及了。
崇祯心中大怒,暗道你们这些大臣,一个个地都向着那蛮子,莫非哪天蛮子造起反来,你们也要帮着他砍朕的脑袋不成?脸上却仍是不动声色,淡淡“嗯”了一声,道:“朕意已决,不必多议。就着邓希诏监京营防务,王之心监蓟镇东协,即刻赴任。至于其余各地,嗣后慢议。”
几个大臣知道多说无益,以皇帝的性格,一旦决断了的事情,那是谁也扳不转头的,听他口气,似乎太监监军并不止于京师一地,还要遍行边塞腹里各镇,只有暗自叹息而已。崇祯又问了一些城防的事宜,无非发怒骂人,将几个国家重臣一一骂过一遍,终于叫他们退下。
韩爌出了宫门,不坐轿子,径行向自己家中去。钱龙锡从后赶上,拦住了他,迎面一躬到地,连道:“龙锡有罪!”韩爌连忙挡住,道:“钱大人不必如此。圣意难揣,钱大人也只是为人臣子应为之事罢了。”钱龙锡叹道:“话虽如此,然而龙锡却不能若无其事,圣上即位之初,裁撤监军中官,那时边腹武将一片叫好,如袁崇焕之类的将才,更是得以大显身手。今日复设,却是因为龙锡的一句无心之言,将来边事再坏,龙锡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韩爌叹道:“钱大人无须自责。冰封三尺,原非一日。陛下既然不信大臣,中官再出只是早晚之事,岂有因钱大人一言而行之理。”钱龙锡道:“唉,龙锡何尝不知是如此,只是目下边情正急,倘若陛下令中官监军三大营之余,再派中官出辽东、蓟镇,那可……”韩爌默然,袁崇焕是他的门生,去到辽东以来两人多有通信,他也知道中官去后袁崇焕才得以全力整顿辽事,一展胸中抱负,接连收复了广义二地。倘若此时中官再出,必定又要缚手缚脚,辽东得来不易的好形势,说不定就要全盘逆转。
可是事已至此,也只有相信自己门生的周旋本事了。只是他却没想到,或者也并不敢想,真正对边关武将缚手缚脚,百般掣肘的,并不是甚么监军,却正是皇帝本人。
两人正在那里相对叹息,毕自严赶上前来,叫道:“钱大人留步!”钱龙锡停住步子,却见他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愁眉苦脸地道:“钱大人,方才陛下有旨,叫下官调派军饷……”钱龙锡一听之下,立时明白他是甚么意思。方今四方援军毕集京师,士兵将官每人每天都要吃饭,马料火药都须补给。援军赶路紧急,必定不能多携粮秣,全要指望京师供应。毕自严身为户部尚书,自然是责无旁贷的了。
可是崇祯催钱容易,毕自严筹款却难。那时候国库已经十分空虚,莫说应付大军所需,就是供应三大营也都犯难,若要请发内帑,袁崇焕当日请内帑的时候皇帝如何震怒,众臣都是看在眼里的,还有哪个敢去捋虎须?一个个都做了钳口葫芦,闷声大发财便是。只苦了那些长途赴援的外地军队,饭都吃不饱,还要整日翻来掉去地换防。
钱龙锡叹道:“那有甚么办法?只能尽力筹集便是。国帑不足,便向京中商民筹借,再不足,便叫官员国戚认捐。若是如此仍旧不足,那就只好大家抱在一起死了。”毕自严愣在那里,瞧着首辅大人佝偻着背愈行愈远,忽然觉得上任以来,钱首辅似乎是苍老了许多。
卷二 国之干城 九十三回
恩格德尔自从被俘以来,先前咬紧了牙关一语不发,后来给桓震折磨得无可忍受,终于将自己军中的情形一一倒了出来。虽然那是迫不得已的无奈之举,心里却总是觉得十分对不住大汗,对不住将公主嫁了给自己的先汗努尔哈赤。每每思之愧恨已极,堂堂蒙古男儿,成吉思汗的子孙,竟然几日不睡觉便熬不住了,说将出去还不给人指着鼻子嘲骂?
桓震自从打他嘴里掏到了想要的情报之后,也就不为已甚,待他十分优厚,不单让他单独在一个小帐篷中居住,每日干粮饮水也都照顾得十分周到,只是看守却丝毫也不曾松懈,恩格德尔数番想逃之夭夭,都找不到机会。
这天晚间,看守的士卒送来食水,恩格德尔照例爱理不理地等他离去,这才起身取用。他手上脚上都戴了铁镣,虽然为了避免磨破皮肤给包上了布条,但沉重却是一样的,加上不能直腰走路,慢慢挪过去端起水罐,一个彪形大汉竟然累得略有些喘。
他一面苦笑,顺势在地上坐了下来,瞥一眼门口值守的卫兵,一面琢磨怎么逃走,一面喝了一大口水。这中原的水,哪里能比得上呼玛而窝集河的河水清冽啊。
正在那里怀思故乡,不料忽然之间,耳中竟然钻入了一句蒙古话来,说的却是“你这反贼,不得好死!”恩格德尔在这异国他乡的北京城下乍闻乡音,亲切之余心中更是十分奇怪。不由得侧耳细听,幸好那说话之人并没刻意压抑语音,在这静夜之中,虽然隔着一层帐篷,却也听得甚是清楚。
先前骂别人是反贼的那人,语声很是苍老,似乎是有年纪了的。被他骂做反贼的那人,岁数听起来略微年轻,却也差不到哪里去。他给人斥为反贼,居然不怒,仍是笑道:“锡拉特大人何必如此?大汗对你有甚么天大的好处,值得你为他这般卖命?”恩格德尔心中一震,他说“大汗”,那难道是指自己的大汗皇太极么?
却听那人续道:“我跟随大汗十几年来,头十年是随着他东征西讨,四处攻打草原上别的部族,近几年却是给女真蛮子打得东奔西逐,好不狼狈,他林丹自称大汗,打了胜仗的时候自己要分最好的女人牲畜,可是打了败仗的时候却丝毫不顾惜那些死了的战士,他凭甚么做咱们的大汗?”
恩格德尔这才知道,原来这两人都是蒙古林丹汗的部下,可是林丹的人为何会出现在明京脚下,明军营中?难道袁蛮子竟然与林丹勾结起来,南北夹击?他出了一身冷汗,脑中轰轰作响,满心只是“糟糕”二字,待到醒觉,已有几句说话给他漏听了。
只听那老人道:“我锡拉特自幼便是大汉的部属,倘若不跟从大汗,我可不知道天下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处。况且大汗这次叫咱们来联络明军,南北夹攻皇太极,那可是对蒙古大大有利的好事,倘若成了,十年之耻一朝得雪,乌力吉巴雅尔,你怎么能为了一个人的恩怨,将这件事情给搅黄了?”
乌力吉巴雅尔冷笑道:“一朝得雪?我只怕是一朝过后,整个部族的男人都变做了死尸,女人都成了女真蛮子的奴隶!”锡拉特闻言大怒,暴喝道:“你说甚么鬼话!”乌力吉巴雅尔十分郑重地道:“请锡拉特大人仔细思量。明军不能战,这是咱们都晓得的事情,就算大汗当真同他们联合起来,能有多大作用?至多是在蛮子的铁骑之下,再添些南方的亡魂罢了。咱们又能从当中得到甚么好处?”
锡拉特道:“不然,不然。你只知道从前的明军,不知道现在的明军。辽东锦州有个桓胡子,你听过他么?”乌力吉巴雅尔不以为然的道:“无非又是一个草包将军罢了。如袁崇焕那般的英雄豪杰,天下能有几人!”言语之间似乎对袁崇焕十分敬重崇拜,只恨这等英雄人物不曾生在蒙古一般。
锡拉特哈哈一笑,道:“这个桓胡子是近年来新崛起的一个将领,咱们部中的探子多有他的情报,怎么你从来不曾留意过么?枉你还是自称精通南事呢。”恩格德尔听他说着,不由得记起杀子之仇,被俘之辱,一时间钢牙咬碎,满心恨意直欲爆裂开来,一心只想咬下桓震两块肉嚼上一嚼。
乌力吉巴雅尔似乎恍然大悟,大声道:“啊,我只是一时忘记了,不就是桓震么?有传言说他便是十年之后的袁崇焕呢。只是我瞧他也不过如此而已,否则何以今日会面之时,竟会这般容易便答允同大汗结盟?连我也不信大汗当真能打下辽阳沈阳,他……”
锡拉特笑道:“这便是他聪明之处了。你想,皇太极经过蒙古之时,是不是曾经叫各部发兵助他攻明?”乌力吉巴雅尔不明所以,随口答应了一声。锡拉特道:“各部方附,他为什么就胆敢动用?难道他不怕有些心存不满的,半途造反起来么?”乌力吉巴雅尔呃的一声,道:“他国内已经没有兵了?!”锡拉特抚掌大笑,恩格德尔却是惊得面无人色。照这两人的说话,分明便是两个林丹派来的使者,意在联络明军夹攻女真后方的,只是两人起了争执,大约是料想明军之中不会有懂得蒙古话的人,这才放心大胆地争辩,没想到给自己听了个一干二净。
方才那锡拉特的说话,恩格德尔却知道全是实情。八旗兵本来不足十万,这次大汗亲征,便带走了八万有奇,还要加上许多蒙古兵,这才勉强凑起十万之数。留守辽沈两地的,都不是甚么精锐,倘若当真给他们联手起来,从广宁、锦州奔袭,留在关内的大部不及回援,后方非失不可。辽沈乃是攻略辽东的据点,沈阳更是大金的都城,一旦失了,就算夺得明京,又有甚么意思?
只听乌力吉巴雅尔又道:“虽然如此,我总觉得此事大大不妥。倘若事情不成,必要招来蛮子报复,去年夏天的惨状,锡拉特难道忘记了么?”锡拉特语声略略颤抖,大声道:“正是不曾忘记,才要搏上一搏!否则难道便永远做金人的不二奴隶么?”
两人来回驳诘,直吵了小半个时辰,乌力吉巴雅尔仍是不肯附和锡拉特的意见。锡拉特咬牙道:“我奉大汗命令,非要将此事办成不可。你既然不愿依从,我也不想逼迫。明日你便先行回去罢,对大汗说老臣我使命完毕,自当回去见他。”
乌力吉巴雅尔叹了口气,道:“也好。请自珍重。”话音方落,只听他一声惨叫,嘶哑着嗓子,厉声道:“锡拉特,你……你……”锡拉特喟然道:“我本不忍杀你,可是兹事体大,万一给你跑去金营告密,老夫和大汗的人头,连同咱们林丹部族的基业,都要坏在你的手里了。何况你既然在明军营中遇害,我便有法子要挟他们同大汗合作,否则便可以此当作借口,威胁要同大金合兵攻打大明。你这一死,实在功德无量,愿长生天收去你的灵魂罢。”跟着橐橐两声,似乎是在尸体上踢了几脚,确定他已经死了,这才放声大叫,继而人声嘈杂,许多明军士卒闻声奔了过来。
恩格德尔也不再听,心中翻来覆去只是一个念头,林丹要攻辽沈,如何能够逃得出去,将这件大事禀报给大汗知道?可是自己手脚都锁着重重铁镣,莫说逃走,就连在这帐篷中散步也都费力,愈想愈是痛恨将自己捉来的桓震,不知已经在心里将他千刀万剐了多少遍。
这一夜直不曾合眼,好容易熬到次日,却来了几个士卒,比比画画地对他说要押他进宫去见皇帝。恩格德尔好容易听明白了,心想见过皇帝之后必是要杀头了,左右逃走无望,见到皇帝的时候不如一鼓作气加以刺杀,说不定临死还能立下一番大功,叫大汗记得自己。当下不说不动,闭目养神,暗暗蓄力。
哪知道半路上囚车竟然陷进了沟里,押送的士兵纷纷抛下刀枪长矛一起推车。恩格德尔身体沉重,压得车子甚是难推,为首的明军哨官便叫将他押下车来。本来他给关在囚车中的时候,便松去了铁铐,让他得以喘息。偏偏那明军昏头昏脑地,竟没给他戴好镣铐,便打开了囚车。
恩格德尔心中大喜,觑准机会,抄起堆放在木笼中的铁镣,当作兵器一般抡圆开来。他手足一旦自由,那是何等勇猛,加上平日从不曾被克扣饮食,体力并没多少减损,不费多大力气便砸倒了押送的明卒,回身窜入山林中去,不见踪影了。
同一时候,明军帐中,桓震上手坐着的,正是大同总兵,蒙古人满桂。先前被杀的那个“蒙古使节”,正满面笑容,得意洋洋地侍立在他身后。两人正在谈论军务,忽然一个马快匆匆奔入,在桓震耳边说了几句,桓震面上喜色一闪而逝,起身拱手道:“要满大人来给下官做这一场戏,可真是屈杀大人了。”
满桂也是哈哈一笑,道:“那有甚么,大家都是一般的为国尽忠,何在乎这些小节。只是百里真有把握,皇太极会信以为真,就此退兵么?”桓震摇头道:“我不知道。也许会,也许不会。”满桂奇道:“然则百里要我做这场戏又有何用?”桓震微笑道:“山人自有妙计,然而此时却说不得,请大人多多原谅则个。”两眼漫无边际地望着帐篷顶,喃喃自语道:“我并不要他信,却是要他不信……”
卷二 国之干城 九十四回
皇太极给袁蛮子杀得大败亏输,狼狈退回营中,心里又是气恨,又是恼怒。袁崇焕只有区区九千骑兵,就将他的数万大军冲得七零八落,死伤无算,倘若等到大部队来了那还得了?虽然对付满桂的代善打了一个胜仗,但是那可不是自己打胜的,也不是满桂没有本事,却是城上胡乱放炮帮了倒忙,否则战局如何,倒还难讲得很。两边总起来,自己以将近十倍之众,打的还是向来擅长的野战,居然如此大败,怎么不叫人恼火!
他心里明白,临阵退却的阿巴泰,应该负上绝大部分的责任。非但如此,就是左翼主帅莽古尔泰,约勒部下不善,阿济格、豪格等将领,军前慌乱,也难辞其咎。然而这些人却都是烫手的山芋,不好轻易处置的。尤其豪格还是他的长子,倘若处罚其他几人而单单宽贷豪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