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坤仪早夭,很可能是为了冲喜。本文取这种说法。'过不多久,周皇后自己怀中抱着慈烺,身后跟着一个乳娘,抱着媺娖一同走了进来,却见崇祯皇帝斜倚在龙椅之上,竟然睡了过去。
周后不敢作声打扰,唤小太监取锦被覆之,崇祯皇帝霍然睁开眼来,虎视眈眈地望着那小监,只唬得他两股战战。良久,方才松弛下来,挥挥手叫他退下,对着周后笑道:“几日不见,皇后可想念朕?”周后眼圈一红,垂下了头去。她虽是女流之辈,却也略懂得国家大事。方此危急存亡之时,陛下坐着都会打盹,还能想起她来,已经是感恩不尽了,哪还有半分怨望之辞?怨天怨地,也只怨自己嫁了个一国之君的丈夫。其实在她心中,丈夫是不是国君压根不是那么要紧。想当年在信王府的日子,虽然过得战战兢兢,可是夫妻两个总是同心协力,互相支撑着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时至今日,周皇后仍然忘不了当年陛下初入宫时自己为他做的那一包捣糕。
她却不能在皇帝面前哭哭啼啼,只不过伤感片刻,旋即抬起头来笑道:“慈烺同媺娖整日叫着要父皇抱呢。”说着将怀中的慈烺递将过去。崇祯皇帝呵呵大笑,接过儿子来用力举高。慈烺高兴得手舞足蹈,媺娖在奶娘怀里瞧见弟弟与父皇戏耍,忍不住艳羡,将身子扭来扭去。
崇祯一手抱住慈烺,笑道:“莫急莫急,媺娖乖乖也有份的!”伸另一臂将媺娖也揽在怀中,顺势在椅上坐了下来,将两个孩儿一边一个的放在大腿之上,笑嘻嘻的道:“媺娖给父皇唱歌儿罢?”
媺娖时年不到两岁,学会说话也没多久,哪里懂得甚么歌儿?只是寻常听乳娘宫女哼的小调,记了断断续续的几句在心。听得父皇逗自己唱歌,也想在父亲面前显露一番,当下睁着圆圆大眼,想了一想,奶生奶气的唱道:“城门城门几丈高?三十六丈高。里十三、外十八,骑白马,带把刀,城门底下走一遭。”这是南京流传的一首童谣,南京城初建之时原是十三座城门,后来太祖朱元璋发现东郊皇宫距离钟山太近,对军事防守不利,遂又下令利用应天府城外围的黄土丘岭,用砖砌一部分外城墙,先后开了十八座城门,是为里十三、外十八。
崇祯听得这童谣,面上神色便是一变。这一天来他心中一直想着迁都南京的事情,只是左右为难下不得主意。此时此刻从孩子口中唱出这歌谣来,莫非是上天借媺娖之口告诉他当真该迁回南京龙兴之地去了么?
周后见皇帝脸色不豫,连忙扯了媺娖一把。媺娖不明所以,睁着大眼瞧瞧父皇,又瞧瞧母后,疑惑道:“媺娖的歌儿唱得不好么?”说着眼泪便在眶中溜来溜去,几乎便要掉了下来。崇祯强颜笑道:“好,好得紧。”恰好小太监奉上四色点心,崇祯顺手取了一块糕,放在媺娖口中,道:“父皇请你吃糕。”媺娖咬了一口,嚼一嚼,咽了下去,却道:“这糕儿不如鹅油酥好吃。”
崇祯一怔,只听她又道:“胡妈妈做的鹅油酥、软香糕,是这世上最最好吃的东西,父皇怎么不尝一尝?”胡妈妈便是她的乳娘,祖籍南京,又与周后相处极好,时常会做些南京糕点给媺娖吃。那甚么鹅油酥、软香糕,都是南京的风土小吃了。
斜了周后一眼,冷冷的道:“公主饮膳自有膳房打理,为甚么叫乳娘下厨?”周后给他问得一怔,一时张口难答,只觉皇上似乎忽然之间心情恶劣起来了一般,小心翼翼的道:“是,臣妾知道错了,以后再不如此。”那胡妈妈见皇帝发怒,早吓得跪地求饶不止。崇祯瞪她一眼,心中只觉这个教会女儿唱南京小调,又做南京糕点给女儿吃的奶妈十分可恶,厌烦不已的道:“赶出宫去。”媺娖虽然年幼,倒也明白了父皇要将奶妈轰走,立时大哭起来。慈烺压根不知怎么回事,见姐姐如此悲伤,却跟着凑起趣来,大声号啕。一时间殿上便如打翻了开水锅一般,人仰马翻。
崇祯再也忍耐不住,一叠连声地叫周后退下。周皇后如履薄冰一般抱着皇子公主去了,只剩的朱由检一人跌坐在椅中,如石像一般纹丝不动。时间一刻一刻地过去,天色渐渐黑了下来,他仍是枯坐在那里发呆。
此间城防急报来了数次,马世龙紧急调用人手出城列阵阻挡莽古尔泰,数战之下鞑子固然暂时退却,可是北京守军折损更大,五军营几乎损伤及半,监军太监邓希诏更是逃去无踪。崇祯皇帝听了败报,只觉得心若死灰。文臣武将不可信用,他才复用太监;可是现下连太监也背叛了自己,那又要去用甚么人来守护自己的江山?一时间仿佛整个天下都来与他作对一般。怎么办?怎么办?
正在他忧心如捣之际,旁边忽然有一个细柔的嗓音低声道:“皇爷可是在烦心满鞑子?”崇祯抬头望了一眼,只见那人生得膀阔腰圆,虽是不全之人,眉目间却隐有威武之色,原来是司礼监的太监高起潜。这高起潜在内侍之中素以知兵著称,天启时候也曾经代皇兄总监辽东兵马。虽然只懂得割头冒功,可是哄得皇帝开心,也就愈来愈得信用。后来崇祯即位,裁撤监军宦官,便将他召了回京,留在司礼监听用。
高起潜引起了崇祯的兴趣,他是先帝信用之人,自己即位之后一直不敢委以重任,可是阉党已经倒了两年多,早已经成不了甚么气候。眼下兵事正急,倘若此人能有法子解北京倒悬之危,那也说不得了。当下问道:“你可知道眼下局势?”高起潜小心翼翼地俯首道:“奴婢略有所闻,东虏兵势甚锐……”
崇祯不耐烦地挥挥手,道:“这些废话不必多说了。你告诉朕,现下该当如何是好?”高起潜闭口不言,忽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战栗道:“奴才不敢说!”崇祯摆手道:“你说,朕不怪罪就是。”高起潜又犹豫许久,这才道:“金陵龙蟠虎踞,天堑险固,下临全楚之地,包举中原之势,此太祖龙兴之地,帝王之宅也。”
崇祯怦然心动,想不到这句话竟是从一个太监口中说了出来!南京,南京,难道这真的是命吗?
卷三 环佩相将侍禁庐 一百二十七回
良乡后金大军驻地。
皇太极与范文程已经接二连三地收了数起战报,先前说是莽古尔泰轻军冒进,在途中伏,损折了数百士卒,听罢心中竟有几分高兴。其实说句实话,他之所以教莽古尔泰率军攻打通州,并不是真的要取通州。试想那通州位于京城同蓟州之间,往北去便是昌平、顺义,正与宣府三卫接壤,前者虽然暂时攻下二地,可是不久又为山西援军复夺;蓟州又有桓震、祖大寿等人大兵屯驻,倘若当真取了通州,只有三面受敌,取之无益。
范文程一世聪明,却如何会想出这等鸡肋也似的计策来?原来当日他听宁完我说了黄杰的来历,心中便有一个想法,要用这敌人的降将做一枚弃子,替后金大军东归,打开一条通路。当时战局,后金铁骑虽然横扫京畿大地,可是自从袁崇焕下狱、祖大寿东奔之后,昌黎、永平、迁安、蓟州一线已经由辽兵把守得严严实实,辽兵不比腹里的明军,早在先汗在位时候就教人十分头疼,何况自从桓震、袁崇焕任职辽东,更是不但枪炮犀利,纪律也日渐严明,俨然一支常胜之师。前者复掠广义,虽说当中有范文程故意诱敌的成分在,可是明军居然打下了女真人的城池,这也显而易见,辽兵已经是今非昔比了。
棋看三步,正当八旗子弟在中原肆无忌惮之时,范文程已经在琢磨大军的退路了。原路退出长城恐怕是不成的了,要东向打开山海关,也没那么容易。良乡大军一动,蓟州辽兵必然很快收到消息,闻风堵截追击,倘若己方不能速战速决,歼灭昌黎一带的少数守军,任其与蓟州援军汇合,那要突破这条防线就殊为不易。良乡到昌黎的路程,几乎是蓟州到昌黎的三倍,就算明军反应再慢,恐怕也能赶上。如何抢夺这个时间,成了范文程心中的一条难题。
黄杰的出现,替他解决了这个难题。当日他借口捉住了奸细,却故意放黄杰逃走,在黄杰离去之前,密密嘱咐他道女真大军将要北袭通州,叫他设法将桓震的兵力尽量东调,以利行事。范文程心中清楚,那黄杰本是汉人,前者因为无法自处才来投降,此刻给自己如此对待,多半也冷了心肠,回去之后必会将所知后金的“计划”和盘托出。以他这等降而复叛的将领,哪里还能受桓震信任?桓震听黄杰声称将取通州,必会想到这是诱敌之计,目地便是教他以为永平危险,调兵去援,却要趁虚攻取通蓟。如此一来明军主力必然西移守备通州,叫他与莽古尔泰在通州打得不可开交,自己这边就好出一轻旅,袭取永平、昌黎了。
莽古尔泰攻不下通州,原在范文程逆料之中,可没成想这蛮汉几番受挫之后,竟然昏了脑袋跑去攻打京师,这一来他的整个战略布局,可就全数打乱了。京师守军虽然脓包,可也并非一朝一夕所能攻得下来。莽古尔泰若是在通州与明军相持,自己这里尚可装作不见;现下他在京师城下打得热火朝天,大军倘若不发援兵,不论对正蓝旗的大小贝勒额真,还是对自己这里数万将士,都十分说不过去。范文程心里清楚,自己身为汉臣,虽然深得大汗的信任,却也因此招来了不少嫉妒,女真族人之中如莽古尔泰一般将他恨入骨髓,时刻等着抓他小辫子的并不在少数。若是任由正蓝旗在京师溃灭,不论对谁都没法子交代。
然而要援,又不知从何援起。除却莽古尔泰所领正蓝旗外,余下各旗之中挑选出的万余精锐已经给自己遣去急攻昌黎,今早接了回报,说是昨日已经同守军交上了火,敌人似乎是有大炮,一时没能打得下来,未知目下战况如何。倘若不能一攻而下,给援军赶了去,形成久战局面,那就颇费手脚。好在明京危急,通蓟守军决不能置若罔闻,怎么也要发兵救上一救,好歹也算个牵制。想了许久,范文程便向皇太极进言,大军直迫京师,一则救援正蓝旗,二则先前数番求和书信明皇均未理会,此刻正好迫他签一个城下之盟。
皇太极自然言听计从,一声令下,五六万大军拔营起行,浩浩荡荡地杀奔京城去讫。
当晚桓震收到京师告急,马世龙写来辞意极其谦卑的一封书信,内中大赞桓震、祖大寿等人赤心为国,转弯抹角地要他们不计前嫌,念在同为大明臣子,速速回救京师。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是给足了辽东将领面子,倘若再不答应,不免就要与这位新任的经略结下冤仇。这且不说,京师被兵而为人臣者置若不顾,遍天下也没这样的道理。祖大寿与何可纲对视一眼,均觉此番是非回去不可了。只是以崇祯皇帝的行径,又有谁能保证他不会如对待督帅一般对待自己?两个人心中都是忐忑不安。
桓震提起信纸,抖了一抖,笑道:“两位总兵以为该当如何应对?”祖大寿睁圆了眼睛,并不作声,何可纲却道:“救亦不是,不救亦不是。”桓震接口问道:“何以见得?”何可纲叹道:“百里心中尽知,何必却来问我?”顿了一顿,还是解释道:“马大人以经略之尊位而对我等如此低声下气,想必京师已经到了紧要关头。此刻再使意气,不但京师有破城之虞,更将上起陛下下至百官的整个朝廷得罪尽了。辽东许多物资都要腹里供给,现下咱们虽然为了督帅的性命暂时违逆朝廷,可是倘若当真决裂,往后又该如何立足?此其一也。倘若任由虏兵占据京师,我通蓟辽便给包裹在中间,成了无局之局,以后再不可守,此其二也。”说着叹了口气,黯然道:“若是督帅知道我们为他一人而致京师惨被兵祸,哪怕死了也都不能安乐。他一心要做忠臣,我们又岂能令他无颜去见大明的列祖列宗?此其三也。有这三条,可纲以为,京师非救不可。”
祖大寿听得连连点头,桓震大笑道:“何总兵高义亮节,所持皆是正理,桓某焉敢异议?此事就此决定了。”话头一转,道:“只是咱们共有两个炮营,一个已经调去守卫永平、昌黎,方才战报,后金大军约一万人,已经在攻打昌黎。正如前者推断,范文程明里声称攻打通州,那是故意叫我识破他的浅显计谋,诱使我等错以为他要将我军主力牵制在永平一线,实际却是去取通州;我若当真作这般想,将大军调去守卫通州,那就是中了他的诡计。好在他却不知黄杰乃是我们的内线,此次可谓千钧一发。只可惜好容易埋下的一个内间也就此作废了。”回身在地图上指着永平一带,道:“此二地不但是虏兵东归之途,更是咱们辽东部队在中原期间运送枪药给养的咽喉要地,决不可失。倘若敌人再行增兵,我们的守军不见得能够坚守。以我之见,还是再分些兵过去的妥当。”
祖大寿点头称是,沉吟道:“炮营到得京师恐别有用处,不宜再分。何况炮车行军不快,还是遣一支火枪队去的妥当。”桓震拍手道:“震也是此意。但不知何人为将方妥?”何可纲一怔,旋道:“此地军士多是百里部下,百里自然是去不得的。”瞧着祖大寿道:“至于我与复宇……”祖大寿不知他是何意,尚未来得及答话,便听桓震道:“震心中却有一个人选,不知可去得否。”说着冲门外唤道:“进来罢!”房门应声而开,外面站着一人,长身赪面,虽只做寻常士卒打扮,眉宇间却自然透出一股威风凛凛。祖、何两人定睛瞧时,却是当年宁远闹饷之时坐御下不严,给袁崇焕削职回卫的左良玉。
桓震笑道:“昆山可听见方才我二人说些甚么?”左良玉摇头道:“小人不敢偷听。”桓震哈哈大笑,道:“昆山何必骗我?我素知你虽然身在行伍,却始终胸怀谋略,岂能不处处留意?”左良玉一时不知如何答话,桓震已经扯着他进来,关好房门,道:“我知以你才能,担当此任正是大材小用。但你须知当年袁军门将你罢黜,倘没些许战功,终不好为你复职。此番昌黎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