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壁保康王盘着腿,坐在一张熊皮上,大口大口喝着辣酒,大口大口嚼着烧牛肉,两眼乐得眯成一条线,目不转睛地盯着歌姬们的狂欢舞。几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番女,给他捶腰揉腿,端茶敬酒,真好像一群屎壳螂围着牛粪打转转。在他的上首坐着他叔叔阿尔泰亲王、洒特沁亲王、大驸马撒木德、二驸马海东珠、大元帅左车轮、吐鲁公主、车轮公主、阿塔公主;下垂首坐的是护国禅师金刚活佛、丹珠尼措活佛、飞钵僧、铁板道、镇国大都督桑巴木、巫师巴巴彦。余者都是都督、平章,各部落的酋长、狼主、大头领等足有一二百人。大帐里杯盘狼藉,“嗷嗷”喊叫,狂欢乱舞,丑态百出。保康王望着左车轮说:“大帅,依你看唐王何时才能请降?”
左车轮捋着大胡子笑道:“唐军粮草尽失,至多能维持三五日,再饿他们个六七天,也就该出头了。到那时,只要大王赐他们一条生路,他们就求之不得了,还愁李世民不乖乖地请降吗!”
“哈哈哈哈,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保康王高兴得眉飞色舞。飞钵僧进言道:“唐营高人甚多,大王切不可掉以轻心,以防意外。”
二驸马海东珠冷笑道:“大和尚,你是被南蛮子吓破胆了吧?人以食为天,他们能耐再大,不吃东西也不行,还能有什么意外?除非他们会钻天,会入地,不然的话,他们肋生双翅也飞不出咱的手心了,哈哈哈哈。”
“报——”报事的番兵跑进牛皮大帐。
“什么事?”左车轮忙问。
“报大元帅,营门外来了一员唐朝的老将,自称是唐朝的特使,有要事要见大帅。他还叫咱们吹三通,打三通,迎接于他,不然的话,他转身就走,叫咱们后悔一辈子。”
“哦?”左车轮沉思片刻,对保康王说,“大王,听见了没有?大概唐营是吃不住劲了,派人前来请降,容臣到外面观看。”
保康王大喜,点头应充。左车轮离席而起,大踏步来到帐外,手提宝刀,飞身上马,率领一千番兵来到营门,众番兵把营门开放,搬开鹿角,放下护沟木桥。左车轮从轿上通过,这才来到营外。“吁——”他把马带住,横大刀往对面观看。只见,对面孤单单、冷清清,闪出一匹战马,马鞍上端坐一员老将,头顶卷沿荷叶鎏金盔,身披大叶金锁连环甲,外罩大红战袍,上绣海水江山,腰束狮蛮宝带,虎头战靴双插镔铁镫。面如蓝靛,狮鼻阔口,一部花白胡须洒满前胸,手执马鞭,得胜钩上挂着一口八卦金攥开山斧,威风凛凛,气度不凡,在马上一坐,真好像庙里的天王一般。
左车轮看罢并不认识,用刀一指,高声喝道:“呔!你是什么人?快报上名来!”
再说老程,早就想好了对付番将的办法,因此一不慌,二不忙,稳如泰山,他往对面一看,不由得吓了一跳。就见来的这员番将,人高马大,十分凶恶。头戴狮子盔,三钗护顶,斗大红缨飘于脑后,黄金抹额,包耳护项,搂海带密排金钉。身上穿九吞八扎黄金甲,两肩头有吞肩兽,两膝盖上有吞海兽,胸前护心镜,背后有掩心镜。三叠倒挂鱼獭尾,凤凰裙遮住双腿,九股鹿筋绊甲绦,左肋下佩带弯刀,右肋下佩带弓箭。牛皮战靴,翘尖厚底,前后包铜。再往脸上看,面如青蟹,怪肉横生,刷子眉,铜铃眼,折鼻梁子,大鼻子头,血盆大嘴,厚嘴唇,满口大板牙,两颗犬齿支在唇外,连鬓胡须,好似猪鬃。两个大鼻子眼儿,如同鼠洞。满脸长的都是金钱癣,皮肤粗得像树皮,扇风耳上,戴着耳环,肩头横担狐狸尾,胸后斜插雉鸡翎,胯下压骑花斑马,掌中平端板门刀,真好像瘟神下界,鬼王临凡。
老程看罢多时,暗中惊骇,只好故作镇定,朗声说道:“你先别问我是谁,我倒要问问你叫什么名字?”
左车轮答道:“某就是突厥汗国的兵马大元帅左车轮是也。”老程吓得一缩脖子,继而又显出毫不在乎的样子说:“噢,原来你就是车轮哪,几年不见,你都长这么大了。光阴无情,日月如梭,真叫人可怕呀!”
左车轮一愣,忙问道:“老将军何出此言?你到底是哪一位?”
老程抚摩着肚子说:“小子,你这是官升脾气长啊,连老前辈都忘了,我不是你大伯鲁国公程咬金吗?”
“呀?!原来你就是程咬金?”
“混蛋!你小子越大越混了,没大没小,提名道姓的,真不像小时候那么讨人喜欢了。”
左车轮迟疑了一下问道:“姓程的,你把话说清楚点,咱们一不沾亲,二不带故,谁是你的侄儿?你是谁的伯父?这个辈儿是从哪论出来的?”
老程冷笑道:“说你混蛋,你还不服气,就冲你问的这几句话,简直是混蛋到家了。我问你,你师父是谁?”
“我师父乃是佛国蓬莱的大法师,智能罗汉。”
“对呀,我与智能本是结拜的把兄弟,我是哥哥,他是弟弟,从这儿论,你不该管我叫声伯父吗?”
“这个……”
左车轮心中纳闷儿:没听我师父提过这件事呀,也许真有这回事,他老人家忘记对我说了?不行,我得弄个清楚。想罢,他厉声问道:
“程咬金,你与我师父是怎么认识的?何年何月结为兄弟?”
老程一笑:“怎么?你还有点儿不相信吗?告诉你,这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还是瓦岗山的混世魔王大德天子。你师父混得不好,找我求帮去了,我看他挺有本事,人又不错,就把他留到山上了,还加封他护国禅师之职,答应将来给他一笔报酬,你师父挺高兴,赶着要和我结成把兄弟。我这个人长了一脸磨不开的肉,当时就答应了。从那以后,我们就成了结拜的弟兄。瓦岗山散将后,他也走了,临走他还拉着我的手说,哥哥呀,哥哥,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的恩情。我说,都是自己弟兄还用得着这么客气吗?当时我给他纹银三千两,黄金一百锭,从那以后我们再没有见过面,不过,他在十几年前给我写过信,他说他已经在塞北定居了,还收了个徒弟叫左车轮。他还说,他不但要报答我的恩情,还要叫徒弟报答我的恩情。我给他回信说,不用了,你把徒弟栽培起来就行了。唉!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收到他的信,不知他活得怎么样了。看见你,我就想起了智能贤弟,怎不叫人思念?”
老程如泣如诉,说着说着,不住地揩泪,显出十分难过的样子。
书中代言,老程这套话都是现编的,根本就没有这么回事。不过,他编得有鼻子有眼,绘声绘色,很难看出是假的来。另外,他一边说着,一边盯着左车轮,从对方的表情和各种神态反映上,试探着往下编,还净说些模棱两可、含糊不清而又无法考证的话,使对方不信也得信,这也是老程的一门绝艺。
再说左车轮,听了老程的话半信半疑,不过态度倒缓和下来了。他把大刀挂上,拱手道:
“原来如此,小侄不知,请老伯恕罪。”
老程一听真把他唬住了,不由得暗喜,遂说:“算了吧,不知者不怪,谁让你师父没告诉你呢。”
左车轮又说道:“请问老伯,您自称特使,欲见我何事?”
老程把马往前一提,靠近了左车轮几步,又回头往木羊城看了看,神秘地说:
“孩子,当着真人不说假话,你们这一仗打得真漂亮,把唐军杀得魂飞魄散,草木皆兵,听见突厥两个字,都一个劲儿地打哆嗦。而今困在木羊城里,连饭都没的吃了。贞观天子唉声叹气,满朝文武一蹶不振,离着亡国可就不远了。”
左车轮得意地说:“老伯说得不假,我们用的这条绝计,就是叫大唐亡国,实不相瞒,这条计策还是我想出来的呢!”
“是吗?好孩子,真有出息,怪不得你师父在信里直夸你呢,果然是足智多谋,了不起了不起,别看咱爷俩是两国仇敌,我打心眼儿里替你高兴。”
左车轮客气了几句,又问道:“那么,请老伯说清楚,你见我到底是为什么?”
老程故意口打唉声,皱着眉说:“方才我不是说了吗,城中无粮,兵无斗志,要依我的主意,投降就算了,最可恨的是那个牛鼻子老道徐懋功,他横拦竖挡,说什么也不同意,我们俩吵了一架,他好悬没把我杀了,幸亏众将苦苦求情,他才把我饶过,不过死罪饶过,活罪不免,逼着我回京搬兵,说什么里应外合大破突厥。真是做梦娶媳妇,净想美事!”
左车轮问:“这么说,你这是奉命搬兵去?”
“是啊,小胳膊拧不过大腿,我不听也不行啊。不过,我早就打好了主意,搬兵是假,投降是真。孩子,我打算归降突厥,不知你们能不能收留?谁让我跟你师父是把兄弟呢?所以我才指名点姓要见你。”
“噢——是这么回事。”左车轮哈哈大笑道:“程老伯,要说别的我做不了主,要说你投降这件事,全包到我身上了,管保叫你有官当,骏马有得骑,比在大唐朝还要享福。此地并非讲话之所,请您跟我去见保康王吧,请请请。”
“且慢。”
老程假意迟疑道:“孩儿呀,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还有何事?”
“车轮哪,你是个聪明人,怎么竟说糊涂话呢?要是你大伯一个人,怎么都好办,我不还有家眷在长安吗,你伯母、兄弟、哥哥、妹妹,一大群哪,我要是一归降了,他们非被害不可呀,所以我跟你商量商量,你先跟保康王替我打个招呼,先挂上号,我呢,先回长安去一趟,把你伯母他们接出来,然后再正式给保康王效忠,你看怎么样?”
“这个……”
左车轮沉吟不语,两只怪眼不住地乱转,心里盘算着老程的用意。想罢多时他突然冷笑道:“程老伯,咱们是水贼过河——别使狗刨儿。我可不是小孩子,岂能上当受骗?干脆你就把话说明了吧,你是不是想要混过连营,回京搬兵?但又出不去,这才用花言巧语欺骗本帅?嗯?”
老程一听顿感紧张,暗道不好,害得着我白费劲了?又一想,不行,千万别泄劲,要一直唬到底,实在不行的时候,再另打主意。想罢,他突然放声大笑:“哈哈哈哈!”他笑得那么从容、那么爽朗、那么豪放,把左车轮给笑懵了。
“老千岁,你这是什么意思?”
老程道:“我笑你比猪还蠢,比熊还笨!还笑你无知无识,非常可怜!”
左车轮也冷笑道:“人心隔肚皮,做事两不知,有道是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我初次共事,一无人证,二无物证,光凭你这么一说,本帅岂能相信?”
老程道:“大丈夫生在天地之间,无信而不立,我这个人从来就不说谎话,全凭良心担保。”
左车轮摇摇头:“不行,不行。你要叫我相信的话,就跟我去见汗王。”
老程道:“车轮哪,你伯父什么高人没见过,什么场面没经过,见赤壁保康王又有何难?他还吃人是怎的?你就头前带路吧。”
“请!”
左车轮闪到一旁,往里相让,欲知老程作何打算,且看下文。
第三十回 绝地逢生
程咬金奉旨回京搬兵,正遇上突厥国大帅左车轮,凭着他三寸不烂之舌,把左车轮说得半信半疑。左车轮执意要请老程进营面见保康王,这下把程咬金将住了。他知道,进去就出不来了。不去吧,势必引起左车轮的猜疑,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这回可把老程憋住了。
“老千岁请吧。”
左车轮催促道。老程万般无奈,只好把心一横,暗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干脆碰碰运气,看看保康王什么样,阵容如何?也好做到心中有数,万一能混过这一关,不就能解危救驾了吗?老程打定主意,把大肚子一腆,脖子一扬说道:“孩儿呀,头前带路。”
说罢双脚点镫,“嗒嗒嗒”走进番营。这会儿,老程又来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冲劲儿,一边往里走,一边东瞧西看。但见番营布置得跟铁桶相似,一道沟堑一层兵,一道围墙一排弓手。沟堑里布满竹钉、尖刀。围墙上密布火铣、硬弩,步兵身披狼皮,手使长枪、利斧;骑兵身披铁甲,手持镖梭、狼牙大棒,一个个剽悍凶猛,严阵以待。从营门往里看,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杀气腾腾,戒备森严,刀矛闪着刺眼的青光,军旗“哗啦啦”作响。
左车轮陪老程走进三道辕门,眼前就是金顶牛皮大帐了。左车轮从马上跳下来,把马鞭挂到得胜钩上。
左车轮道:“请老千岁稍候一时,容我到里边回奏。”
“请便,请便。”
老程满不在乎。且说左车轮,迈步走进牛皮宝帐。保康王抢先问道:“大元帅,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耽搁这么长时间?”
左车轮笑道:“恭喜大王,贺喜大王,菩萨保佑,福神到了。”
宝康王不解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左车轮便把方才的经过讲了一遍。当他提到程咬金要投降突厥这件事时,把保康王惊呆了。他捋着大胡子问:“真的?”
“大王,臣看是真的。”
保康王又问道:“他现在何处?”
“在外边候旨。”
保康王向左右把手一挥,霎时,歌妓退下,乐声停止,文武群臣“呼啦”一声分列在两旁,女婢把残席撤走,保康王对左右说道:“程咬金前来归顺,尔等以为如何?”
“阿弥陀佛!”
飞钵僧出班奏道:“大王,依贫僧看来,程咬金决不会归顺,其中必然有诈。”
“哦?何以见得?”
飞钵僧道:“我与姓程的打过交道,该人奸狡异常,能说善讲,有勇有谋。请大王不要忘了,他是李世民的忠实爪牙,在任何时候,他也不会背叛天朝的。”
“无量天尊。”铁板道人也奏道:“飞钵罗汉所奏,与臣所见略同。大王切莫上当受骗,干脆把他拉出去五马分尸!”
“这个……”
保康王举棋不定,望着左车轮。左车轮大笑道:“二位想得过分了吧?别忘了此一时、彼一时这句话,世上的事没有一成不变的,他程咬金也是个人,难道就不能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