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交些制钱或是交一千五百钱、或是交一千八百钱,甚至是两千钱。为什么“或是”呢?因为,大家都弄银子,银子就涨价,越是涨价就越稀少,所以一天比一天银贵钱贱,没有了准头还不“或是”吗?
所以出现这情形,咱也可打个比方;一汪池塘里一群鱼,本来大家都游得挺好的,突然有人来开个沟渠使塘水源源流出去,水见少,鱼们只好往一处积水较多处涌来,于是水少鱼没少,把本来的清水弄混了,直到最后完全干涸,大家死掉拉倒。这时候的银子就是这情形大家交出来,便流走了。
万永年家以往交两石粮就清了赋税。今年因为他不但没有银子连制钱也没有;若是有制钱去折算银子还只是一层损失。他得用粮换银子,可是银子奇缺,就不得不用粮先换了制钱,再用钱去折算成银子。这时别看制钱不及银子好使,可是只要多交还是能完纳的;粮就不行,你多交,再多交人家也不收,所以他就得以更多的粮来换钱,再以钱折算成银两,吃了两层亏。如此一来,两石粮的赋、税,他用去了五石粮。
别看粮这么不值银子,一石粮可能养活一个人一年不饿死呢!万永年一家这时候是两口儿一个孩子,三口人。他以往出两石粮的赋税,日子能圆道;这回是一家三口一年的口粮扔到水里都没听见响,他还怎么圆道?没法子,就卖出两亩地;地卖给谁呢?当然是富人啦!富人有积蓄银子,在银贵钱贱、粮更贱的时候他就发了财。纳赋之后,人还得吃粮啊,而土地和粮食的比价却是固定不变的。富人以银子贱买进粮就等于贱买进土地。这是头一年。到了第二年,地少了,赋、税是少了些;但因为地少,根本就打不出口粮来,去了赋、税,不到年关家里就要断了顿。先从岳父家拿一点:两回之后,不但女婿没脸去了,姑娘也为难再去拿,这就半月没见粮食粒了。大人还可摘树叶,挖草根,三岁的孩子怎么能行呢?饿得像含进蛇口的青蛙似的,连呱呱哭叫都没了大气声。
两口儿看着孩子太揪心了,一商议,把那三只下蛋鸡拿到县城卖了换点粮喂喂孩子吧!
七步成诗燃豆萁(2)
二
万永年以往到过几回县城,只需半天就走到,这回为了赶早市,夜里不到三更就抱着这三只鸡上了路。谁知他这时多日没得吃粮食,树叶、草根虽度得命,却浑身没了力气了,因此等他赶到城里,已是日上东半天,早市早散了。没办法,就抱着鸡往街巷里走着叫卖。
他遇人就问“买鸡不?”有的摇摇头过去了,有的摸摸嫌太瘦。他沿街叫卖,卖到快晌午了,一只也没卖出去。他原就是饿虚了身子,又一宿半天没吃没喝,再加上走路,又是着急上火;走着走着眼前一黑就昏倒了过去。他也不知昏了什么时候,等他被人唤醒时,再想去看鸡,一只也没了!他也顾不得是谁唤醒他的,便嚷着:“我的鸡哪去啦!我的鸡没啦!谁看见啦?”就这样一面喊叫,一面趔趄着脚步往四下去找;这院煞煞,往那院望望,嘴里还在哭叽叽的叫着“鸡跑哪去啦?谁看见没有哇?”因此招的一群孩子跟在身后吵吵闹闹的来看热闹。
有道是“城里的孩子山里的狗”这两般物最是泼皮无赖。这会子万永年这般摸样,便招得跟着凑热闹的孩子们嘻嘻哈哈抛石头,扬沙土来捉弄他。他一是肚空无神;二是寻鸡心切;三是不敢在这里招惹人;便两手抱着头任凭石头沙子落在身上,继续叫呼着找鸡。这一回来到一家宽敞明亮的院门口,他探头探脑的往里看着,适逢这时一个油头粉面、妖里妖气的青年女人从屋里出来泼水,因为城里地面窄,多数的庭院都很短,所以正在这时候从万永年身后飞过来一只石子,正正当当就打在那个女人的鼻梁上,立时从鼻孔流出鲜血来。这女人当即撒手扔了盆,同时像鬼掐了脖子似的,差了声的嚎叫起来!两手早已捂住脸,把一张脸涂满了血,登时成了个活关公。与此同时,屋里象发生了八级地震似的,先后窜出男男女女四、五个人来。有两个年轻男人一见被打的女人那个血脸,便火冲脑门,凶神恶煞一般,一个虎跳上前抓住正要逃走的万永年,不由分说,抡起手臂,左右开弓就是一顿胖打;打得累了,这才拿绳索捆了吊在门梁上。这时,凑热闹的孩子们有的吓跑了,有的还在看着这更大的热闹。
待那两人回头去看了那女人并无致命伤时,这才气咻咻的再来处置万永年,只叫:“这个强盗,大天白日就闯进民宅来行凶!”说着,就往衙门拉。
当时知县老爷午饭后还没升堂,就交与班房先收押了。
万永年真是活该倒霉,你说他怎么碰的这么巧?出事的门口不是别人家,正是县衙里的刑房师爷尹显仁的家,被打伤的那个女人是尹显仁的大女儿,两个年轻小子都是他的儿子。
这个尹显仁干的是刀笔差事还不说,他的为人也在本城受人怕;单从让人怕,这里你就想去吧!
下午升堂,知县听了原告的控诉后,便提审“强盗”。一问不伏供,立加大刑;万永年已经饿累发过昏的了,怎么经得起这般折腾?经过大刑三勘,便供认是“要行强抢,因那女人拦路而打伤了她的。”于是当堂上了重铐,收进死囚大牢。
这时正是淮北捻党作乱,在省境上劫了永城的大牢;广西方面太平军也已出境,往北面打过来。因而朝廷、官府从上到下都惊慌不安,像刺猬一样把浑身的刺毛都竖立起来了。眼下实行的是“宁肯错杀三千,也不放过一个”的政策,再有尹显仁的“吹脖后风”,故此对万永年才有这般屈打成招。
燕秀纹在家里望瞎眼睛的盼,这都两天过去了,也没见丈夫回来,心里猜想是有了什么差错,便赶紧回娘家说了,打发个人往县城里去探听寻人。县城里有个在县衙当滕录生的金自重,因他祖父在燕家庄教过书,现在老先生虽去世了,但燕家庄的人还不忘旧情,所以往来有人进城都常到金家来走望走望。探信人进城便先到金家这里来打听,果然也就打听到了这个消息,于是立刻回庄说明了此事。
这种事人人关注,所以很快就传遍了一庄。当即就有那班初生之犊——燕明达、燕明迪等少年莽汉,一听他家姐夫遭此冤屈,就要会齐庄中弟兄去城里劫牢救人。人会起来了,但想到干这事得有个领头的人,好统一指挥。于是有人就想到了燕明凯和燕明杰,说他们两个能服众,又能出些主意。这样,大家就吵吵嚷嚷的来找二人商议。
燕明凯、燕明杰两人在庄上众小兄弟里素日就以文武兼备,有胆有识为众人所敬服。他两人之间又格外的志同道合,十分投契。因而两人每到一起读书论武之外,就常怀忧国忧民之志,总想要出外作一番事业。万永年的事传开之后,他二人自然也知道了,这就更激起他们的满腔义愤。这天两人正在议论此事的时候,明达、明迪等一窝蜂的拥来找他们。一个个摩拳擦掌的进门就喊:“你们两个还在家匿着,咱们姐夫受了天大的冤屈,要砍脑袋了,难道咱们眼睁睁看着不管吗?”“给咱领个头,出出谋罢!”
明凯、明杰一见这阵势,急忙安抚住众人,让大家坐下,明凯向大家说道:“好好说说,大家要干什么。”众人也不坐,只直着声嚷:“要砸牢救人。”
明凯略眯左眼微微笑着没言语;明杰一向敏捷机警,当下连连摆手道:“好好!是咱们燕家的英雄气概!我们一定和弟兄们一起办好这件事。”众人一闻此言心里欢喜,有的就叫嚷:“那你们快跟咱们走吧!”明杰含着笑说道:“走是走,但咱们先沉住气,为了把事情办好,而不是办糟,咱们得先核计核计再走。咱们种田还得想好哪块地种谷子,哪块地种高粱才成,不然乱种上,也不得好收成对吧?”说到这见众人略微安静下来,便接着说:“大家想没想?不说大牢有兵把守,不易砸破,就是砸破了,救出人来,咱们是不是也都成了反叛?就是咱们弟兄不管那一套,还有一庄子人呢呀,老老少少不是都让咱们给害了吗?再说就是万永年,救出来也和没救一样啊!这些咱们不都得想到吗?”众人干瞪了眼,答不上话来。
这时燕明凯才说话,他还是象平日那样微带笑意的说:“你们没来的时候我和明杰就在商议这件事呢,依咱们想,这事大家先别起哄,一轰动起来,传到官府耳里反倒坏了大事。咱们打算这么办;大家还像没有这会事一样,安心在家干个人的事,只暗中准备着,一旦需要人手,传个信就能聚合起来就可以。先由我和明杰两个往城里去把一切情况打探清楚了,看看在那边能想出法子最好,实在没有别的法子救出人来,再动手去劫牢。不过这劫牢反狱是大事,也得跟庄上几位老辈商议了,把庄上人搬到岛子里去了,才能以武力救人,免得一庄人跟咱吃害。这么办你们看好不?”
大家听了这话,也觉出了这事重大,气焰也就收敛了些。
“这倒是稳当了,可就怕不定哪一天把人拉出去砍了,那不就晚了吗?”众人咕咕哝哝中,燕明远大声提出了自己的忧虑。
“这不能吧?”明凯微迷着左眼说:“按老律,官府处决人犯除各别的,都是每年秋决;现在才春末,至少还得四个月才到秋决的日子呢?“
大家这才答应了,但又催他们早点去想法子。然后才纷纷散去。
剩下明凯、明杰两人,相视笑着。明凯说道:“答应下来,就得行动啦!“
可是,明杰却又皱起眉道:“我们出外办这种事,少不得要使用些盘缠花费,家里哪有钱给咱们那?”
明凯也觉得这倒是个为难的事。在地上来回踱着想了一回,然后站住说:“咱们出去不能赚钱养家,也别从家里要,我想啊,这盘缠路费就在咱们自己身上出。”
明杰听着有些懵懂,直直的看着他,听他的下文。
明凯见他没明白,便笑着说:“我想凭咱们身上这点武功和我这点医道,咱们走到哪里得行医时就行医,行医不中用时就卖卖艺,怎么还不弄个盘费?”
明杰听他这一说,连拍大腿道:“好主意,好主意!这个办法好极了,这叫人到哪里钱到哪里,并且是偷儿偷不了,强盗劫不了,就是碰上什么乱兵乱将的,谅咱们也丢不了什么!”
两人商议已定,当日向各自的父母说了。两家父母都在为秀纹的事为难呢,听他们说了这番打算,都欣然答应。于是当晚收拾了背褡,药囊和随身短兵刃,便于次日动身出发往县城而来。
七步成诗燃豆萁(3)
三
二人离庄一路走着,但见些荒村破篱、秃屋断墙。这时正当晚春时节,本当春光明媚,暖阳高照;可是眼前却不是这样;因连年的荒旱,洪水冲击,风卷沙压,一处处麦苗枯萎细瘦,黄殃殃的像似久害大病,缠绵榻上的病人一样,干巴巴的,一些儿生机也不见。就连那墙边的狗儿,院旁的鸡儿也都不见点精神头儿。二人边走边看着,心里充满了愁叹。这天傍晚来到一个叫做接官厅的大村镇。这镇中看去约有个二百多户人家。街面上做生意买卖的,有气无力的叫卖着。房屋都是低门矮檐的一片晦气色。摆卖的物品也无非是那窝窝头、煎饼、薯干、罗卜、白菜、土布、草纸、麻绳,还有那锄、镐、黎头等小农具。他两人走着瞧着,左右前后都是些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农民,他们有的肩着扁担,有的担着箩筐,也有提篮子的;个个愁眉苦脸,眼神呆滞,令人看着沮丧。
这接官厅,是本县地方官员出城迎送上司来人的处所。镇中心鹤立鸡群的一所青砖瓦舍四合夸房的大院落,是迎来送往,歇轿下马的休息处或排摆接风洗尘及饯行酒宴的处所。“接官厅”就因此而得名。燕家兄弟俩从这接官厅前走过,但见一行有十来个破衣烂衫的人被一根绳索串系着,后面有四、五个捕役,有的肩着火枪,有的提着短刀,押解着从两个在门口站岗的兵面前向“接官厅”里走去。往院里望去,那里一堆堆的拥满一院子,都是这样系缚着的人。一些兵役端着枪,举着刀,四面吆喝、漫骂着屠户驱赶猪羊似的归拢着人群。阶上站着两个班头样子的捕役,手捧着个薄子在登记才到的一队犯人的名字,他们厉声吼叫着提问姓名,在和押解兵役对证名单,每喊一个名字,便让被喊者举起未系缚的那只手臂,以便验证有无差错。一队完了,便吩咐到廊下去,以便空出地面给后到来的人犯站立。那些兵役一个个横眉竖眼,如恶狼践踏羊群一般的凶。那众多人犯被折腾着,哼哼叽叽、低声下气,比绵羊还要驯顺几倍,否则便要遭拳脚,吃棍棒。
燕家哥儿俩,见这般情形,也不顾前行寻店了,便在“接官厅”对面街边的高台上立住脚瞧着。直到天麻麻黑时,前后来了这样的三队,每一队七、八个、十几个、二十几个不等,连先前到来的,看样子那院里光是人犯大约也有百十来号人。他们一面细心听着身旁一起观看的人们的低声交谈。
一个手提酒瓶的瘦子问一个挎篮子的老汉:“这些都是从哪抓来的什么人哪?”
“什么人?都是庄稼人呗!那儿最穷就从哪儿抓,这还不明白!”
“都是为的什么事啊?”
“为什么?他们抗捐税不交,不抓他们还怎么着!”
“怪不得的,抗捐抗税犯了王法呀!俗话说‘敬俸神仙不怕天,纳上钱粮不怕官!’你不纳钱粮还不治治你!”
“你说的倒轻快!他们一些庄稼人,也没吃熊心豹子胆,就敢随便犯法抗钱粮!“
“你这么说来说去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怎么回事?就是穷,纳不出呗!要不怎么说哪场穷就从哪抓的呢。”
“咳!这就难为了!”瘦子的脸皱成一个麻核桃,“要得有要不得无哇!没有强要,这不是逼人命吗!”
“皇上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的,一劲的催逼那些官儿,官儿就得催逼他们哪!要不怎么,还得从官儿腰里掏钱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