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写字练熟了手,现在就只能凭这‘手’糊口了,哪还能讲到进科场的话!”
金妈妈被这一提却有些伤感了,直拿衣角擦眼睛。
燕明杰一见这情形,忙说:“不知大哥原是这般苦楚,提起来让伯母伤心,真是不该。那么大哥现在衙门里作事,可如意么?”
金自重道:“像我所干的这差使有什么如意不如意的!无非是照着葫芦画瓢罢咧!人家交下什么文稿,吩咐滕写几份,咱们就遵命照办;说真了,就是个写字匠。其它一切是非正否与咱们毫无关联。因此也就没有是非干系。”
燕明凯道:“大哥也不可妄自菲薄。不决是非,也就是不落怨愤。像您这是吃的力气饭,不是吃良心饭。吃力气饭尽管粗淡,可是心安理得,连睡觉也舒服,绝不会因违背良心造成冤屈而暗自懊恼。”
金自重道:“兄弟,这话是你这么说。照我看,那些大人老爷们,虽然所作的事正误参半;甚至还误多正少,可我冷眼旁观,却看不出有为此而懊恼的时候。有时候还明知是错误,但为了某些缘故却硬是那么做,事后也看不出有自责的意思。因为他们做的是朝廷的官,就得按朝廷的话做,朝廷就都是圣贤吗?古语云:‘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既能有过,照‘过’做出事来该是怎样?大人老爷们明知不对,可是为保身家衣食,也只得昧着良心做,这就如你所说‘赚的良心钱’,真切一点说就是出卖良心。”
燕明杰说:“那些大人老爷们若是都能按照朝廷下来的意思办事,即使不合天地良心,还有可原谅的一面;因为他是遵命照办,错处在朝廷,办事的人至多还不过担个为虎作伥的罪名。可是,那些大小官员差不多个个贪赃,人人枉法,朝廷再怎么昏,也必定不愿意他的臣下不忠于他,败坏他的家天下呀!所以官员们的罪孽深重之处不就在这儿吗?”
金自重听罢,连拍大腿,激动的说:“好!好!明杰真是快人快语,一语中的!来,来,来!咱们兄弟同干一杯。说着先擎起杯子一饮而尽。
几个人都没很大的酒量,但因谈的投机,情绪甚高,便都过饮了些。
燕明凯首先停了杯盏,说道:“咱弟兄虽是少会,我觉着倒很意气相投。咱们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喝喝茶,坐着闲话方便,也好让伯母早些歇息,不知大哥,明杰的意思怎样?”
两人都说:“这样最好。”
第 2 部分
八月野狐秋毫长(1)(2)
八月野狐秋毫长牝多牡少幽怨谤
知交夜话述往事一番世情几断肠
一
收拾过碗盏之后,金妈妈去媳妇房中歇宿,这一屋几个人便一面喝茶,一面又慷慨激昂的谈论起来。
先说起国事日非,鸦片流毒益广,捐税增加,灾害连年,民不聊生的话。燕明杰提起他们昨晚在“接官厅”所见的事来;金自重便说了此事的一般情况。他所说的与外面所说基本一致。随后叹道:“百姓的生活已经如此不堪了;官府还这样肆意残害,怎么能让人看得下去呢?
燕明杰说:“大哥既怀如此心肠,是否有什么妙策,能对此有所帮助呢?”
金自重道:“古语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那是激历人们去报效国家的。细究起来,民以国立,国以民成,所以,我以为‘国’应是民的国,只是历来都为那些独夫民贼所窃取,成了君国,这就是《庄子》里所说的‘窃国者候’的所指。这些‘候’窃得国柄,为所欲为,国成了他们的家天下,把国和民分离开。现在说的报国,实是报君,也就是前面说的‘候’。咱现在说匹夫有责的天下则应该是指它本来的意思,即民天下而不是讲‘候’天下。全民的天下自然全体人民都有责了。我对此怎么能麻木不仁呢?”
“我跟二位兄弟讲,大哥所以不进科场,只是因为没坐过‘科班’,对那些‘子曰’、‘诗云’的不通;也不想去通那八股文。但谋生之余,得睱时,也浏览过一点正史野传的,对历代兴衰、明君贤臣、暴主权奸,贪、富、贤、愚各色人等都做些惴摸。回头想来,那些独夫民贼,权奸、贪官,土豪劣绅等用尽心机,得势于一时,便不可一世,结果还不是百年身寿,大限难逃!所谓‘尔曹身与名俱灭’这话又不全对,因为这些人的臭名又不与身俱灭。而是遗臭万年。
“《庄子》说:‘鼹鼠饮河,果腹而已,宿鸟棲林,不过一枝。’他们即使家天下,甚至还有征服世界的人物,其实还不是饮滿一腹,佔据一枝而已!
“即以鼹鼠做譬喻;天地间万物为长河,个个鼹鼠都以果腹为限。大家都饮于河,做于河,任何一个也不抱非分之想。这便会相安无事,天下太平;可偏偏就有那么些个不安份的,它们占住源头,自称河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饮水,是它的水,要感它的恩,皇恩浩荡。它若不让你饮而你又饮了,这便犯了王法。有那么些个机灵之辈,为得到那个不本分的额外加恩,便去拜倒它的脚下,做了它的帮凶,于是得势;出力帮忙去制服一切饮于长河的鼹鼠们,于是悲惨笼罩于天地间。这就是我们的人间。我以为天下要好,就得除去‘河主’,大家都饮于河,做于河,把河治理得水澄沙平、源远流长,果腹而已,此外无它。
“由于刚才讲到匹夫之于天下,我把话扯到这么远。明杰兄弟的问话,我还没答复;还请二位兄弟莫笑我狂颠。”
燕家二位兄弟听到这里心开意朗,连连拍手道:“听了大哥一席话,真是胜读十年书。可惜我们相见太晚了。早能聆听到大哥的这些高论,何至于我们在家里空度年华。”
金自重连连摆手说:“兄弟们快不要这么说。今天我是和二位兄弟谈的投契,就有些忘乎所以了。以你们二人的聪颖,一定会有深远的见识,只是由于我的张狂,你们没说出来罢了。咱们有时间尽可以开怀畅谈,还要互相指点,这么着咱们才能互学共进。咱们即使做不得大事,也可对世事心明眼亮,以减轻彷徨苦闷。”
燕明凯说:“这样最好;只可惜大哥公务在身,嫂子又病卧在床,怎好在哥哥这里长久打扰。”
燕明杰说:“我想咱们是否可以这么办:明天咱俩就到城外就近处找个客店住,日间城里城外的行行医,拣着大哥方便的时候来家里盘桓聚谈,再给嫂子看看病,这样不就可以两全其美了吗?”
金自重说:“自家兄弟,这样就见外了。”
燕明凯说:“明杰所说很好,这并非见外。大哥您想:您是在衙门里走动的人,家又住在这近城中心,耳目繁杂;我们俩个年轻汉子这么出出进进的,倘或衙门里出些个什么闲乱杂事的,你我保不住的就背黑锅;况且我们出外行医卖药的也是住在客店里比住在您家里行动方便些。”
金自重说:“这倒有这么个理儿;只是咱们世交兄弟,又一见如故,不能住在家里,我心里不安。”
燕明杰道:“我们常来聚聚,不是照样亲近吗?”
金自重说:“这个先有到这里,明天咱们再说。现在我来回答明杰前面的话;关于县里目前拘押那么多无辜百姓的事,许多有人心的人都很不平,只是无能为力。大哥虽不敢自诩有良心,可也是穷苦堆里的一个,怎能不想到那些穷苦人的身家景况呢?因此,我暗地里也曾思量过解救的办法,也只是思量而已,却不能身体力行。其原因一是:自身不过一个极低微的文笔小吏,又无拳无勇。其二是:又有家宅之累,不能脱身。这在道义上说就近于卑怯;可是古人有‘鲍叔不以管仲之先退为怯’,二位兄弟想是也能原谅哥哥这点的吧!”
燕明凯兄弟连说:“大哥境况正是这样。在现今的人心里您能这么想事这就很难得了。”
金自重说:“明杰向我提出的是有什么解救办法?办法我是琢磨过,至于能否灵验这就难说了!”
燕明杰急切的道:“大哥快说出来给咱听听。”
金自重略一思忖说:“这次以闹事之罪捕来拘押的大约三百多人,数目确实很大,要解救这么多人就得有个很大的力量才成,靠单枪匹马的怎能救拔得这么个‘大根箩卜’呢?因此,我想:要文救,就是用金钱卖动,从府到县恐怕不需一万也得七、八千两银子,这么大个数目不是普通人能拿得出的,所以不好办。要武救,就得有大队人马,总然不闹个地覆天翻,也要震慑得府县各官失魂丧胆,方能奏效;这大队人马又哪里有呢?这文、武两种办法都只能这么想想,其实都不可行。还有一法,但须施些巧妙,否则是不中用的。”
燕明杰有些按奈不住,一面两手合搓着手掌急忙说:“请大哥快说这一办法是怎样的?”
二
金自重本能的压低声音说:“是这样的,前半月在我抄写的文稿中有一份机密文书,其内容是巡抚衙门通报府尹本省西部有数股称做捻军的起义百姓。其各股人数不等,有几个人的,也有几十,几百亦至几千人的。他们自称是一位古人范舟的门人,后代。这范舟是个极穷苦的,据说当年孔子周游列国,困于陈蔡时,曾向范舟借过粮,后来总也没偿还;而孔子的门人,后代在后来的各朝代中都得势,有升官的,有发财的;可范舟的门人后代仍然还很穷困。现在,他们要组成团体向孔子的后代门人——当官的,富豪之家的讨旧欠;于是拉起捻军来。据来文说:这些捻军所到之处杀富济贫,并且还大有和南方的太平军联成一气之势。此文是府里转发下来的,着重是让各地九品以上的官员都阅此文,知此事,做好防范。文中说捻军会流串各地假扶困济危之名与官府为难。一经发现要相机处置,能剿则剿;如贼多势大不可剿灭者则要抚慰,万勿使其波澜大起,使南方的太平军乘势北来,震动京师。
“近来,各地军伍奉调南下集中征剿太平军,所以,北方各省兵力空虚;这情形,各级官府自是明白。在这时候,我们若是能借助捻军的声威来对本处各要员进行‘敲山震虎、威慑恐吓’,说不定这一批冤民的事或许就能得到缓解,甚至于平息。我们不是捻党的人,又与人家素无来往,因之,说了一回,还是此路不通。”
燕明杰听罢,看了明凯一眼,见他正在微眯着左眼,默不作声,像似在思谋着什么。于是便说道:“此事确实关系重大,弄得不好,不但解救不下人,还要加害了他们。官府将会因此坐实他们为捻党闹事。这样可就应了‘画虎不成反类犬’那句话了!”
这时明凯才说道:“大哥为此事确实费了一番心思。我想咱们虽是都怀有同样的心思,只是大哥出不得手,明杰咱们俩又都初出家门;这事又关系重大,不好轻举妄动,所以这解救人的事就得慎重再慎重,慢慢想办法吧!”
又谈了一会儿闲话,也就睡下了。
次日早饭后,明凯向金自重说了今天就往客店去住的话,自重说:“既是你们觉着那样方便就去吧。”随即又压低声音道:“咱们昨晚说的那宗事,夜里我倒想了一个办法,还想到个人,说给你们,琢磨琢磨看可行不?”于是就凑近二人耳边悄声说了一会儿。
明凯、明杰听后都面露喜色,点头说:“这倒是个路数。容我们仔细参商参商,然后来回报大哥。”
自重说:“这样最好。”当下又说:“你们去店里住可以,但不要忘了哥哥”。
两人答应了,这才分手出来。离开金家,他们一路沿街摇铃卖药,一面也主要是留心察看街坊市面、官衙的布局坐落,交通路途走向以及兵营防守,衙门护卫,出入进退等情形,都一一记下,以备有朝一日不时之需。这样,直到下午,他们才出了东城门,在离城二、三里的一处叫“孟家老店”的小茅店住下。
当晚,饭后两人早早息了灯,闩过门之后便在一个床上盘膝对面而坐,一面喝着茶,悄声商议起今早在自重那里所说的事:两人都认为人命事大,虽不能轻举妄动,也不可迟缓延误。明晚就去请自重给他在东平地方的那个友人写封书信,由明杰带上此信,去寻找那人,以便因由着与鲁西捻党接头,请求捻党的援助。明凯留下来和自重保持着联系,哨听着衙门里的动静,以便对之采取相应的行动。并在必要时候回燕家庄邀请小弟兄们前来相帮。这么商议以定。当晚歇了。
次日,燕家两兄弟照旧入城走街串巷摇铃行医卖药,一面留心哨听他们所关心的一些情况。下午,早早回到店中,叫来饭食,吃过后舒息一番,天晚后便同往金家来了。自重招呼二人坐了后,闲话几句,明凯便将他们商定的打算说了,自重也很赞成,并立即就案上写了封书信给他那个名叫丁刚的友人,说明去人是海滨县燕家庄人,并前去目的。
又谈了一回此去该注意的一些事情,二人便辞了出来。临行,自重又问“路上盘费怎样?”明凯回说“几天卖药,也得了数串钱,到东平的往返盘缠也还够用。”
这一早,五更天色,明杰便出门上路,往东平方向而去。明凯素知明杰精明干练,今虽远行,量也无大差池。送他上路,嘱咐几句之后,便分手回来。一日里继续游街串巷。与晚间便来向自重报知明杰启程西去的话。
自重道:“很好。人命大事,是该及早解救才是。但是,我明知你们卖药收入无多,明杰此去路上盘费一定不足。常言说‘穷家富路’大哥本该资助才是;怎奈境况如此,没有办法的呀!只好请兄弟原谅了!”
明凯连忙谦辞道:“怎敢破费大哥呢!你的家境外人不知,咱们老世交,兄弟还能不知道?单是嫂子的病体也不是个小花费了!”
“咱们自然不是外人,所以我就不须多解释了。这不是?你说起你嫂子,日子怎样也都好说,惟独她这个病实在让人忧心。我们成婚六年,她倒病了五年半,因此,到今天也没有孩子;这倒也好,免得老娘更多吃累;光是服侍她这病就把老娘熬苦坏了!你看俺娘才五十几岁就满头白发了,倘或再有个娃儿叫闹,岂不把娘累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