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间的情感,她们的小家庭和他们各自的职业,是哪处出了叉子呢,致使他这样烦恼,、痛苦得几不欲生?反来复去的穷思苦想,最后她意识到:她丈夫凡事认真,戏唱的精当,几年来在这一方达到了大红大紫的地步。人怕出名,树怕招风,不是同行嫉妒就是阔人欺凌。如今世道混沌,此外再有什么蹊跷事那就难以猜测了。她为丈夫受着那样的痛苦折磨,而她又无从捉摸,也就无法帮助解脱而伤心,泪水便更加汹涌的流下来。她也不去擦,任它落到衣襟上,直到衣裤透湿觉出一片冰凉,这才使她惊觉。“不成!”她想“虽然不声张,我也不能这样坐等;得行动、得奔走,到他们班子里探听了,再讲别的。”想到这,起身去洗了一把脸、套上件衣服,又到女儿房里告诉一下,说她有事情要出去一下,让她自己料理吃饭;她回来的时间不一定早晚,不要等他。菲菲睡眼惺忪的还直撒赖,她也顾不得了,便抽身离去。
二
在路上肖柏龄想到他们的班子在袁县丞家呢,便直朝袁府门上奔来。一面走着,她又盘算:他不让声张,去到那里见到她会怎样呢?他说了不让她打听此事,如今去打听,他是否会对她发脾气,甚至吵闹呢?当着大庭广众,那岂不更加张扬了呢!那么,她只有偷偷找个人背后打听了。
当她快要到袁府门前时,早已听到锣鼓、丝弦、唢呐之声高一阵低一阵的传到耳里。她想:这么欢快的乐声一定让那些老爷太太公子小姐们赏心悦目,十分开心。但在她,此时的心境,这些音响无异于在冒着烟的油锅下再添一把火。
袁府办寿,正在大喜大庆,门前十分热闹。肖柏龄虽是本城人,可一向少来这一带,今天到此,还要进门找人说话,便先把门庭户壁留心打量一下,但见:清水门楼,前面一幢高大的照壁。这照壁嵌花互脊,青砖砌框,长大方正。光如磨削的白石条磊就基座儿,亮白灰的壁面中间镶嵌着五蝠献寿的大幅画面,那蝙蝠伸展着长大的花翅膀从四角朝中心辐辏飞翔,像似在为壁中心那个垂眉笑眼、秃顶高额的寿星老儿庆寿一般。那寿星老儿身穿花绣肥袍,手拄龙头拐杖,拐杖上头悬系着个大肚鸭把葫芦。他两旁,左飞仙鹤、右站麋鹿。那仙鹤十分凌厉飒爽;麋鹿也俊美异常。照壁前停放许多车、轿;另一边的白石栓马桩上拴着许多马匹,都是雕鞍金銮的高头骏马。轿马之外就是些进进出出的人了。
肖柏龄哪有心思细看这些,她只望着人多出煞瞄,企望寻找个认识的人。但他瞅了半晌也没找到,就再往前凑上两步来到离府门不远处寻觅熟人。这工夫,她没找到人却被府门上两个守门家人看见了她。因她是本城说书场里有名的角儿——小百灵——人又生的俏丽,如今虽是到了中年以上,却还可以说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再加以登场说书需要格外修饰仪容,所以看上去还是一个妙龄佳人儿,以此就难免的惹人眼目。还因此地是个小县城,这么一来,街上人多数就都认识她;特别是那些闲汉、二流子、兵痞、马弁、走卒、吏役这类人,闲来无事找消遣,自然就多串书场、戏院,哪里能不认识她。两个门丁都在三十多岁,个各个贼眉鼠眼、尖嘴猴腮,见了肖柏龄便互相咬着耳朵打嚓嚓,完了便转脸来对她说脏话,一面又咋嘴弄响、狗喘汗蛇出须样的把舌头在唇外抽来送去的撩逗她。肖柏龄在外说书对这些见的多了,对此只作没看见,低头就过去了;可今儿个,这是来到人面前请求通过的,心里虽怵殚,也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来说话。她咬着牙迎着两人的戏逗走上前向二人深深一礼,说道:“请向二位上差,我有件要紧事,想到里面找个人,可不可以让我进去呢?”
这两人笑眉涎脸、溜球着眼珠听她这么说,其中一个瘦鬼酸不溜的调笑道:“哎呀——这不是小百灵儿吗!”他那个“灵”字字音拉得很长,“你说什么?要进去?”他的脸差不多就要贴到她脸上了,问道“你进去找谁呀?”
她不知丈夫的事情底细,所以不敢说找方梦天,但也不能说找谁为好,因而就有点儿支吾不清。家丁中的那个矬子见她这个神情,就邪声邪气的说:“我说小百灵啊,看你这小模样儿怕是到里边也没个正经主儿找,无非是在那些大人先生里兜揽上谁就算谁呗?要是这么着哇,嘿嘿!”说到这里,他停下话头拿眼神儿斜了一下那瘦子,便瞧着她的脸,压低了嗓门儿说道“你倒不如到俺们哥们儿那屋里去,你先给俺们弹唱两段儿,完了咱们几个人在一起儿好好喝上两盅好好儿乐一乐,咱们哥们儿这两天也都得了赏赐,腰包儿里厚实着呢,还能亏待了你!”
她见这两个狗奴这般无赖;气得心头冒火,但还是强忍了,摇摇头道:“请二位原谅,我是有事而来,不是来说书的,请二位上差行个方便,我到里面去,一会儿就回来的。”
“这可不成”,瘦子摇头晃脑的说“你说你找人,又说不出是找谁,这么吞吞吐吐的,要是进去惹出些麻烦来,我们门上的不是要吃不了也得兜着走哇!”
“我说小百灵啊”,矬子接过去说“是不是俺们袁大人背地里打发人叫你来的?要那么着,你可就交上好运啦!俺们这可是好心告诉你,他这几天正高兴哪!你要在他那把你那迷糊人的娇味儿好生纳一纳,他准就能留下你作个‘夜场活’。你把他侍侯服帖了,至少还不赏你个五、七、六两的!”
瘦子这时扮着鬼脸儿,假做正经的陪下气,道:“要是那么着,你可要在俺大人跟前为俺多说……”
肖柏龄以为是答应让她进门了呢,便不理他们的话,弯了弯腰,迈脚就往里走。没想到这两个人一齐伸臂挡住了她,口里嘻哈笑道:“噎!噎!大爷们这是玩话,你还拿个棒槌当针(真)了呢?你不说明白找谁就能随便混进去!”
肖柏龄被他两一替一句,嘻皮赖脸这番夹枪带棒的戏弄,早一羞恼得一腔子血都涌到脸上了。最后还是不放行。气恼之下,这股热血差一点就从两只眼里射出来。当时照着矬子脸上狠命啐了口唾沫,一言没发,急转身跳下台阶,照来路快步跑开去;先是这么小跑,后来一步步没了气力,最后竟像走在极深的雪地上一般一步三摇的好歹挨到家,撞进门一头栽倒在炕上,便呜呜淘淘的大哭起来。
女儿方菲见娘进门来正高兴得小鸟儿似的跳过娘屋来,本想扑上去抱住娘脸好好亲一亲;见娘这个样子,立时惊得张大嘴,乍撒着手傻在了炕边。好一会儿她才转过神儿来,一头拱到娘身上跟着大哭起来。一面哭一面不住的问:“娘,你怎么的啦!在外和谁生气啦?还是爹惹着你啦?你倒说呀!呜……”
肖柏龄心疼女儿,怕急坏了她,就抽抽咽咽的说:“菲菲,你别急先去给娘倒碗水来,等我心里清楚了就告诉你。”
方菲见娘稍为收敛了哭涕,便抹抹脸上泪珠去倒水来。给娘喝着,就一面去理娘的散发,替她擦去泪痕,又去亲亲脸颊,然后便眼巴巴的望着娘,急煎煎的等待她说话。
喝下这碗水,肖柏龄心里也平静了些,便余悲未尽的简洁向女儿说了这一早晚所经历的大概。方菲先是惊得瞪大了眼睛,到听完事情的始末,便愤怒的骂道:“这些天杀的,尽欺侮人,我要是男子非去给娘出这口气不可!可惜爹娘错养了我。这口气可怎么出呦!”说着就滚下泪珠,爬到娘身边抽泣,又怕再引娘伤心,便转来安慰着她。
十女娘探夫遭戏讪(3)(4)
三
肖柏龄这天也没能到书场去,只是心烦意乱,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走来走去的直打转。傍午又出去求大院里西厢房刘家的十五岁的小秃子,让他到袁家门外去给打听方梦天今天都怎样,只说一早走时身上不大舒服,她不大放心。秃子打听回来说:“他还照常唱戏,没见什么毛病。”
到了傍晚,肖柏龄母女便换着班的跑到街上去望。还求刘家小秃子再往袁家门前去探看,要是戏停了方梦天还不回来就回来告诉她。可是直到天黑,秃子回来报告:“戏已停了,人没见。”她知道是今晚又不回来了。戏班受邀,传箱到邻县或远近乡里唱戏几天不回家,这是平常的事;可那是正常的营生,在本城唱戏不回家,可是从来没有。又加以他今早晨的那种情形、那番语言,怎能让人放得下呢?这一晚肖柏龄娘儿俩饭也无心吃,觉也无意睡了。掌上灯,母女俩就相偎着对灯出神,夜愈深,方菲愈把娘靠的紧。到打过二更的时候,这小女孩子已是支撑不住,伏在娘膝盖上便呼呼睡着了。时间一长,肖柏龄腿被压得麻木,又加以心里烦乱,便轻轻托起女儿的头,抽开身,铺下被褥把她放平睡好,自己就在地上来回走动着活动腿。
人的精神和人的肉体一样,对于突然而来的伤害,无论轻重程度如何——比如手上扎了刺或者割破了口,当时总要有些惊慌、恐惧的,严重者当然要慌乱无主了;可是过个一阵子之后,心理便慢慢的坦然、安静了;因为它已即成事实,又有自身天然弥合的功能,使之不再是可怕的或不可逾越的了。再说,人的神经也不是多股钢缆,能够经受住持久的紧张,它无非血肉物质,不要多久便自然的松弛下来。肖柏龄这一刻对丈夫当然还是悬念的,但精神上,比之今晨和日间可是缓和多了。现在,她心有余裕,除了不断的猜摸他碰上了什么麻烦之外,还在为他做着祈祷和占卜。
她家的案头长期来就供奉着一尊弥勒佛的铜像。这是方梦天从外面带回来的;不,恭敬的说法应叫做“请”回来的。她还记得他请回佛像那会儿的情形:那天,他从外面回来时,一改往常随随便便;一付严肃、恭敬的神情,双手捧着个金花斑烂的扁方匣子,她见他那付怪模样挺好笑的,不知那里装着什么,便含笑问道:“这装着个什么宝贝蛋呀,还这么经心在意、满脸正经的捧着回来!”还没等她的话落音儿,肩膀上就挨了一拳,他还用两个指头横在嘴上“嘘嘘”的对他示意。不要乱说话。她挨拳头,又见他做这种怪像,更是申公豹唱小曲——摸不着头脑了。由于好奇心驱使,上前就揭那匣子盖,还没等她的手挨上,又让他给挡了回去。他说:“你那手弄菜,油渍麻花的,快去洗净了再来。”她更被闹懵懂了,只道他在顾弄玄虚和她逗闷呢!便泄了气,不再去查问了。一面回身要走,嘴上拉拉嚓嚓说句下台话“挺大的人,女儿都快赶上你高了,还这么鬼鬼道道淘孩子气,成天宓宓夹夹的淘弄那些破玩意儿。我也不用洗油手,我也不稀碰你那个狗铞玩艺儿……”她的话还没说完,方梦天一步蹿过来捂住她的嘴,生气的说:“快住嘴!你今儿个怎么越来越不会说话了。你在这给我站着,等我把他请出来,你看明白了再说话。你等等啊,现在一句话也别说呀!再瞎说乱道的,当心要下十八层地狱!”
她本无心再去理他那些淘气了,可他这么神神怪怪的样子,让她无心反而变得有心,要看看他到底淘的什么气?于是就啼啼笑着顺从的不做一声,全神注视着他,只见他回到案前,把手在衣襟上连擦几把,漱漱口,点上三柱香,又找来一张黄纸铺在案上,这才郑重其事的揭开那盒盖。只见里面是细软的黄绸布包裹得鼓鼓囊囊,打开绸布才露出那个黄灿灿的铜佛来。他双脚靠拢,头正身直,目不旁视,毕恭毕敬的把铜像捧放在铺着的黄纸上,然后又恭而敬之的向后退了三步,跪地叩下三个头,这才起来,算是这场迎佛典礼完毕。从此他又初一、十五的烧香叩头,少有遗忘。他说这是免得“急难之时现抱佛脚”。
那佛像高约半尺,横下也差不许多;像各处可见的弥勒佛像一样;慈眉善眼、光头大肚、坦胸露怀、喜笑颜开;他所以受人们喜爱,怕是就在于这最后一点了——有谁愿意把那些面目狰狞的凶神恶煞供养在家里呢?
为方梦天烧香叩头,她也曾在一旁挪揄过他。今晚她正是无计可施,无意中一眼看到这位镇家佛主正在冲她眯眯喜笑,使她灵机一动,心想:他平时对这佛爷那么恭敬礼拜,今天他真遇到了灾难,佛爷的灵圣也该显显了!虽然我平常对你甚欠恭敬,但这是为你那信士弟子呀!想到这,便照着他往日敬佛的样子:在佛前烧上香,点了蜡烛,然后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跪在那里不起来,低低的祷告:“佛主有灵在上听真;信士弟子肖柏龄给你磕头了。我佛慈悲为怀,救苦救难,法力无边。尔今我丈夫不知受了什么苦难,使他几不欲生,我一点也不知细情,也没有力量帮他。现在弟子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叫什么也不响的时候了,只有请求老佛爷使使法力,救苦救难,保佑他平安无事的回家来吧!”说着,腮上已滚下两行热泪来。她就在佛前以头拱地仆伏了好一会,直到重又忍住泪水才爬起身来。她再去看那佛爷,见他仍和往时一样:笑得两只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肚子也照旧的大而且圆。她看罢,心里暗想:我都要愁死了,你还有心笑,真是不近情理!但他转而又想:自己是凡胎俗子器量狭小,怎么能跟佛爷比呢?这样一想,就只得怪自己了。
四
求罢佛,她也折腾乏了,便回到炕上坐到女儿身边,一面侧耳静听着外面,希翼梦天万一能回来好去给开门。听了许久,她什么也没听到,心里便感到万分空虚。空虚中,不由的想到:要是他今晚遇了凶险,从此永远不回来了,她今后的日子该是何等悲惨何等凄凉呢!
肖柏龄想到这里不由的打了个冷颤,浑身一哆索。这动作震荡了身边的空气,以致面前的灯焰也为之摇了几摇。这情形看在她眼里,使她想起说书中常讲到的一些人处于危难时,就用“风雨飘摇”这句话来形容、表达;她自己或她的家庭今天是否也算是处于风雨飘摇之中了呢?又一想,事情如何,这会还没见分晓,不当这么先往坏处想;也许梦天是遇上什么不顺心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