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飘摇之中了呢?又一想,事情如何,这会还没见分晓,不当这么先往坏处想;也许梦天是遇上什么不顺心的事,心里想不开,说了那种心烦的话,而实在没有什么大事吧?要真有大事他今天为什么还能正常唱戏呢?可是,照他的性情,一些小来小去的事情也不至于让他那么烦脑哇?她左思右想也解不开这个闷葫芦。
她实在琢磨不透了,没路可走,便想到眼前这盏灯。人都说灯花能报喜;她就用心的去查看那灯芯。那是一盏麻油灯,棉条的灯芯上这会儿确也结了一垒小园球儿,球儿大的如同芥籽,小的如鱼籽。她平时没留心,也不知它是怎么个报喜法儿,怎样算是喜?怎样算是忧?就暗暗恼恨自己:世上的事都应该学着点儿才是,平时不在意,这不,到这会儿就做难了。不过她是用心去观察着那一垒小球球和上面的火焰;火焰有半寸来高,筷子来宽,中心淡黄,光环由内而外逐渐深红,尾焰接上去是一缕摇晃不定的黑烟;这黑烟散发开之后便漫入一室之中,也吸进她的鼻孔,使他感到一股焦油气味。那一垒小球球随着时间的延挨而增长,其颜色则有红而渐渐转黑,像一颗小桑椹似的胶结着。在它的影响下那灯光暗淡了许多。观察半晌从灯花上没得到什么启示,便觉得胸闷气噎,不由的长叹一口气,不再看它了。接着又想起说书中常讲到的蛛子报喜的情节,于是就举头四下去寻觅喜蛛;灯光暗弱,她左顾右盼的巡瞄一番什么也没找到。她的一颗心,像个被关在笼儿里的小鼠一样,千方百计要找个出路,但是却到处被挡回来;心血已将搅干,道眼儿却一个没想出来,这时她只感到头昏脑胀,已是十分的心灰意冷了,便再转脸来对灯枯坐着,自己告诉自己说:什么也别想了,听天由命吧!
要说吧,人这东西也怪,往往就自己管不了自己,要不世人怎么常有瞪眼闯祸的呢!肖柏龄这会儿就这样:她心里好象一片荒芜的园地,下大力芟锄一番之后,以为可以清净了,不曾想那可恶的杂草又会在不知不觉中又暗暗钻了出来;她又按奈不住的思谋着占卜的方法,无意中一下碰到衣袋里的几个小制钱,发出轻微的碰撞声。这使她心头一亮;想起在街头的卦摊上,常常看到用铜钱爻卦的法子。可是她自己不会解卦辞,这怎么办呢?想着爻卦的情景一下子就想起前屋住着的单老爷子,他不也会照着历书给大伙儿爻卦吗?唉,遇事则迷,日间怎么就忘了求他给爻上一卦了呢!这么深更半夜,也不便去搅动人家。叹恨一回之后,忽而想起自家也有一本旧历书。左右没有别的路了,就自己按照历书爻吧。
肖柏龄想到这,便忙返身下地在柜子里翻出那本旧历书。这本历书,平时嫌它碍事,她有几次要撕了点火用,只因菲菲要看那里的什么九龙治水呀、春牛图、十二生肖图一类的图画儿才留下了;不想今天倒真的有了大用场。她怕惊动女儿睡觉,便把麻油灯挪了挪,打开历书翻到摇卦的那些页数。那上尽是些竖长格子,拦腰一道横线把长格子分成上下两半,上面每格里是六个圆圈圈或圆饼饼,是代表钱币的;圈圈是背面,饼饼代表着钱币有汉字的一面;下格里是文字…卦辞。摇卦的方法他见过单老爷子的,只要识得卦辞就可以。肖柏龄当下掏出铜钱,站在炕下,俯身拣那“顺治通宝”“乾隆通宝”等吉利字样的数了六枚放在掌心,把另一只手覆在上面,使两手中间形成个空膛,然后轻摇几下,再把钱币撒到炕面,排列一行,辨别钱币的“字”或“背”去和历书上的格中图形相对照,和哪一格相同,便去看那下面格子里的卦辞,也就是你求得的答案。肖柏龄第一次摇得的答案是:世如飘风人转蓬,名利两道总成空;愿君行来播仁义,前程自有天照应。她把这几句话反复琢磨好久,怎么也解悟不出和她求问的有什么相干,便心里暗自埋怨自己糊涂。于是再摇,要看看这次怎样;摇罢对照一看,是这么几句:“日出于东没于西,花开花落各有期,人间万般皆天定,只宜宽待不宜急”。这几句话她好像明白一点,但还没有明确的答复。
她有些泄了气,不过铜钱在手上,心想:这么深更半夜的,反正是白等着,何妨再摇摇看;于是又摇,这回看时,见是如下两句:“盲人骑瞎驴,夜半临深池。”她虽不深通文理,也明白这绝不是一句大吉大利的话。刚才还被前头两条不咸不淡的签语给弄得迷迷糊糊;这回可就像心里塞了乱麻团一般的不受用了,当时眼前发黑,脊背发凉汗,腿一软就无力的坐在炕沿儿上。只觉得眼前金星乱蹦、天旋地转,直是想倒下;但她终于没有倒。过了一会儿,眩晕稍过,她就再把“盲人骑瞎驴”这些字眼反复咀嚼了几遍;她越嚼越怕,不由的悲从心头起,泪由眼窝出,好一阵哀伤。正在她这么自悲自泣哀伤着的时候,一旁睡着的方菲突然尖声大叫一声“妈妈!”同时就要爬起身。这突如其来的叫声把肖柏龄吓得几乎昏倒,待她明白过来,便一下扑上去按住菲菲,两手打着哆嗦,嘴也不中用了,心想安慰孩子,可就说不上话来……便“呜——呜——!”的哭了起来。
十女娘探夫遭戏讪(5)
五
方菲此时已醒,见娘这样,不知她是怎么的了,吓得一把抱住母亲,哭着问“娘,是怎么的了!”当时母女二人抱在一起,悲伤的哭泣可又不敢让外人听去,便干悲暗咽的这么抱持着。过了一会,娘儿俩稍稍冷静了,肖柏龄怕女儿惊吓着,才一点点告诉她摇卦的事。方菲听了直嗔怪娘,她说:“娘这么大人,怎么尽信那些没根的事!这不白白自找窝囊?反正这么晚,爹也不回来了,你就躺一会歇歇吧。爹不在家,你要再病了,我可……”。说到这撑不住又哭了起来。肖柏龄又让女儿说伤了心,刚落几滴泪,又强忍住,为了安慰菲菲,便打叉道:“唉,菲菲,你别小孩子家什么不信,来,你来摇一卦看看怎样。你小孩家比娘心净,摇卦也有准。摇出好卦,娘也就放心了,好睡一会儿。快来试试。”
方菲被娘说的没法儿,便照娘的吩咐摇了一卦。这回对历书,见是这么几句卦辞:“身居在高楼,官封万户侯,威震朝堂内,声名贯九州”。
娘儿俩看到这几句话,立时喜得抱在一块儿。肖柏龄拍着女儿肩背说:“好,好!还是我女儿,这几句话让我心里开了天。”
“娘,你喜欢倒是好,可是那话说的哪贴一点边儿!又是‘在高楼’,又是‘万户侯’,这不是瞎扯吗?”
“怎么是瞎扯呢?你爹唱戏什么官儿还不扮,连皇上都当,万户侯就不贴边啦!”方菲怕再说娘不喜欢,也就不在说它了,只央求:“娘,那你就来躺一会睡睡吧”。
肖柏龄答应着,让菲菲先去睡下,说她要给佛爷磕个头,以保佑丈夫平安无事的回家来。她磕头烧香已毕,便来女儿身旁躺下。这时菲菲已再次入睡了。她这会儿可是太疲乏了,心想:梦天要是在家,我一心无挂,这一觉准能睡上三天三夜。可这会儿她不敢睡,怕误了给他开门,于是暗自提醒:千万别睡!昨天他不就是这个时候回来的吗。她眼睛闭了几次都强挣扎着醒过来,就在这么和疲困争斗着的时候,突然听得叫门声。肖柏龄本来已是浑身疲软,这会儿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一轱辘身爬起来小跑着开了门,面前果然是方梦天。他站在那低垂着头,把脸深深埋在胸前,一言不发的从她身边挨进屋里去。她也默默的转回屋里来。因为心惦念他这一宿又是怎样,为什么还是那么低头不语,进到屋来就去扳着脑袋使他仰起脸来以便察看神色。他还真挺驯顺,就着她的扳劲,猛一抬头。这一下立刻把她吓坏了,这张脸原来是个惨白的骷髅!黑洞洞的两个深眼窝儿,鼻子部位也是两个黑洞洞,只有上颏,哪有下巴。因为没有皮肉,当然也做不出喜、怒、哀、乐任何一种表情,这就是所说的“死板”!她被这张脸吓得大叫一声,身子好象要掉下万丈深渊中。在跌落中,刚刚触到地面时,就听有人呼叫;她定定神,仔细听听,原来是方菲在用哭音呼唤“妈妈”呢。她这才清醒过来,心知刚才是作了场噩梦。见女儿还在摇着肩膀惨声叫“妈妈”,便一只手去搂住她,安抚道:“菲菲,莫怕,是妈妈做梦,哎呀,把你给吓着了吧?”
方菲在娘怀里撒娇道:“妈妈这么大的人了还这么叫着,吓死个人了!再不跟你睡了。”
“是妈把你吓着了!才做了场噩梦,梦见你爹回来,样子怪吓人的,一害怕就叫醒了你。”
娘儿俩正这么唧唧哝哝说着当中,就忽听有敲门声,肖柏龄赶忙起身点上灯,迎出去开了门,果然是她丈夫。
醉汉一般的方梦天脚步踉跄的走进门,也不跟她言语简直进了屋,一屁股坐到桌旁的椅子上,自己倒了碗凉茶水咕嘟咕嘟只管喝。方菲见爹回来早已爬起身坐在炕上吃惊的看着他。肖柏龄见他喝那凉茶水,就过来制止说:“你渴了等我去烧来热的再喝,这凉茶怎么能喝得呢!你从来是爱惜身子的,怎么这就不顾惜了呢?”
方梦天这会儿的心境像似比昨天好一些,不哭丧也不发怒,单有些忧郁而已。但是,那脸色显然比昨天还要灰暗的多了,简直就是铁青色,人也消瘦了许多。见妻子这么说,便放下凉茶,表示等她去烧来。然后就弯下脊背,两手抱头佝偻在那回想这一夜里的遭际:
他昨天又在袁府唱了一天戏。但这一天他是全靠三姨太送给的那一包小黑丸支撑的。从早到晚每隔一两个时辰他就得背着人吞食两丸;否则就心慌气短,周身疲惫,四肢疲软。说也奇怪:那小黑药丸两个合起来也没有一粒黄豆大,可是它一下肚就立见功效;神清气爽、心境明亮,唱起戏来动作得当、气足音美,就像他岁数倒退回十五年似的。他完全被这付神仙药儿折服了。虽然同伴们看出他的气色不好,也只以为他是患着病呢,可他戏唱的并没走样儿。大家知到他素性刚强好胜,只当他是在拼强劲儿,所以不敢深说,只是浮泛的劝他:身上不适就别强挺,当心身子要紧。他只是哼哈应付了事。
傍晚,一天戏将要下来之前,还是昨天那个小丫头,又到后台乘空塞在他手里一张小纸签笺,他自然明白其中的意思,但还是心存侥幸——万一她们心软了,不再迫他去了呢?这么想着,偷着看看,见上写:
梦天先生:
我们已是故交,就实话实说吧:分手时虽曾嘱咐再会,但料你不愿践约,故再嘱;今晚若负嘱、背约,不出三个时辰,定让你作袁某人之阶下囚。念汗津尤在,齿痕未平,不忍言之不予。二、三、四
看罢,他忙把那纸笺团了团扔到嘴里嚼烂,才吐了,心里七上八下的没了主意。本来确如“二、三、四”所料,他今晚真打算不去了;可是这道催命符一下来,他就像《聊斋•;怪兽篇》里所讲的“奉天府某上里的那群猴子一样,只要辖制它们的那个怪兽在它们谁的头顶上压上一块石头,它就得俯首听命,任从摆布了。”就这样,他这一晚又凭着“二、三、四”们给他备下的“神仙药儿”供着,让她们缠刹、蚀削了一夜。临离开,又给他吸了这一夜里第四次鸦片烟。故而直至到家这烟劲儿还没全消。
十一夫唱妇随两沉陷(1)(2)
十一自拨污泥潭灭顶之灾举家淹
三从四德别好恶夫唱妇随两沉陷
一
此时他虽有些悔恨,身体也疲惫不堪,但心境还是不错的。
水烧来,他又喝了些、吃过些东西便去睡下。肖柏龄见他虽是气色难看,神情倒还安静;不似昨天那么哭丧愁惨像,天大的事情压在头上的样子,她心神便稳当了些,一时就先不深究,让他只管睡睡将息吧。自己一夜的折腾也是精疲力竭,便也在一旁合了眼。
她只想稍事休息養養神,完了好再料理家务,午后好再去书场。谁知,闭上眼就睡沉了。不知睡了什么时候,突然被从梦中惊醒。睁眼看时,但见方梦天正在咆哮着发脾气;他又摔胳膊又蹬腿,嘴里还不住的哼哼唧唧冲她咒骂“你就睡吧!要睡死啦!一点也不照顧我啦!咦咦呜呜唉唉唉,我算不能活啦!我要死喽!娘…呀…我要死…啦…呜……!”
她被这情形惊呆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待稍稍清醒些,便急忙凑过去握住他的手,把脸正对住他直视着,焦急的嚷:“梦天,你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还是哪儿不舒服?快说呀!啊?刚才不是还好好儿的吗?怎么这会儿就这样了呢?”她紧摇着他的手,催问,一面仔细察看着他的脸色,只见他脸色青黑,瞪眼咬牙,嘴唇哆嗦、哭闹叫骂之外,再也做不出别的表示来。这可是把她吓慌了,菲菲也吓得站在外屋大哭,娘儿俩都只当他得了疯癫病。大院里的一些邻里闲人听到方家的吵闹哭叫,起先都把脖子伸出家门听动静,互相打听:怎回事?后来见越闹越凶,就凑到窗下来探看。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真是上自九十九,下至才会走个个都瞪大眼、张着嘴,侧起耳朵要弄明白究竟这乱由何处起,闹从哪方来!这些人一面听着望着,一面在交头接耳低声互相议论:“这是怎么啦!方老板可从来都稳稳重重的,这么些年谁见人家家里大声小气的吵闹过!”西厢房刘嫂说。
“没有过这种遭数。”刘嫂间壁的麻婶应和道“人家一家三口人一向都和和善善的,在家里在外面和谁也没有这遭数。”
“他怕是病了吧?最好赶紧请先生来瞧瞧,别把病耽误了。”
“单老太太,你年纪大,见事多,去先给看看,是病了还是怎么的。”刘嫂心热嘴快,说着就推她前面站着的单老太太。麻婶也从旁大力撺掇。单老太太七十多岁,一双小脚,哪架的住她们的推搡,便身不自主的被推进方家门里来。既进去了。要搁平常,她不用推让一天也来一两遭,可今天是人家家里闹乱子,她就多心,怕在这乱麻糟荒的当口上讨人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