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阳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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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阳草-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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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搁平常,她不用推让一天也来一两遭,可今天是人家家里闹乱子,她就多心,怕在这乱麻糟荒的当口上讨人嫌,所以拿了些矜持。
  单老太太进屋,方菲忙抹抹脸来搀扶,把她扶在椅上坐了。老太太看时,见方梦天像个被捉将杀的猪一样在炕上倦缩成一团,哼哼唧唧的滚打着,肖柏龄散发抹泪的在一旁啦着安慰。又看看他的颜色,随后就起身去摸摸头、摸摸脉。肖柏龄见老太太来给察看,便下地来拉老太太让坐。老太太便再坐回椅子上,继续观察他的情形:方梦天对老太太到来只像没看见一样,只管翻滚摔打着,一面似哭非哭似唱非唱,哀哀凄凄,像述说又像叫骂,
  看视一会儿,单老太太心里已有几分明白,便对肖柏龄小声说:“他以前鼓捣过大烟没有?”
  肖柏龄紧摇几下头,肯定的说:“没有。他平时最嫌恶那东西。”
  “不对吧!你看他那淌眼泪流鼻涕的样儿?”单老太太因为记得她丈夫单老爷子才染上烟瘾的时候的样子,所以断定方梦天也是在犯烟瘾。
  初染上烟瘾的人,似乎多少还存有一点羞耻心,这时候犯了瘾尽管浑身难受,十分痛苦,但还想要顾全些脸面,所以心里想抽烟又想要忍着不抽,处在这种矛盾之中,就会出现方梦天这种情形。可是,单老太太知道;一百个人染上烟瘾,有九十九个忍不住,非抽下去不可:既是忌不了,还这么闹的死去活来不是多余受这份罪吗?所以当时就把这话向肖柏龄说了,意思是你要想他别再这么闹,就赶快给他弄烟抽。
  肖柏龄听老太太这么一说,才悟出丈夫说的“被人逼下万丈深渊”的“深渊”原来就是这个!此时她还不知道这个逼他的人是谁,但既然事已如此,还是顾眼前要紧。他素日也听人说过染上烟瘾人的情形确如老太太所说,于是就同意了单老太太的话。
  单老太太得到他的允可,就再到方梦天跟前试探着说道:“梦天,你是病了吧?本该请医生来瞧瞧,可是俗语说‘紧时令遇着个慢郎中’…马上请来医生,连瞧脉带开单、抓药、熬煎,吃下去再等药力行动开,少说也得两个时辰,稍慢一点怕是就得后半夜能见效了。看样子你这会挺难受,若是想早点儿除去病,我看就是抽口大烟来的快。这东西又现成、方便、还不花多少钱;可就有一宗:别弄上瘾。”这最后一句话是老太太的世故之言,不是从心里说的。
  二
  方梦天像个初婚几日的媳妇一般,…心里早就巴望的了,就是自己羞于启齿,只等人家来向他提出;这会儿听老太太一说,正从他的心上来,便哼哼唧唧的说:“那就谢谢你老人家吧。”
  单老太太暗自点点头,道:“要是这么的,就让俺家你大伯把他的烟具拿来,再给你烧烧烟,他手里烟也现成的,你看怎样?”说完瞅瞅方梦天,见他已不再翻滚了。又望望肖柏龄,她此时说不上是喜是忧,只凄惨的听着他们的说话。老太太又补充一句“你们可明白呀,我出这主意可是看咱们邻居这么些年。俺那老爷子你们知道,不大离儿的人他还不肯搭理呢。”
  老太太说的确是实话,单老爷子是富抽烟的,他从来在抽烟上不愿占别人的便宜,也从不愿意和那些脚夫担贩们混在一起。但同院住的谁家老小有个什么三灾八难、头疼脑热的小病急灾,去向他讨点儿烟斗灰或半拉烟泡儿,一般他都能给你小方便。要是高兴了,还会拿着烟具给你烧上一泡让你抽。他是有五十多年烟令的老友了,那烧烟的手艺目下可说是十分纯熟,甚至是达到炉火纯青、登峰造极的程度了。他烧烟有好多的讲究:什么“朝天一柱香”、
  “火烧连营”、“叠宝塔”、“探海取珠”、“麻姑献寿”等等。
  肖柏龄对抽烟自然是反感的,但此时听单老太太说过了,眼下就只求丈夫能安生下来就好了,还计较不到许多的。当下随着单老太太来面求老爷子过屋来烧烟。老爷子便拿了烟具盒子让肖柏龄捧着,便来到方梦天这里。
  这单老爷子瘦得几乎没有一个大老母鸡的分量大,见风要倒。他祖父原是本城第一大富商,只有一个儿子,就是单老爷子的父亲。单老爷子也是哥儿一个,这么两世单传,便自幼受宠惯,所以不到二十岁就抽上了大烟。祖父去世,他父亲坐享其成将将守住家业;到父亲也故去之后,单老爷子便开始折卖起家业来,买卖铺户折变光之后,又连祖父时的大宅也守不住了,便于十来年前搬进这个大杂院来租住一间房。这老爷子抽烟有年了,就对这大烟有很深的讲究。照他说:大烟传到中国已有五百多年了。是元太祖成吉思汗远征西域时从波斯带回的烟种,当时叫阿芙蓉。后来人们见它的花很好看,很像虞美人花,而虞美人花结的果实甚像大肚酒瓶,书本上叫这种酒瓶为“罂;大烟的种子颗粒又像小米的粒子;果像罂,籽像小米(小米的学名叫“粟”),因为这个,又把大烟叫做“罂粟”了。那时候,都把罂粟当做药来治病。到洋人从海上运来熟烟膏以后,人们才有抽大烟这种勾当。
  单老爷子躺在方梦天对面,点上灯动手烧烟。肖柏龄一旁观看:别看他别的行动手脚哆嗦,摆弄起烟来不单不哆嗦,而且十分麻利、熟练。只见他拿起钎子戳起烟泡儿先在火上微烤一烤,待烟泡软和,便在另一手的拇指肚儿上反复按了两按,使原来扁长如一段小韭菜叶儿似的烟泡儿塑成一个小圆球儿,再放到火上烤,然后拿起另一只干子把那已烤成胶体的烟膏用两只干子挑着拉长,再弯回来使它复为一体,如此再烧再拉,反复三、五次,又在左手食指肚上摁了几摁,算是烧到火候,这才把它坐在烟斗的细孔上。这些动作:拉长就是“烧连营”,折在一起叫做“叠宝塔”,坐在烟斗上便是“朝天一柱香”,抽到最后,剩下一点尾底时用钎尖儿往烟斗的小孔里扎进去,这便是所说的“探海取珠”了。
  单老爷子平日里对方家夫妇就稍怀几分尊重。因为两人的职业虽说都属下九流,但都技艺精当,因而颇走运,钱也挣的不少,在外面人性又都很好,所以,今天请他来烧烟就十分爽快的来了,烟也烧的很用心。现在烟已上了灶头,便把那黑里带黄的烟袋嘴子送到方梦天的嘴上,让他抽。方梦天两宿用“神仙药”已是入门,含了烟嘴就像婴儿吸奶一般急不可耐的深吸一口,并用力咽下肚里。他在吸着,单老爷子两手操着烟钎也在紧张的操作着,一面拨弄着烟膏、一面调整着烟和火的距离,使那烟膏既能发挥出一定的气体又不致过于焦糊;过于焦糊吸进嘴里便味道苦辣;而火候适当了气味便是芳香的。
  方梦天一口烟下肚,顿觉筋骨舒展;两三口下去后便觉得连每一根毫毛都舒服得没法儿说了,自然也就百病全消,并且还神清气爽,身子也就飘飘的架了云。他心境一开有了闲情,便边抽边细心去观看单老爷子的烧烟操作…因为他这会烟吸的特别清醒,而那几个姨太的烧烟和这老爷子相比可差的太远了!他心想:无怪乎人说“行行出状元”。他在唱戏这一行上是经过勤学苦练才达到出人头地这一步的,这单老爷子的烧烟功夫大约也是颇用了一番心思才有如此精湛的手法吧。他烟已足,便把剩在烟斗上的半个泡儿让单老爷子抽了。单老爷子等嘴里的余烟吞净,半闭着眼、懒洋洋的说道:“常抽烟的对这最后两口烟特别看重,因为先头的烟气都是透过烟蒂进到烟袋里的,烟油就有不少粘在烟蒂上,所以它劲头儿就格外足,抽了也就特别的解谗、过瘾。”方梦天“哼,哼”应着,已闭了眼似将要睡的样子。单老爷子见状,便起身收过烟具要走,肖柏龄道谢着,又帮他拿着那盒子送了回去。
  方梦天此后又连连犯“病”,每“犯病”,只要烟到,“病”就立刻解除。从此就和这鸦片烟结下了不解之缘。
  你道他为何抽这么两天烟就成瘾了呢?这是因为:
  方梦天之被“二、三、四”三个姨太逼迫强欢,以鸦片烟催精壮神,是属于一种拆下门窗当柴烧的掠取,使他身骨淘碌,髓质衰败、大伤元气,留下了不可救药的内伤。病患既成,当然痛苦难熬;而原本以鸦片烟强力催化产生的精力,被强力搜括以至枯竭,体力的精血亏欠就只好再时时以鸦片的“神力”来支撑填补,这就是“哪里丢了哪里找”吧!另外还须用它来麻痹神经使人不能感觉出病患的痛苦。以此他就这么很快作成了烟瘾,並且透骨彻膸,根深蒂固。一个人正直、刚强、好端端的中国人就这样堕落成个大烟鬼。

  十一夫唱妇随两沉陷(3)(4)

  三
  方梦天一连多日按时按次请单老爷子来给烧烟,稍有迟悮便要摔滚叫闹,他现在是一点也离不得这东西了。肖柏龄看在眼里,心里暗暗叫苦,只是一声也不敢拦挡。他自称是患病,她怎好眼看着让他干挺着受罪呢?
  请人来家里烧烟甚是不方便,后来干脆就出外到烟馆去抽;再后来置办了烟具在家里抽。这时候烟瘾过足了还可以勉强唱戏。
  自从染上烟瘾之后,他有许多地方像换了个人似的;做什么事(除吸鸦片)都显得痞痞沓沓、懒懒散散,而且还常常在家在外说谎话。一年之后,嗓子出了毛病,腿脚也不便利,戏也不能唱了。
  肖柏龄对这些毫无办法,暗地里不知流过多少泪:她心疼他身体日渐衰弱,她心疼他人格的堕落;而外面的同行和亲友、邻里则对他报以冷淡和蔑视。他自己虽也清楚这一切,但全不在乎,他的脸皮逐天的厚起来。
  蔑视和痛心,这两者同是人的情感,如果可以用秤去衡量,那么两者的份量是大不一样的;蔑视是属于袖手派,可以隔岸观火;痛心呢,情出关切,则要直接插刀了。肖柏龄起先见他在病中,虽不情愿他吸鸦片也还心存体恤,不忍看着他干受罪,便默视着,只想待他病好之后再给以劝止。谁知他上船容易下船难,病好之后烟瘾更深,任她百般劝阻,千方哀求,他只是涎着脸应付,哼哈答应,行动上却丝毫没有改悔的意思。她若劝的紧或动了火气,他的火儿反而比她的还要高。这么一来二去日子久了,她的气也惹不起了,也就自消自灭的泄了气,还慢慢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不觉得是一回事了,只是不理他也就算是她的抗议。
  中国人的伦理道德讲究夫唱妇随。现在他抽烟她抗议,他就总觉得心里有个疙瘩堵的慌,不拿掉它实在不痛快。休了她,害了她自然都不能,怎么办?想来想去唯一的办法是拉上她也来抽烟;到那时不但她不能再抗议,反而两个人志同道合、亲密无间的对躺在烟灯两侧一面抽烟一面谈心,这不也是一种情趣!他打定这个主意之后,就时时在留心找机会。
  凡事只要有了心,机会总是有的;何况家庭中夫妻之间,要安下心来琢磨,那不是礳道找驴蹄儿!这几天肖柏龄有点儿伤风着凉,闹得他鼻塞声重嗓子哑。一个说唱艺人,塞鼻子、哑嗓子,说起书来像癞蛤蟆叫唤似的,那像什么话!又兼这书场人手少,正在靠她挑大梁,书说不好,听客不高兴,打不下钱,书场老板着急,她自己更加着急。而越是着急嗓子是愈发的说不出话来。用些草药丸散也一时不见效。急得她干抹抹没办法。这天下午又该是去书场的时候了,肖柏龄午饭也没吃,爬起身试着下了炕,准备梳洗梳洗挺着去书场,但刚走两步便觉得头重脚轻,眼前的东西直打转,便忙回身两手扶炕边才没栽倒。方梦天正躺着抽烟,见状撂下烟管上前来扶住,一面假意说:“你病着就别去了,等好一好再去吧。”
  肖柏龄愁苦不堪的说道:“你难道还糊涂;我这样儿三两天能好得了吗?我要三两天不去上场,人家就得另邀人来;邀来人,等到我能去的时候就再打发人家吗?谁愿意来当这揩腚棍子!肯来补缺的除非那些打野场、串大门的,那样的角色能顶起大场子?”
  方梦天不但不为难,还故意激她:“那么他们邀来人三两天不走,正好你可以多在家歇几天,大好一好再去啦。”
  “多歇几天?咱们还吃饭不?你还抽烟不?房租还交不?你还当是头二年咱俩个人挣钱的时候,那时候你不抽烟,又两个人挣,去了现时花费,还在钱庄存点儿。从你抽上烟,一年的工夫你就背着我把存积的几十两银子都败坏尽了。这一年来,你又不挣,又没了贴补,你的烟到是抽的怪有出息的,渐渐加码儿;这一反一正的两笔帐你算不开?还叫我多歇几天,你可是在说胡话吧!”
  “我怎不知道!我是看你病的这个样儿替你想啊!唉!有啦,这么办你看好不?这现成的烟、烟具,你来上一口试试,包你今晚儿说一场好书。来,试试。”
  “你饶过我吧!有你一个就要人命啦,要我再跟你一样,对对双双的抽,用不了二年咱们就得像那些打街头,爬阴沟的大烟屎一样啦!”
  “咳,你呀你呀!我这是帮你解难,又不是让你这么抽下去!信不信由你,谁也没强摁你。再说,要是别人我还舍不得这泡子呢!”
  肖柏龄不再理他,她也没有这个精神再多说话了。由于方才多说了几句话,这会儿便觉头昏,直想闭上眼躺倒才好。但心里还是放不下书场的事,急得一会儿拍拍额角一会儿捶捶大腿,看看天色,眼见的就快到该她上场的时候了。想着跟人家订下的合同,就又站起身要去梳洗、穿衣服。刚一站,便觉得天旋地转,心知是实在挺不住架儿了。坐回原处,见他正在收拾烟具,当下心一横,冲他道声:“来给我抽一口。”心想就这一回,先闯过这一关,明天绝不再来了。说着就在他对面躺下。
  他赶忙重又点着烟灯,斗上还有个小烟蒂,烧了烧就让她抽上了三四口。她苦着脸爬起身嘟囔道:“什么好玩意儿呢,这么苦辣辣的能顶个屁事!”她的话音一声比一声响亮。嘴上这么说着,可心里却暗自惊奇…就这么几口苦辣烟儿,还真神气,这不,就说两句话的工夫,现在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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