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阳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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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阳草-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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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焦吉新一见老爷变了脸就更吓蒙了,也没听清知县都说了些什么,只记住了“撒赖”这一句,就哆嗦着连说“谁敢、谁敢”。人们也不知他是说自己“不敢”撒赖还是说知县“不敢”打他,故而都憋不住要笑而又不敢笑。
  袁知县不便理论他这些,只往下问道:“你是蝼蛄溏的焦吉新吗?”
  他应了一声“是。”
  “你知道你犯了法吗?”
  “什么,犯法?我哪有工夫去犯那法呀!我整天忙着作田、种菜、担水、割柴、喂猪、放牛这些活儿还都忙不过来呢;再说我从来就没见过‘法’是什么样儿的,上哪去犯它呢!”一边说一边把头在地上连连拱了几下,已经是哭叽叽的了;还在咕哝“只有我老婆在头冬天的时候犯了咳嗽气喘病,那也是她穿衣裳少、冻的;可不是我给她犯的啊!老爷要不信,你叫她来问问。”
  袁知县听他说的不是话,便撅起胡子骂道:“把你个混帐东西!国法你都不知道,真是无法无天了!那么我来问你;你为甚该缴纳的捐税不缴,还结伙对抗官府收缴,这不是反了吗!造反还不是犯法吗?”
  焦吉新一听这话,吓得顿时大哭起来,一面断断续续的说“老爷,我是没钱缴哇!但凡能拿得出,我怎敢不缴哇!”
  上面那位师爷问:“你拿不出?那么一年到头种地、养猪收入都吃尽喝光了吗?”
  “老爷你是不知道,种几亩薄地,还没到抽穗就让蝗虫给糟践完啦!剩下星点的,家里还有几张嘴……
  “胡说”袁知县没等他说到底就拦住,问“你往年都怎么缴的捐税,为甚单单今年就没有缴的?是不是听到太平军的风儿了才敢这么胆大的对抗官府?”
  “哎呀老爷,你说‘太平均’,这在咱蝼蛄溏那地方可是从来没听说过;咱们那儿哪会儿也是大户多交些,小户少交些。要说太平均这话是老爷你说的我才知道这话头儿。”
  “少胡扯!”知县老爷真给惹火儿了,吼道:“你说!为甚结伙抗捐税?说!”
  “哎呀,老爷,我就是没银子交,哪还敢结伙抗捐税。”
  “说,银子钱都哪去了?”
  “听说都赔红毛鬼子啦。”
  “你见鬼子了吗?”
  “不是我见鬼子,是说朝廷见的鬼子。”
  “反了!反了!”袁知县这会儿真急了,又吹胡子又瞪眼睛,把醒木在案上拍得“啪、啪”震响“这个狗才真该杀了;竟敢当众诽谤朝廷!这不是反了吗!”说着伸手抓起一支签子摔下去,大喝道:“打、打,给我狠很打这狗才四十板!看他还敢不敢胡说八道了!”
  堂下掌刑差役见摔下签子来,晓得老爷是真动了火儿,便如虎似狼的踊上五、六个人,不由分说,一下子把那吓瘫了的庄户佬拖翻在地。由两人用棍子横压住双腿,两人照样儿压住脖颈并两手,另两人各执一根榆木大棍,都有核桃多粗;两个人分立左右,互相对看一眼,便甩开两臂,交替抡开了。一、两棍下去那焦吉新就呼爹唤娘的惨叫震天了。掌刑差役久干这一行,都有它的门道:行刑中,让人犯狂呼乱叫,外面儿不雅;对执刑者也易于被他叫的软了手。所以就头三脚儿加力狠抡几棍,三、五下之后他疼的昏了过去便没声息了,就如同打死猪一样的诸弊皆除了。
  此法果然灵验;不多几下他就不吭声了。他那衣裤原就是破旧不堪的,在他不出声的同时已被棍子掀飞了,所以此后就棍棍着实肉,点点血花飞,悠悠三寸气,荡荡魂魄摧;人早已半死了。四十棍打罢,那屁股上下一带便全露出了惨白的骨头来。两个掌刑差役每人虽只二十下,却都汗流浃背了,住下手便各自转到一边去擦汗。其它四人也松开手,取过冷水、翻转了焦吉新的脸来,朝着喷了几口水,停了一会儿,才见他把脸皮抽搐几下,鼻子也幽幽的哼出些声息来。
  这时,桌案后的袁知县才吩咐让把他且放在一旁以儆后来的人犯。接着又吩咐:“带砂碱滩的岳学敏!”
  两个带刀衙役便从监押房里镣铐锒铛的拉来个三十出头的瘦小个儿来。这人来至堂下,一眼就见到那躺在一旁,血肉狼籍的焦吉新。这惨象使他不由的就稣了骨头,不用吩咐便扑通一声双膝跪了下去。
  袁知县见这人还算乖觉,火气就小了许多,声调稍缓的问:“下面跪的是砂碱滩的岳学敏吗?”
  “是小人。”他低声应道。
  “你被控告拒交税课,殴打官差,通匪谋反,可是事实吗?”袁知县一字一顿的问。岳学敏闻听这话,不由的偏过脸去看那焦吉新一眼,又迟疑半晌才吞吞吐吐的承认“是事实”。
  见他还算驯顺,知县就说:“单是通匪谋反已是死罪了,你还殴打公差、拒交捐税;这数罪并罚,你是死有余辜了。本县今念你认罪尚好,先从轻处罚,打二十板,暂收监听候定夺。说着又执出一签扔将下来。
  这回又换了几个掌刑人,他们按照知县的声色,这回打得轻些。但是,怎奈这人忒也瘦弱,又兼先前受过了刑责,所以这二十板打罢人也就昏了过去;于是又喷水,喷醒了,拉去监押。
  接着往下又审了三、四个人,审理情形大体不差许多;不识相的就辩白“只因穷的没法,纳不上捐税实是无反抗之心。”这一类一律重打四十。那说猫是猫说狗是狗,不辩一词的,是有情板子二十。这样直到傍午,袁知县也犯了烟瘾,掌刑的也筋疲力尽了,就罢手退了堂。这都算是初审,所以过后都重又收监,听候发落。
  这样做,在上面是有几宗好处的:从办案这面讲,可以去粗取精,理清眉目;在一县之主的百姓父母,这工夫就是通融关节的空隙;做为人犯,这可就是各显神通寻门路,纳贿赂的好时机。
  由于人犯多,袁知县又和县丞、主薄几人分堂审理,就这样也还是费了几天的工夫才初审完毕。在这几天里,老爷们自然是舌焦唇敝;衙役们疲精竭力;人犯们血肉狼籍;旁观者是伤心叹气;以此,一时间满城风雨,怨声沸扬。人们一个个于饭后茶余便都来谈论这些事。

  十五湖心躲官起鲁捻(2)

  二
  再说燕明凯,自从明杰西去寻找捻党,留他一人,每日出外以行医为由,在城里城外游动观风。对于衙门里审案件中的一些情形也大体都听说了,因而很是盼望明杰早日成事回来。这在晚上掌灯之后,便悄悄离开店房到金家来。自重迎着让坐让茶。茶间自然就谈起衙门审案的话。自重向他述说了些详情以及几个狗官发问诱供的口风里所表露出的险恶用心。又特别讲述了万永年的案情。万永年因为堂审中应答不当,已被锻练罗织成死罪,和另外几名同样情形的人一起,准备做为杀一警百、镇抚叛乱的标靶。余下的大约就要採用惯用的法子:“久羁不绝,敲榨油水了。”
  自重又说:“看来要想解救这些无辜之人还得早下手为强。趁着这里给省里的呈文还末发出的时候就使他们改弦更张,为好为歹只在于他们;要是一经呈文到上司衙门,他们再有心变更也不成了。所以这事情可以说比救火还要急呀!”
  明凯道:“大哥所说极是。我和明杰约下时日,也就怕的是这个。”
  自重道:“算来明杰已是去了十来天,如果事情顺利也该回来的了。可是,那边情形不知怎样,若是一时找不到丁刚,没有人引荐,能否接上头?接上头人家会怎样对待,都是很难预料的呀!”
  明凯一向沉穏,此时也显出有焦急的神色。一面听着自重讲,两手互搓着,微眯着左眼,右眼凝神思谋:“是啊,按时日是该回来了。”
  “嗨!”自重叹气道:“这可应用上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那句古语了。我想,我们作人,那就凭着一颗心;对人对事只要存了一颗与人为善的热烈心肠,再凭这种心肠尽到力量,即使谋事不成,我们虽不能说问心无愧,可也还不能算是没有善良之心。至于说问心存愧,那也是惭愧我们的能力不到;但这是没有办法子的啦。”
  明凯深表赞同,道:“是啊,我们也只能以此自慰了。”
  二人又说了一会闲话,明凯就告辞回店了。
  单说燕明杰,自从那日与明凯分手,上路投西朝着大运河口方向而来。从海滨到东平,他要横跨一省地,行程越千里,时间要求又甚是紧迫,算日程,靠徒步跋涉是不成了,所以走了一日,次日便于路上雇了一匹快马骑着向前赶去。他饥餐渴饮,晓行夜宿,穿州越县,一路上绕过些团练、兵丁哨卡盘查。明杰心急似揣火,打马如流星,这一日来到平阴界面,当时日头已是压山了。问问路人,说是前面不几里便是黄河岸边。他心中盘算不如且在就近住下,明日从这乘船赶往东平,岂不少些麻烦又比乘马迅速、安适些。当下主意已定,便在就近一个叫张果庄的村子里一家茅店里住下。当晚和店家说好:将马寄养在店里,待回来时取马,算还喂养照料费用。
  一夜无话,次日饭后,收拾行囊上了路,朝着河口奔去。此时正是春末夏初时节,河岸洼地港汊交错,但都已干涸。在满目芦蒿中一条蛇腹小道,愈近河岸愈显得苁杂难走,好在已渐渐听到滔滔湍流的嚣声。燕明杰仗着一身经过打磨、锻炼的功夫轻捷奋迅的穿枯芦跃败草,越过些深沟高堑,不大一会儿便来到岸边。
  明杰踏上岸边高埠之处举目极望,但见那汹汹黄水,滔滔长流波推浪涌,一泻千里之势,不由他不感慨万千、抚今追昔,心下暗叹,吟诵道:汹涌千倾浪,滚滚惊风雷,鼓荡心潮起,悲欢肠几回;齐鲁多英俊,而今万马咽;炎黄重抖擞,大河永不歇;吟罢情未已,岁月漫恢恢。
  燕明杰吟诵已罢,激昂难平。思量自身为炎黄子孙之一,堂堂男子汉,禀禀大丈夫;又属青春年少,正该有所作为之时,眼见国家如此破败凋敝,世事一派混沌自己却岁月蹉跎,盲无目的,实在是愧对开辟洪濛的创业祖先。又转念一想:自古以来,有多少人犯着这空怀大志,徒发朗言而不肯做那细小的、麻烦的实在事;因之徒活一生,于国于民毫无补益;于自己白白消磨了意志,以至终生一事无成。眼下而论,无论救国救民,不切切实实的从细小处入手,大话说多少,大志立几番都是无济于事的。想到这里,他赶忙收心敛意,收拢目光向河上河下察看;但见大河上下白帆点点,左右两边小舟如叶,南北争流,东西竞渡,樯桅交错十分繁忙。水上船只虽然不少,但他问过几只上行船,有的去开封,有的去洛阳,还有的到龙门,都不是南下运河的,也就无从搭乘,他只得在这里逡巡着继续等待。
  燕明杰一面观望,一面来回踱步,玩赏着这异地风光。初夏的艳阳,暖融融的照耀当头,田野里禾生垅亩,柳垂堤岸,烟锁长林,雾腾水面;紫燕衔泥于溏边,蛱蝶穿花于田园蜻蜓横翅依恋着菱荷,青蛙鼓腹而嘹亮吭歌。这良晨,这美景,就是我们伟大国家的一部分哪!倘使处在天下太平,政治清明,人人得以安居乐业之时,作为伟大国家的一个青年,无论是从文抑或习武,乃至工商百业,于工余茶后,无忧无虑的徜徉在这美好的天地里该是多么幸福啊!可现在,他初出家门,就不得不为良心所驱使,为父老乡亲们脱离那无妄之灾而疲命奔走。一想到这,他便忧心如焚,焦躁起来。
  正在这时,他远远望见有只小船沿着他这面的河边,由下而上缓缓驶来,等到近处前问时,又是阿城的船,不到东平。不过他们说后面有只东平的船,稍候就到的。明杰闻知,朝下游望去果然又来一只。稍顷渐近,也一点点看清了,船上有两个人影在蠕动;再近些时已看清是一老一少;那老者花白的须发,在春风吹拂中飘摆散乱着,坐在舵位上掌着舵;另一个是青年,在用力的划着桨。看看已到切近,明杰便双手握圆拢在嘴上冲着来船放声高喊“喂!船家——喂——船家!”船家听到喊声,便靠将过来,待船只离岸两丈多远的时候已不能再靠近了,便停下来搭话。一问,果然是东平的船,明杰欢喜道:“啊呀,这可巧了,我正是往东平去。不知可不可以行个方便,搭搭船?”
  “行行行行,那你就快上船吧。”青年爽快的说“趁天时尚早好赶路。可是没法儿搭跳,你就淌水过来吧。”
  明杰测度测度距离,又看看脚下地势,然后一摆手,说:“请大伯、大哥坐稳了。”说罢,扎好头巾、束紧腰身、背牢行囊,在略高于船面的泥岸上,后退了十多步,然后朝前猛蹿几步,脚下叫劲,一提腰身,“嗖”的一声便跳上了船面,把那小船震动得轻摇了几下也就稳住了。这使船上一老一少都吃了一惊,连说“好脚力、好脚力!”
  燕明杰上船,放下行囊,和两个船家见了礼,说好船钱,就拣个空处坐了。船家当即起锚开船。船家各自忙着手里事物,明杰便一个人观赏着沿途风光。
  傍晚十分,船已进入大运河,水流稳了许多,船家才得余暇说些闲话。走了一程,天已擦黑,便找个港湾处泊了船,升火做饭。三人吃过晚饭,在船上活动腰身、消食儿。晚风吹拂、夜凉如水、上弦月半明半暗的在淡云薄雾中时隐时现。河上水拍船响,浪涌舟摇,人随船晃,月影儿游移;远处渔火点点、苇苁蛙声阵阵、岸草虫鸣、村落犬吠;苍茫的夜色里,万家灯火已逐渐稀疏下来。三个人都感到凉意才进入棚里,躺身歇息,一面接谈着家乡居处哪来哪去的闲话儿。船家是平山店人,姓田,是父子俩。老汉叫田万春,儿子叫二忠。还有个长子叫大忠,原来也跟老汉弄船的,只因前年遭了桩祸事,闹成残疾,如今在家养着呢。他们这次出船是给个客商往省城运送货物的,回来没载船轻才循着河边走的,顺便也稍点零载或行人赚个打火钱。老汉和二忠你一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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