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阳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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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阳草-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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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他们吵嚷的壮丁、官车事项,其实已是几个月前的事了。

  二狼撕斗牛羊野(2)

  二
  在日军刚打下旅顺口的时候,沙俄驻满洲军团司令库罗巴特金总司令先没在意,后来觉得吃紧了便准备做坚决的抵抗,但后援不济,就向中国地方官提出,要中国地方当局给于人力支援,他们要挖战壕,筑工事。所以最紧迫的是要人力支援。到大连失守,全线撤退时,便急着要大车来撤运军事装备、铁路器材和官长的私人财物,使之尽可能少落敌人手。在这里,俄军当局最能直接交涉的自然是南满地方诸县。南满诸县最切近前线的当然又是重点交涉对像。起先这些县的官员都说上面有明文指令:此次在俄日双方军事冲突中,我们大清政府保持中立。凡我官民人等都不得介入;否则,酿成不良后果者,咎由自负,有损国家者,论律处置……”
  俄国人正在输红眼的时候,自然不买这个帐,先是说他们用的人力、车马都是有偿的,甚至还给高价。洲、县官员们拿不准这雇用(拉洋脚)算不算“介入,”就说:“你们自已雇就是了,我们不去阻挡不就可以了吗?”
  可是,因为是外国人,又在打着败仗要逃跑,虽是拿钱雇,愿意干的人也不多。俄国驻辽东半岛的满洲军团第二军军长比尔德格急了眼!从作战部队抽出一小股兵力,令扎鲁巴科夫连长率领荷枪实弹包围了洲、县衙门,限期要人要车,倘不如期办到,先杀官,后屠城。官员们都怕败兵狗急跳墙,赶忙答应办理。就这样,派下人深入四乡八寨的摊派人丁、车辆。
  这庙西村和庙东村二屯也是“王土”,也出了几十人几辆车。可是,当时因为期限急迫,慌忙之中也没计议怎么个负担法,胡乱凑够数就打发走了。有谁知“去时容易还时难”这些人丁车辆去来一个多月的时间,先是在俄国士兵的刺刀下威逼着,到后来又落到日本人的枪口下押解着,在枪弹横飞、炮火散射的战场上和全副武装的虎狼们一道滚爬,死伤之事就不可避免的发生了。
  这东西二屯共死亡五个人,伤了七八个。其中一个被刺刀逼着赶车飞跑中被(铁)车轮子轧掉两支脚,一个肚子被穿了个洞,流出肠子来,半死半活的拉回来。车马当然也损失不少,不过和死人比较,它就暂不在话下了。
  这消息开初是由两个首先逃回来的人传来的,死伤者的家人一听到这凶信立刻炸了锅;先是哭爹、嚎儿、叫亲夫,鬼哭狼嚎的乱成一窝蜂,然后便冲到当初拉去他们亲人的会首们家里去讨命。会首虽办官差却不是官,因而也就没有官威,人们敢于撕他的衣领,拽他们的袍袖,抓他的脸皮撒着泼的闹,他们却只能百般哀求,万般劝解,说是:“当初县上来要人只说要人要车拉洋脚,(俄国修筑南满铁路时也要过民夫、车辆,那是因为工程用,所以给工资。中国人把这种民工叫做拉洋脚)俺们也不知道是给洋鬼子拉炮蛋(乡下人当时还分不清蛋和弹的区别)。眼下事儿已经出了,我们一定办的好,一定对得住乡亲、对得住死去的和伤殘的哥哥兄弟们。”
  人们痛定之后一思量,确实也没别的法子好想,再听会首们这一劝解,也就慢慢松了劲儿,只不过千叮咛万嘱告:倘若不能使他们满意,会首们就不能有安宁的日子过。
  这头一阵挡过去了,还有受伤的得给医治;殘废的得安抚赡養,损失了的车马得给赔偿,人工要合理负担。
  大概全世界所有国家的法律条文中都有“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类规定吧!可是,那是国法,不是世界法,当时有国际法但是它得依靠国家自身的实力做保证才得兑现的,没有国力,你这个国家要求另一个国家抵偿他所杀害的人命,那就不完全讲的通。不完全者是说有讲通的也有讲不通的。就说在此之前的半个多世纪的这段年月里吧,中国人伤害了即使是闯进来的外国人(不论什么理由)人家要求抵偿,那就百叫百灵,万无一空。而外国人也是闯进你的家里来杀人了中国人,差不多每次都是血流成河,尸积如山!中国人真是太众多了。
  那就要当另一码子事论了。就说眼下会首们面前摆着的这些人命案吧,其凶手都是货真价实的外国人,可是,会首们虽然有从他们的治下抽人抽车的本领,却没能耐去向沙皇或天皇去告御状,要求抵偿人命。其实呢,这种念头他们压根就没有萌生过。这里不过笔下谈笑而已吧。会首们,自然也不能为此引咎自杀,以谢乡里。唯一的办法就是用“钱”来補偿。
  人们都说“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可“钱”也并不比生命的价值差,不是也有“人为财死”这句俗语吗?只要给了钱,死者的父、母、妻、子一辈子有了衣食,悽怆之情也就淡薄了一多半。除此还有什么办法呢?伤者要医治,自然还是钱。人工、车马不消说,都是钱。钱的价值所以能够等于生命,在这里可见一证了。
  既然一“钱”能够解千愁,那么钱从何来呢?沙皇和天皇都不负杀人偿命的责任,当然也就无所谓出钱了。归根结底一条路——中国人出。这真是被人折断了手腕往自已袖子里藏——自已出钱来偿自已的命。
  在陈尔全所设的这个席面上,会首们争论得渣沫横飞的人丁和地亩之间的关系问题,就是为的这个事。
  庙西村算来总共不满六十户人家,庙东屯也不差上下。这二屯,百十户,要负担这样一场灾难性事件的后果,那可是太沉重了!倘是日常的迎官送匪或战败赔偿等小破费本也难不倒能事的会首们;在这些事顶上,他们三三两两的到一起磋商几句,拍板定案:“就这么办!”乡民们屁也不敢放一个便伏首听命了。这一回要钱的数目之大,使他们自已也有些胆寒,因为它会打破一些人家的饭碗,这就使他们大费心机了。当然,这个灾难是降落在整个辽东半岛上,(后来才是东三省)所以所有会首都得来处理这种事儿;在处理这个事情上那就得大家都要做的差不多,尤其是邻近村屯大体一致,才能避免格外生口舌。庙西村和庙东屯相邻最近,就更要做的一致,又因为在他们来说这件事体忒重大,连日来两屯会首多次商讨终久没个头绪,所以在今天的酒饭桌上,又在念念不忘的激烈的争论着它。
  被溅污衣襟的胖子见他们的争吵一声比一声高,深恐再喷溅出什么来,便停下胃口劝阻道:“你们二位这样白争吵,到多会儿是个了结!依我说,咱们散席之后,趁着人齐,就把和这件事有干系的人都留下,大伙儿好好核计一下,做一定了,就完了。要不,就这么吵吵嚷嚷的还能有个头啦!”
  “对、对。胖三哥说的是,就这么办。”公鸭嗓和尖嗓门一齐称“是”。另一桌上也有几个人赞成这个主张。
  于是人们又“吃呀吃,喝呀喝!”暂时放下争论的话题。
  陈尔全给这一桌的每个人斟了酒,面向全屋人寒喧道:“兄弟来到贵地日子浅,年纪又轻,风俗人情不通达,本应在庙上挑水、砍柴、打扫院子,干点粗活儿,谁知师付偏偏让我接手办这些乱事。兄弟再三推说:“不成,”师付就是不答应,后来竟还动了气。‘唉’真是没法子。”说到这儿,脸上做出十分苦脑的样子,好像嘴里含了苦黄莲。接下去说:“没法子可想,就请各位父老乡亲、各位叔叔、哥哥,遇事多指教,多关照吧,今天把各位请来,也就是表表这种心意。酒薄、菜淡很不像样子,不过是我的一点小意思,请多多原谅吧。”又说:“各位来了,就是赏脸了,那就不要嫌弃,吃好喝好。”
  座上人,有的继续吃喝、有的停下来听着、也有交头接耳谈着什么的。当陈尔全讲完之后,尖嗓门便接口说:“我说陈当家的,看你年纪轻轻儿的,还真不短过场啊!哈哈哈!行、行,心又细,嘴又巧,能文识字,有出息,嗯;有出息。”
  “有智不在年高吗。就看陈当家的和俺们见过几回面和办过的事,就连今儿个都算上,就比老当家的强。咱不怕何老道知道了生气,他是个死犟眼子,跟他不好办事。”
  “很好,很好,”胖三哥说:“大伙都觉得你不错,那就不能错。往后儿大事小情的都好说。都自己家人么!你们说对不对?”
  “对,都是自己人。胖三哥除非不开口,开口总是说到点子上。”好几个人这么说。
  陈尔全又来到另一屋的一个桌边。这一桌坐的有教私塾的王先生和开药铺带行医的张先生等几个人,都是六、七十岁的了。陈尔全也一一斟了酒,让了菜。因为这几位都是老头子,有心轻慢又不敢轻慢;有心者,欺他们年老昏愦;不敢者,因他们阅历较深。他有这种心机,不觉眼珠转了几个回合,然后又照前的让酒让菜;照前的(改了一点称谓)寒暄了一番,最后请老先生多多教诲。
  当陈尔全离开,到另一桌去时,王老先生悄悄对张先生说:“你看出来没有,这个小子怎么长了一双贼眼睛!未曾张口说话,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可见心术不端”
  怎么没看出来。人们常说“偷牛的眼睛”还不是因为要偷人家东西的时候,须紧打坏主意,偷的巧妙,不犯事。我看这个人的眼睛就是这样,和你说话之前,先动了心机,这人就难对付了。
  “恩!恩!不错不错。”王先生点头说:“有这样人到乡里来,一定不是个福星。”
  其实,这些老头子被请到席,从东道主这面讲,也不过是做为配料,因为他们都是这个山乡小社会的一个方面。不敬重文人向来名声不好。把这两个老头子请来,以表示敬老尊贤。为这张好招牌,多摆出两付筷头子也是划算的事儿。
  席散之后,一些参与会事的人都留下商议出钱的事。陈尔全虽不办理会事,但因为他是今日一席的东道主,同时又得到几个重要人物的赏识,所以也被特邀参加议事。在他本人自然是愿意的。因为他所掌管的寺庙地产在这东西两屯来说数量是不算小的。在商议出钱中,按人丁还是按地亩自然是“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风”当然是从嘴来,人在自然嘴在。能参加这个会议,在他岂不是求之不得的事。

  二狼撕斗牛羊野(3)

  三
  会议开始了,人们各个酒足饭饱,气力都十分充足,争吵也就更加激烈。持按地亩出钱的为一派、持按人丁出钱的为另一派,两派争执各不相让。当然,在争执中也不免互相指责,地亩派指责对方“为富不仁”。人丁派就说对方想在这件事上“吃大户”。
  陈尔全从心理上讲是属于人丁派,因为他所掌握的庙院事权中不单是地产较多,而且历来老例,僧、道、尼这些出家人,不管是官府还是洋人都不向他们征派人力的。所以村会在这次出钱的事情上也得照例办理。这一点他是明白的。灵官庙中青壮年算上陈尔全共是六名,可是按例,庙上都没有人丁负担,做为掌管庙事的他怎么能不站在人丁派这边呢?而人丁派的其他人,土地虽然较多,可是家里或多或少都有些人口,青壮年男人也就都有。要是按人丁出钱,他们才只占土地方面的便宜,人丁负担还是要和其它人同样的出。
  会议开了好一阵子了。两派争执十分激烈,始终没有结果。从各个人的言语中表露了各自的心腹事。陈尔全只是坐在一边静听,从这里他看出这些人的浅陋。他又从所有的言谈中综合分析,猜摸出人们的心理,两屯的概况,掂量着自己应持什么态度,才能迎合每个人的心理,取得各方面的欢心。再三计算之后,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只待见机说话了。
  这时尖嗓门在炕沿上把铜烟锅敲的叭叭山响,同时狠狠吐口唾沫说:“人都得有个心,咱们凭心办事,不能把心搁在胳肢窝里办事。你说照人出钱,他没有地、不打粮,钱从哪来?”
  公鸭嗓反驳说:“人可以做工、扛大活挣钱那。地是死的,他能挣钱吗?”
  “它能长庄稼、打粮啊!有粮不就是钱吗!尖嗓门说。”
  坐在公鸭嗓后面的一个酒糟鼻子立刻反问“地能自个长出粮食吗?它不是得要人去种吗?”
  “地是得由人去种;可是要是没有地,他种什么?再说人还得吃饭、得养家糊口哇!”
  胖三哥把烟袋抽得咕兹、咕兹响,这时看着人们争辩越来越钻牛角尖,就从嘴里撤出烟袋咀子,截住话说:“时候也不早了,还是想个活路道儿过去这一关为根本,说别的都是瞎抬杠,屁事也不顶。你们说是不是?”他看大伙儿都不言语,就又说:“我看那,咱们都是当事者迷呀,这个事从开头起就把咱们给闹的糊涂了,弄到如今也闹不清怎么个办法好……”
  “你说了半天,不还是没说出个子午卯酉来吗?”酒糟鼻子讪笑说。
  “你等我把话说完那!”胖三哥生气的继续说:“俗话说‘当事者迷,旁观者清’。我看那,陈当家的是一个走南闯北,见过事儿的人,又不插手会事,算是个旁观者吧;咱们大伙吵吵这么一大阵子了,怎么个事儿他也听明白了吧?让他说个主意咱们听听,你们看怎么样?”
  “我就说呀,胖三哥除非不开口,开口总能把话说到点子上。”又是好几个人这么说。
  “怎么样,陈当家的日后要在一个圈子里转,咱们都是一家人啦,别光出耳朵听不开口哇,啊!哈哈。这回点将点到你头上了,就别看俺们的热闹啦。”胖子受到称赞,兴头头的说。
  陈尔全觉得到时候了,可又连连摆手说:“不成,不成。这是村会上的事,我是庙上的人,留下我听听就是大家抬举了,怎么好乱插嘴呀!
  胖三哥急了,大声说:“这你就不对了!咱们说的明白,让你帮着出出主意,又不是让你一个人做主张。你说说看,大伙中意更好,不中意就作罢,这有什么好不好插嘴的。就是有什么大不对的,谁也不能把谁定什么罪。会议吗,不就是大家伙儿商议吗!你们说对不对?”说到这他扫视着众人,察看着大家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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