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后,明杰又去向店家要了洗脸水,并晚饭。郑鹄洗罢,吃着饭,一面给明杰讲了些他后面的经过情形又笑了一回。吃过饭,收拾已毕,二人也都困乏了,便早早睡下。一夜安睡无事。
次日饭后,早早上路东行。经过这两日来的种种所见,明杰对郑鹄愈加佩服了。路上,二人并马而行,谈谈笑笑,说说逗逗,十分欢跃,互相间更形亲密了。就这样,走了几程山重水复路,宿过数处荒村野店宵,这一天来到潍坊地方。郑鹄要从这里往胶州、莱阳一带去找丁刚一干人,让明杰先自回海滨。郑鹄说:“那边解救人的事,能办就先办,如果人手不足,就稍待一时;等我寻到丁刚等人就一同前去相帮。万一一时寻不到他们,我就一人前往以便相机行事。绝不多耽误。”说好后,两人换过马来。明杰嘱他“早来,大家相聚最好。”说罢,当下分路自去。
郑鹄去胶州不提。且说燕明杰,单人独骑直回海滨。奔驰两日,来到来时租借马匹处,还了马。然后便步行这未了的一程。当晚回到海滨城外客店。
明凯正在等得心急,见他回来,十分高兴。两人在房里关了门,悄声各自述说了一番几天来的经过情形。明凯听说捻党出人相帮,虽是有些疑虑,但一想到人多势大,也就不再顾虑了,于是向明杰道:“看来事不宜迟。趁着县衙还没向上递出呈文,只要把具呈的手腕扼住,解救人便有希望;倘若迟误,呈文到了上边,县上做不得主,事情就难办了。我想今晚就到金大哥那去,和他说知你此行的结果,好让他心里有个数,再一同商量行动办法。”明杰很是赞同。于是,二人趁天晚就往金家来。
金自重见明杰回来,很是欢喜,忙问“此行如何?”明杰便细述一番。自重听了也十分高兴。然后三人就话归正题,切磋救人的施为步骤。
自重说道:“我在衙门里听说,县上的案卷呈文已经拟好,只在这几天内就将送出。所以我想:必得早下手镇唬一下,使县里迟疑不绝,容这个空儿,咱们才能得以做进一步的道理;否则晚了一步,呈文发出去了,县里这面总然有心松手,他们也不由自主了。那时你就是把知县杀了也挽不回这些人犯的案情了。”
明凯微眯着左眼,轻轻点头,思忖着说:“既是他这呈文近日内就要送出,我想倒还不如就让他送出。在这时候,咱们瞄准他们的行踪,在半路上截住呈文,再让他们的差人带回咱们的话;这么一来,第一:使呈文发不出去;第二:又镇唬了衙门上下,从知县到差役都知道此事不敢妄为;第三:咱们在外面行事比在衙门里行事容易些,还不易暴露行迹。这样,你们看可行吗?”自重明杰听罢都一致赞同道:“这样太好了!”明杰寻思一会儿,又说:“若是里外同时下手,岂不更有震慑力吗?这样还可以给他们造成一种错觉不知咱们有多少人在对付这桩事了!”自重当即一拍手,说道:“这样就更妙了!”
明杰见明凯只偏着头在想,没表示可否,便问道:“哥,你看这样行不?”明凯道:“这么办效果是好些,只是我们人力太单薄。你想,他们投送这样的公文,大概得着一个官差和一帮子护送差役。这些人虽没甚大了得的手段,但是,若有火器,这就不可大意了;至于衙门里,有护衙炮手是不用说啦。所以咱们不可对之掉以轻心。再说咱们行事,金大哥不能出头露面,就只咱们两个人;两个人再分头行动,一面一个,人单势孤,就太没个照应了。所以咱们还得仔细想想再说。”自重也说:“对呀,明凯所说很对,万不可太莽撞了。不然,弄不好,不但救人不成还把咱们都暴露了,那可不是当玩的!”
几个人只喝着茶,默默沉思着。良久,明杰开口道:“要是郑鹄他们能早点儿来就好了!”少停又说:“哎!我说这么办呢?咱两人不分开行动。都在一起;这头完事,再赶回另一头,这不就成了吗?”明凯略一沉思,微一点头道:“这么着还可以,但只是不能走出太远了,很远就耽搁时间了。”自重道:“当然,这种行动必得到夜里进行,那就必须等投送差役投宿下店时才成吧?按通常规矩,差官启程不能太早,早饭后到衙画卯,人点齐了,上下做些交割事宜,完了就得半天晌。投送这种公文是得着个刑席差办。到上司衙门,除了投送案卷,在审阅中有未详尽之处,还要口头讯问一些,所以就得由经办师爷前去。既是文职,就得坐轿、乘车,所以当日离城,不过三四十里的路途,也就是到平安寨歇宿吧。三十五里路程,不知二位兄弟往返可耽误事不?”明杰道:“脚下紧一紧,这么个远近也就一个多时辰吧。但是他们坐轿乘车须走大路;我们事急,抄小路走一个时辰也就够了。”明凯慢声道:“要是这样倒还可以,除此可也没有别的法子了!就这么办吧。”明杰便说:“但是,这官差动身的时间还请大哥留心。明天就让俺哥到你这儿听候着。我一个去踏勘这抄近小路,免得夜晚临时误事。”
这事说定。几个人又说了会子闲话,明凯、明杰便回客店去了。
十九去时甜美回时哭(4)
四
次日晚金自重回来向明凯说知:“投送呈文之事已安排定:派刑席尹显仁为差办,另有四名护送兵丁。明日就启程。”明凯得讯,当晚回店和明杰说了。二人又仔细商议一番,做好准备。当夜一宿无话。
这天头午,县衙里。刑案尹显仁师爷因在家里吸足一个烟泡儿,到衙门来画过卯,精神抖擞的办罢交割,拿着公文袋出到衙门街,看着人马轿夫已齐,就要上轿启程。他四十上下年纪,青白脸,黄而短的山羊胡须。身穿古铜色长袍,外罩青缎团花马褂;头带青缎小帽,当顶心一颗鲜红耀眼的珠子,远远看去就是一滴血;正前脑门上方缀着一方晶莹碧玉,亮晶晶的。这显得他那本就青黄的脸皮儿更加青黄。就连那双细眉细眼外首的鱼尾纹也照射出两撇笤帚般的小阴影。鹰勾鼻子下方紧抿着两片薄唇,每一启闭,就像两搧干蚌壳儿在搧动似的。一小撮黄胡须在尖下巴上向前撅着,但是梳理得十分见工夫。没肉的两腮尖得裹脚女人的鞋脸儿似的,并且还泛着青冷光。脑后拖着条细发辫儿,比猫儿尾巴长着些。辨稍儿扎着黑色珠线穗子;这帮了他不少忙——使嫌短的发辫儿见长些。周遭的发根儿剃得十二分清肃,这使虱子、跳蚤之类咬虫很有点儿伤心,不经一番苦斗钻进辫根去,是再无一点隐身之地了。他略有些驼背,又长着个骡子腚,还有点外翻脚,每一走路,两脚骨拐儿常往一处碰。他虽然不年高,可总愿做尊长;为此,就总是拿着根手杖。可别瞧不起这根棍子,它不独给尹师爷增添了几分威严,还补足了脚根的缺陷。这根棍子还不时的抡打几下人,所以一些差役都躲避着他些个。但是上司,特别是顶头上司,诸如知县、县丞,主簿等却都因为这尹显仁善看风色,熟悉衙门内事务,又生就一副阴阳脸,在上司面前会行事。以此,像这样的差事就多派他去。
衙门外早已备好一乘兰尼小轿。尹显仁上了轿,兵丁将文袋放入轿底,放下帘子,就起轿朝着东门而去。几个轿夫肩起轿子虽不觉甚沉重,但是都知道这里抬的是谁,所以都加着十分小心,不敢稍有懈怠。几个人抬着轿子鹅步鸭行,步武齐整,颤、颤的走着。
坐轿与抬轿,倒很有些像数学里的分数式:分母——抬轿,分子——坐轿;隔着分数线——轿杠;虽同是数字——人,地位却大不同。按分数定律:分母越大,分子则越小;反之,分母越小,分子则越大。尹显仁所乘这个轿子的情形现在就是这样,轿夫的脚步走的愈是轻快、平稳,尹显仁的心里就愈觉着受用。这不但是因为他觉着舒服;更要紧的是:让路人看着,他该是多么尊贵、荣耀哇!倘若轿夫如同乡民祈雨时抬的龙王牌子那么漫不经心,或者更糟——祈雨应验了,人群在半路途中就降下雨来,于是,人们抬着龙牌被雨赶得抱头鼠窜、疲于奔命,那样的狼狈景象,谁还能瞧得起轿里的被抬的主人呢?
现在,轿子是这般安然,后面又有肩枪、挎刀、雄赳赳、气昂昂、腆胸凹肚、神气飞扬的几名兵丁护卫。这些兵,与轿杠平齐,虽没有坐轿人高,又不比抬轿人低。整个说来,这一行人就是一个“带分数”的式子——尹显仁——分子;轿夫——分母;兵丁——整数。按照这几类人的身份、地位而论这虽然不大合乎数学逻辑;然而,世上不合逻辑的事也太多,我们就管不得许多了!
到了城门口,这是咽喉地带,人马车辆异常拥挤吵杂,轿子自然也走不那顺利了。尹显仁正在受受用用的想心事,突然觉得屁股下颤微微的频率减缓,耳边上又听得吵杂之声,便把轿帘撩开,高高擎起手杖,左右抡打着赶打行人,以便使他的轿子顺畅通过。直至再上了大路,他才再坐下,继续想着城内没想完的心事。
那么,他想什么呢?他想的这桩事可美着呢!原来,在海滨县这场大抓捕中,使他得到大笔“外快”和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银钱的用场不用交代;关于这姑娘的事,关系到尹显仁今天的心情和后来的大事,所以得作些说明。他四十出头的年岁了,儿女也都全有,只是在酒足饭饱,过好烟瘾之后,常常觉得妻子老丑。逛妓院呢?总得破费,还不是常法;以此就有娶个小老婆儿的心思。娶小老婆儿,要是在那些有品有级的老爷们,一些势力眼女子自愿就求上门来。可他尹显仁,不说七品、八品,就是九品,从九品也没有。再加他又长得尖嘴猴腮,没个可人的面貌,因此要娶小老婆是非花一把银子不可。他又拿钱很看重,连他妻子走娘家多拎二斤果子,他都像割肉似的心痛——买个可意的女子,那得多少斤果子钱哪!正在他这么踌躇无措的时候,意外的良机到来了:海滨县内展开了这场大抓捕。他的一门远亲——他妹妹的大姑子的小姑子的公公被抓进了监牢。他妹妹的大姑子的小姑子家姓孙。这孙老汉祖祖辈辈种着几亩田过活。经一代代繁殖、滋生,人丁逐渐增加,而土地却还是那么几亩,因此,日子越来越艰难。到了近些年,又连连遭灾,捐税却又有增无减,所以这一回是死活也完纳不了厘捐课税了。地方保甲催了多次,老汉虽然急得两眼冒火,嘴唇长疱,无奈这银钱是硬头货,天不降地不生,还是没法子!延捱求告无济,终于在这次捕人大潮中背上了四两麻绳,被投进大牢。
孙老汉一家五口:老头儿老婆儿之外,还有一子一女和一媳。儿媳就是尹显仁妹妹的大姑姐的小姑子,一年前过门的。老汉五十多岁,在家顶门立户做庄稼,都是把硬手儿;他这一坐牢,家里可就算是塌了大梁,一家子哭天嚎地,没了法子想。媳妇年轻,又刚过门不久,觉着在家里太闷气,便收拾个包袱回了娘家。她到娘家,一进门就委屈的哭成了泪人儿了,一连几天不吃不喝,只说她家没发儿过了!让她这一闹,一家众人也跟着长嘘短叹,挺丧气。她嫂子,就是尹显仁妹妹的大姑姐,见自己丈夫被妹妹闹的没了欢心,就有些着急,于是灵机一动,就想起她弟媳的哥哥——尹显仁——在衙门里当师爷,听说是常办些打官司告状的事儿。虽然远,好歹的也算是亲戚。何不去找找他,看能不能有法子想。
这媳妇心肠热,又兼见丈夫没有欢心,自然就影响到她自身。所以就告诉她小姑子:“我去替你舍舍脸,能成呢,更好。你别哭坏了身子,那可坑了咱那小妹夫了!”他这么连说带逗的,给小姑子解愁闷。孙家媳妇自然十分感激,止住哭,就给嫂子磕头称谢。她嫂子拉起她,揶揄说:“你这么粉嫩嫩的,掐一下冒浆,若哭个好歹的,俺那小妹夫还找谁做伴儿去!”她小姑子便上来捶她。她一面躲,嘻嘻笑着说:“我这半老婆子了,为你跑跑腿也说不得了,谁让你是你哥的小妹,我又和他爬一个被窝子来的!”说着,扬长而去。就这样人托人,顺藤摸瓜,找到了尹显仁。
二十救父失身冤上冤(1)
二十贰失祸不单救父失身冤上冤
孙家大脚充官娘为虎作伥获罪衍
一
尹家姑娘是受了大姑姐的恳求,又要显显她哥哥的能为,一口答应下来便和丈夫两一起来见她哥的。她们讲了此事后,尹显仁又仔细询问了孙家的详情。当他听说孙家有个十八岁的姑娘未许人之后,当时就在心里盘算开了,只是不知这姑娘人品、长相怎么样,所以就嘴上应着,让他们两口儿住一宿,说是:“等让他在衙们里查看一下案情再作道理。”
第二天,尹显仁在内签押房查阅了孙老汉的案卷。细一看,说是案卷,其实,除了家居住处、姓氏名谁之外,就只有“顽民”两个字;差不多就是一张白纸。他心里有了底……暗自盘算道:“既然是闯进了我的网里来,那就染缸房里出不来白布,看我的手段了!”他回家里,见他妹夫、妹妹时,直劲摇头、咋嘴、连说:“难办哪!难办!他的案情挺重。要照案卷里‘聚众抗税、声言谋反、私通捻党’的话看,事情当真坐实了,这命就难保了!眼下,两广起太平军;北方各省起捻党;四川、两湖闹斋匪,各处都很吃紧;朝庭正在调兵。有话说是开战之前,得先在各地方杀一些匪类,以弹压风气;要不,一开仗,许多地方兵力空虚,那些暴民更要乘机闹事,就没王法了!他这案里有‘私通捻党’的话,你想,还不是个死罪吗!”他把“死罪”两个字说的很重。他妹夫、妹妹听这么一说,都把舌头吐出半天没缩回去。后来才说:“这可怎么好呢?这老爷子在家里是个抗大梁的,儿子年轻,只知道和饭碗摽近,和媳妇撒欢;别的就二五不知一十了。老爷子要是一死,这家人家也就完了!”
尹显仁又是摇头又是叹息,一面又装着偏头想主意;半晌,叹着气说道:“真是难死人哪!都是亲戚,能眼睁睁瞅着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