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珠儿黄而亮得出奇;栗爿儿鼻子,钓鱼船样儿的嘴口,下配着个牛舌舐鼻子似的翘下巴。项下是短粗脖颈,上身略显长些,一付螳螂臂,两支鹭鹚腿;说话娃娃腔,滑稽调。别看他人生得如此古怪,但是,从音容,到神情,都给人一种乖滑、机敏的印像。
振扬一见这人,觉着好像在哪里见到过这么个影像;但一时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他便当做前来就医的病人接待,推开手头的书,欠身打着手势让来人在对面椅上落座。不料,那来人並不去坐,却站那里歪着脖颈,翻楞着黄眼珠直劲在打量他。振扬觉着诧异,就说:“你是来看病的吗?请坐下吧。”来人这才慢慢坐了;但还是紧眨着眼皮儿盯视他。振扬出于职业习惯,又问道:“你哪里不好?来看看吧。”那却怪模怪样的摇头道:“我不看病,我是来看你的。”
振扬闻听此言,以为是遇上歹人前来找麻烦的,便警惕起来,问:“看我的?”
“先生,你是姓付吧?”
“是姓付。付振扬。你有事吗?”付振扬此时便更加仔细的端详对方的脸,只是觉得有些眼熟,可又怎么也想不起来是在哪见过这么个影像。
“付振扬?你不是付永生?”
“我原先叫付永生,现在改名付振扬。”
“永生!你不认得我了?我是郑好儿啊!”
郑鹄说着就站起身上前来要拉振扬的手;但随即又退身坐回原处,怯生生的望着振扬。
付振扬一听说是郑好儿,心里猛的一震,“噌”地一下站起来,猛扑过去,一下抱住郑鹄的头,使劲摇晃着,带着埋怨的说:“你这个人,怎么不痛快说话?这么吞吞吐吐的!”郑鹄也同时抱住了振扬的两肩,像似落入洪水的人,好不容易抓到一棵树又生怕再离去那样,越抱越紧,同时还把手在对方的肩背上不住的搓呀、揉啊,不知该怎样再亲近了。这时候两个人都激动得流下了热泪。郑鹄伏在振扬的肩头上抽抽噎噎的说:“永生,我只想你是死了;这一辈再也见不着你了!这些年你都在哪儿来的?也不回来看我!”
“郑好儿,在这个世上,就只有你是我的弟兄啊!这些年在外面,我唯一想念的也就是你一个人哪!这一晃咱们分手十几年,好在咱们俩谁也没死,真算是咱们造化大;现在看,你也不再讨饭了吧?”说着话,两人都平静了下来,便都放开手归了座,慢慢倾吐滿腹的离别之苦。郑鹄边擦着眼睛说道:“我一点也不知道你的消息。刚才从这门前经过,偶然从窗口看到你的后影,见你这头发各别,我就想起你来。你知道,我常常心想能在哪里找到你,这会儿就心想会不会就是你在这儿呢?可是,又不敢冒失,我就到前面茶馆去打听情形,人家告诉说:是一个从外国船上来的姓付的先生在这行医,我就猜想是不是你;但是想不到你会当了医生。又一想,不管怎样,看看再说,我的老天爷!还真就是你!这可真是老天保佑哇,咱们总算是又见到了!那么你为什么又改名字了呢?”
“这个么,要说呀,话就长啦!”
这两个同患过难的苦人儿,离开了这么些年,今日邂逅相逢,真是喜从天降,又感慨万千,都有滿肚子话要说,又一时说不完。于是振扬便说:“你住下,咱们慢慢说话儿,不但改名字这事,有好多话要告诉你,也有好多的话要问你;你看怎样?”郑鹄此时也不再装稳当客儿了,跳起身在地上又抡胳膊又踢腿的走着,哈哈乐着说:“你要是还是光棍一人在这儿,今天你不留我,我也不走了”
“告诉你吧,”付振扬也乐了,说“我呀,一人以外,再就灶王爷做伴了,别的人一个没有。”说罢,两人又同声大笑一回。
三十四难友重逢述心事(1)
三十四章如隔世难友重逢述心事
人世多灾缘瘟神谬种流传物类聚
一
这一晚早早关了门,两人做长夜之谈。付振扬向郑鹄从头到尾讲述了他如何被阿伐丹带上船之后的一番经历。郑鹄听罢感叹一番;也赞羡他好运气。然后也向振扬讲述了自己这些年来的遭际,並目前的一些情形。
郑鹄当初讨饭时,花子们见他干巴猴瘦,便半是相形半是谐音的,叫他“郑猴儿”。那暂只有付永生叫他“郑好儿”。郑鹄在付振扬从刘黑手戏法班子失踪之后,还曾几次去班子里找过他,但是班子里人都不屑于理睬他,便没好气儿的说“他死了,扔海里喂龟去了!”又还听有几个讨饭的小叫花子说:“让个洋鬼子给抱去了,听说那洋鬼子要把他泡制成‘人头狗’玩呢!”总之他没打听到个准下落,但这泡制人头狗的流言一传开,一些讨饭的孩子便都个个害怕、人人自危,不敢再在镇子里讨饭,流散到四乡八寨去了。只有郑鹄还不干心,又继续在那一带寻找着永生。这样的混过了二三年,最后得到的音讯就是“让洋鬼子给带上船了”,他这才绝望了。
这一年,他让一个扒手头儿看中,领去教给他盗窃的够当,偷来钱物由那头儿抽份子。这当中,他曾有几次被人抓住。这时就只有挨打。有两次甚至打得死去活来。但是,自己想不干也不行;除了偷窃比讨饭吃得强;扒手头儿也不许你抽手不干。后来一次在崂山逛景处偷窃一个阔少爷的钱袋,当场被他的随从人拿住。这些随从家人奉了少爷喝令,一饨拳脚棍棒打死了他,扔到山沟儿里。谁知,也不是他这“苦瓜瓤子”还没苦到头?还是阎王老爷不肯收留这个小鬼儿?总而言之他又慢慢缓醒过来,並且不知爬了多少时间,好歹爬到太清宫前石阶下,便昏过去了。
当他再次醒来时,发觉是被人救到庙院里。给他灌水、弄饭、弄姜汤。他活过来了。
救起郑鹄的就是王化北。他把郑鹄领回家,给治好棒伤,问明身世后,便教导他改邪归正。见郑鹄原本不坏,只是因为受坏人引诱逼迫才入于岐途的。于是便收做徒弟,教他些武艺,以便抵御恶人的诱逼,同时也为使他成为于人世有益的人。可是,不幸,郑鹄正在学习武艺当中,王化北便遭祸身亡了。郑鹄的武艺便也算学到头。但是,在王化北的教导之下,他从此也学会了些做人的道理,並没辜负恩师的一番心血,步入正途。他凭自糼以来的生活经验,深知天下的不平,眼见那些和他自己一样贫弱的人的多灾多难,受欺受压。因此鲁省捻党一起,行些扶弱济困,抑强除暴的事,郑鹄觉得它的行事深合己意,便经人引荐加入了捻党。
郑鹄这会儿就是肩负着发展党众的使命出来走动的。今天他与付振扬邂逅相逢,听了振扬的一番叙述,也明白了振扬的思想怀抱,觉得出,现在他们两人已不单是难兄难弟了,而是同怀着要打破世路不平的同路人了。故此就比平素更觉亲近,也就毫不隐讳的说了自己现今的大体状况。振扬听罢也十分欢喜,因他现在正需要寻找更多的同路人,而这样的人又实在很不易得;今不曾想,他这难兄弟、旧相知竟然就是今日的同路人,于是两个人这番欣慰之情就非同一般了。
后来,振扬又把他从阿伐丹那里了解到的有关法国革命的一些情况向郑鹄讲了一些。
他讲了法国人民大众如何不能忍受波旁王朝的压迫、剥削,为了推翻皇室,建立共和国家,在四五十年前就开始起义造反;亦及后来如何又被野心家拿破仑篡夺了政权;拿破仑又是怎样横行天下,又是如何败亡。接着又谈到,在法国动荡不安的同时,英国出现了使用机器生产的工厂;受英国的影响,法国人也开起了那样的工厂。这些工厂都有成百上千的工人,而那些工人工作时间都很长,搛的钱却很少,所以他们的生活都极端困苦。常言说“饿了想饭,穷极想变”。因此,那里的许多工人造起反来。有造反的就有镇压的…造反的不是砸了工厂,就是打死工厂主;镇压的不是抓了人,就是杀了人。这样反反复复,一折一磨,损坏了大量宝贵财物,损伤了无量的血肉生命。人都是有同情心的,那些心怀天下,关心众生的好心人,眼见这种令人伤心的局面,便思谋救世良方,其中就产生一种叫做社会主义的主张。
这种社会主义,主张天下人人平等,反对剥削、压迫,所有的人们,大家是有心力的出心力,有气力的出气力,共同创造财富,共同过美滿幸福的生活。但是,这种主张只有穷苦人拥护,富豪们怎肯这么干呢?于是就有人主张:他富人不肯实行社会主义,但是他们是少数人;一个工厂千百工人,而厂主只有一两个。千百人起来造一两个人的反,这不就成了吗?所以,社会主义这种主张,早晚是要成功的。
振扬又讲了英国人因为科学技术的发展,使他们有力量去侵略别的国家,在世界许多地方建立了殖民地。就像前些年的利用鸦片来打开中国的大门,用他们的铁船铁炮征服了满清朝廷,又割地赔款,又惩办抗英大员;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就将把中国也变成他们的殖民地了!这还是按前些年的情形讲;照眼下说:就不单是一个英国了;法国的兵船也随着英国之后,来到中国的海上闹事寻衅了。此外,还有德国、美国、俄国这些国家都在围着我们中国打主意呢!这些洋人和中国的朝廷、富豪都是我们广大百姓的死对头,他们的力量又都很强大。并且,这几种力量还要时分时合的来欺压我们广大百姓。比如说:洋人侵害了朝廷的利益,他们就打了起来;人民大众要起来造反,朝廷就又要勾结洋人合力来镇压百姓。至于富绅财主这些人,他们是猫狗一样的货色,不管是谁,只要给他们“奶”吃,他们就叫“娘”。唯独这人民大众起来造反不能对他们几种人有利,所以就朝廷发令、富绅财主动手(办团练、乡勇),洋人供枪供炮,呐喊助威,合伙来对付起反百姓;所以,这几种势力都是百姓大众的死对头。因此,百姓大众要想过上自由平等的好日子,就非得几代人的努力,作一番艰苦卓绝的奋斗来推翻这几种恶势力才成。
郑鹄从来只知道凡是要作个好人,除了施衣施粥,就是杀富济贫;对于振扬所讲的这些事情道理,今天是第一次听到,因而觉得甚是新鲜,也万分惊叹。虽然那些话里他还有一些不甚明白。于是便说道:“永生,你这些年可是没白跑外洋啊,不但见了大世面,还学到这么些新鲜事。才讲的这些,我要不听你讲,真是做梦也梦不到。我真是个井底的蛤蟆,头上的天太小了!往后你得多给我讲讲这些新鲜嗑儿,让我也多长些见识。要不的,遇事儿上就只瞧到了脚尖,不知道自己所干的事儿到底能有多大的意思。听你这么一说,我明白了,今后还得运动起更多的人;若是天下百姓都行动起来造朝廷、富豪和洋人的反那就更好了。一辈不成两辈,两辈不成三辈,多会儿把那些朝廷、洋人、富豪王八羔子们治服了,咱们都过上你刚才说的那个什么主义的好日子多会拉倒;你看我说的对吗?”
“对、对、对、对!郑鹄,就是这么回事。”付振扬甩动着他那痠疼的双臂,连连点头道“往后的日子还长,咱们有的是工夫在一块儿唠扯。不但咱们唠扯,还要和那些与咱们志同道合的朋友们都去讲这个道理,让众多的人都知道这些道理才好呢!但是,也得看准了人才成;不然,让官府知道了这些,咱们就不能在这一方站脚了。”
“这个是自然的啦!”郑鹄自小就十分机敏,今又干的是秘密营生,怎会不明白这些呢?
这一对旧相识,新同志,又是久别重逢,那话就说也说不完了。但是,这时候振扬的肩胛痛又发作严重了,便苦着脸回手去取了几丸药物吞了,然后回身说:“我这肩臂的病这些年也把我折磨得好苦哇!差不多是三天倒有两天疼。哎!治也不能根除;没法可想啊!”他又抡动两下胳膊,说道“我在船上听那些英国人讲,说是有个打猎的人曾遇见这么一桩事;一只野狼被猎夹子夹住了一只腿,百般不得挣脱,眼见下夹子的猎人要来抓取它了,这狼见事不好,便回过嘴去狠命的咬断那只被夹的腿,逃跑去了。嗨!郑鹄,可惜我这伤损是在这个部位;无法可想啊!”
“怎么,你当医生的,还治不了自己的病?”郑鹄带着几分同情的疑问。
付振扬苦笑着答道:“哎!别提了!当初救我上船去的阿伐丹老师就是个很好的医生,他对我这双肩臂可算下了不小的工夫,才算到现在这样,不然我早就成了残废。至于我自己,才学医几年,而这伤损是早已做成的了,无法可想。按照阿伐丹老师的说法,就只有慢慢锻炼恢复了。”
“噢、噢,是这么回事。可见,你这位洋老师还是个大好人哪!真想不到,洋鬼子还有好的!”
付振扬两手交互的揉捏着两肩关节处,一面坐回原位,说道:“你以为洋人就都是强盗吗?就说我们中国人,不也有好有歹吗?咱们痛恨洋人是指的那些强盗、歹徒。不论是哪国人,只要为非作歹,他就招人痛恨了。就讲那个刘黑手吧,我这肩臂一疼,就不能不想起他的恶毒来。不就是这个理儿吗?”
“哎呀!提起刘黑手哇!他呀,对你还不算十分恶毒呐。你去了以后,听人们说他不知又从哪儿拐来个七、八岁的孩子。他把这孩子给弄成了哑巴,剥光身子,套入熟狗皮,做成个人头狗。那孩子被教训学着狗叫、狗动作;拉到戏法场子上,招的人都来看怪物;刘黑手就因此又发了一笔财。”郑鹄一面在地上来回走动,一面手舞足蹈的比画着说“可是后来没多久,一次那孩子在场子上偶然发现了他的娘舅。他嘴不能说话,就趁人不防跑过去拉住他舅舅,一面淌泪一面摇晃。刘黑手见这样,就抡着皮鞭赶过来抽打撕扯。孩子娘舅丢了外甥多久了,这天碰上此事,便动了疑心,当时拦住刘黑手的鞭子,要弄明白这宗事。当他给孩子脱掉狗皮,看准是自己外甥时立刻抱住孩子,痛心的嚷道‘孩子,可找着你了。’然后放下孩子,拉住刘黑手就去见官府。当时人们都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