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瞬间清醒,被秦思远抱起来的时候不忘一把拿过摆在床头的龙鳞刀。
屋外夜色朦胧,东方却隐隐有微光升起,似乎将要破晓。
院里的景象岂是一个混乱可以形容,到处都烧着火把,到处都是刀光剑影。一众影卫和护院们跟黑衣蒙面人打在一起。与此同时,外墙上还不停地有黑衣人翻进来,接连不断,人数令人叹为观止,如今几乎一个影卫要抗住十几个黑衣人的练手攻击,很是吃力。
秦思远跟王婷身边只有两个影卫护着,此刻人数众多,双拳难第四手,一时间很是吃力。秦思远不得不放下王婷护在身后,跟刺客们拔剑相向。而王婷,拔出龙鳞刀紧紧握住,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且战且退,时不时逼退一两个赶上来的黑衣人。
眼看到了正厅前面的大院,围攻的黑衣人却是丝毫不减。
秦思远正一剑砍退一个近得身来的黑衣人,却听身后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秦风……”
他闻言立刻转身,可是尚未等他反应过来,便觉胸口一凉。利器刺入骨肉的声音如此清晰,将周围一切的喧嚣都掩盖了下去。世界似乎就此安静下来,秦思远忍住喉头涌上来的腥甜气息,顺着刺进身体的龙鳞刀缓缓抬起头看着面前握着刀柄的王婷。
他忽然想起来,自从他们再见后,王婷一共叫过他三次秦风。第一次,是为了求死;第二次,是为了杀古药,而这一次,是为了杀他……
王婷看着他,不闪不避,眸光黑沉:“我说过,你会后悔的。”
秦思远忽地扯起一丝笑意,想张口说话却呕出一大滩血,仍固执地道:“我不后悔。”
因为是你,所以我从不后悔。
自打认识王婷的那天起,秦思远就已经有了注定的结局。
他执手天下,玩弄江湖,摆布武林,呼风唤雨,最后却还是在不经意间将自己的心搭了进去。舍不得、抛不弃,亲手编织的牢笼却困住了自己,一生不得解脱。
他爱王婷。
这便是一切的起点和他的终点。
秦思远是个聪明人,一直都知道每件事如果做出去会有怎样的后果。其实自从杀了林逸轩的那天起,他就知道这一日迟早要来临,但是没想到却是在这样不经意之间。
此时东方已经泛起鱼肚白,微微的亮光将院里的一切都照的分明。没有死尸,没有鲜血,只有满地的兵器和被制服的人。除却那两人。
其中一个黑衣人一把扯下面罩,诧异地喊道:“夫人——”
正是夜鸩。
两个月前,夜鸩带着汴蒙的书信来到,王婷将萍儿撵出去后,曾吩咐过他一件事。
“你手下如今又多少暗探。”
“启禀夫人,加上我,总共有六十七人。”
“定北侯府的影卫,我粗略算了一下,大概有五十人左右。”王婷淡淡地看着他,“姑且算上正在训练中的暗探,你觉得你何时能凑足三百人。”
夜鸩咬了咬牙:“最迟两个月!”
“好,我便等你两个月!”王婷勾唇一笑,“从今日算起,一天不能差。两个月后,我要你带领全体影卫黑衣蒙面杀入定北侯府,不伤人命,只期困住所有影卫,令定北侯孤立无援!”
……
晨光映在王婷平静的脸上,如梦如幻。她定定地看着秦思远,将龙鳞刀抽了出来,鲜血霎时喷涌而出,却一点也没溅到王婷身上。秦思远没有了支撑,跪倒在地,捂着胸前不断渗出血水的血洞。
周围的影卫刚想上前,却被秦思远的手势制止,朗声道:“从今以后,全体影卫皆听命与王妃,誓死效忠,这是我给的最后一道命令!”
影卫们闻言,互看半晌,齐齐下跪:“侯爷之令,莫敢不从!我等誓死效忠王妃!”
秦思远抬起头,目光温和地看着王婷:“婷儿,你可记得我当初说过,你是我的,无论我是生是死……婷儿,我永不放手……”
话音才落,人就扑到在地,却仍是定定地看着那女子。
王婷的眼泪映着晨光跌落,止也止不住,微微笑起来。她后退两步,于人海之外望着他,笑着流泪:“秦风……你记着。若是有来世的话,到了黄泉之下奈何桥边,我定要讨一碗孟婆汤,将这前世种种尽都忘却,这般痛苦的一生,我再也不要记得。我宁愿……从不认识你。”
然而那人已经再也听不到,合上眼,仿佛安静地睡去。
没有了往日的霸气,眉眼温顺。
六十二
沈慕飞赶到洛阳时,已经是十天之后的清晨,天光大亮。他片刻也未休息,立刻去了定北侯府。才到门口,他便已察觉到不对劲。
都已经日上三竿,偌大的定北侯府大门仍旧紧闭不开。沈慕飞何等内力,即便连夜赶路,也不拖累他能听见侯府中不同寻常的动静。毕竟行走江湖多年,丝毫不敢大意,跃上墙头,静静伏在一处查看。
院里很乱,地上到处是乱扔的兵器,尚有一滩扎眼的血迹,许多黑衣人还在来来往往。他定睛一看,这些人竟是在打理庭院。当下吃了一惊,内息一乱便被底下的人察觉。沈慕飞也不再躲藏,大大方方跳入院里。
其中一人见到沈慕飞,立刻走上前来,正是夜鸩。
沈慕飞询问发生了何事。
夜鸩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明扼要说了一遍,最后说完王婷将秦思远杀死,看着震惊的沈慕飞道,叹息道:“定北侯死后,夫人让我等留下处理善后事宜,还吩咐道,若是有人问起,便说定北侯是被不明来历地杀手所害,影卫也损失惨重。”
沈慕飞立刻问道:“那王姑娘人现在何处?”
夜鸩眉头深锁,摇头表示不知:“定北侯死后,夫人突然吐了很多血,还不让我等上前相助,将呕出的血都吐进了衣袖里。之后就回了房里,待我去请示时,却发现夫人已经不知所踪,只让丫鬟给带了个口信,说切勿寻找不必记挂。”
沈慕飞眼神瞬息转冷:“她说不必寻找你们便不管了!”
夜鸩淡淡道:“我等受的训练,向来都是惟主人命令是从,绝不违抗!”
沈慕飞语塞,最后瞥一眼地上暗沉的血迹,飞身离开。
此刻的大街上人来人往,他逢人便描述王婷的样貌身形和特点,询问是否见过。如此这般问了一个时辰,才从街边早点摊小贩口中得知,王婷一直往北走去。他便一路问下去,才从城门口的几个人口中得知,那姑娘已经出了城。
将近中午时分,侯府管家派了两路人马报丧,一路去皇宫,一路辗转直往军队而去。两队人才离开,长卿便到了,彼时沈慕飞已经出城。
仍是夜鸩将事情说了一遍。长卿当下也不耽搁,立刻给杜蘅飞鸽传书。
千里之外的药王谷,杜蘅将事情分析一遍后,立刻传信给沈慕飞和徐长卿:王婷如今心念俱灰,可能要去往极北苦寒之地的冰山火海,焚毁己身,了断一切,必须尽快赶去阻止她!
长卿此事也已经打听到王婷与沈慕飞的去处,一收到杜蘅的信便立刻出城直往北方而去。
此时的沈慕飞已经沿路来到了冀州,看到信的时候,整张脸几乎都黑了。吓得刚赶过来的店小二也不敢上前。
沈慕飞已经赶了半个月的路,这一路他不断地向路人询问关于王婷行踪之事,每到一处都会迟上一步,只得继续询问继续追踪。出洛阳,经魏郡和广平郡,过了安平,如今到了冀州,还是没有那女子的身影。
他无奈地叹息,王姑娘,只盼你千万莫要做出傻事来。
药王谷,杜蘅和白薇将得到的消息整理了一下,杜蘅忍不住笑了。
白薇不解。
杜蘅无奈,敲了敲她的脑袋,这个榆木疙瘩啊。
“婷儿让暗探假扮朝廷派来的杀手,同时杀死秦思远,为的就是嫁祸皇帝。其实皇帝与秦思远的关系看似和睦,但暗里未必如此,皇帝应该早就开始防范秦思远了,毕竟他声望太高,功高盖主乃是大忌。秦思远毕竟是秦佐大将军的独子,当年秦佐大将军是何等风采,在军中残余的势力绝对小不了。皇帝之所以迟迟不动手,畏惧的也是他身后军队的这股势力。如今秦思远既死,军中的势力怕是要乱套了。”
白薇瞪大了眼:“难不成要打仗?”
杜蘅摇头:“到不至于。如今大好的繁华盛世得来不易,军队的那些人绝不会轻易起事,但是脸色肯定是会给的,也够皇帝焦头烂额一阵子了。”
“婷儿走了一步好棋,从此以后的江湖,仍旧是江湖人的江湖。”
再说京都洛阳,定北侯一夕之间被杀,消息同时传到皇宫和军队里。
秦思远算是他心头大患之一,然而他此刻却一点也不开心。秦思远死的不是时候,他本来还要继续用秦思远来稳定军队势力,继而再将江湖势力控制住的。
然而,他这些年辛辛苦苦布下的局一朝被打乱!
不多时,军队里的密探传来密报,众将已经得知秦思远被杀之事,而且猜测可能是皇帝下的手!
皇帝头疼,看来今后的朝堂必将又有一场大乱。
这个王婷,倒是走了一步好棋!
王婷的行踪一直在变,唯一不变的是一直在向北。
他到了位于海边的渤海郡时,再次收到收到杜蘅的飞鸽传书,说是长卿离他不远马上就能赶去,而药王谷中人也已经启程赶过来。信上说,在大晋王朝东方有一脚高丽的小国,在其境内有一处山脉唤作单单大岭,山上终年积雪,在山峰雪海深处,有一终年燃烧发热的地洞,直通地底,有世人俗称为火海。那火海便是王婷的目的地。
沈慕飞目光一沉,当下去打听消息,知道王婷前日曾经到过此处,还在客栈住过。沈慕飞疑惑,之一路走来,他从未听说王婷会在客栈过夜,今次为何例外。终于在码头知道,王婷为了乘坐次日出海的渔船,才在此地休息了一晚。
沈慕飞想立刻乘船赶往单单大岭,无奈此处人入夜便不行船,只得去了王婷曾经休息的那处客栈住了下来。
他用过晚饭,便叫来店小二询问关于王婷之事。
王婷相貌出众,气质脱俗,而且行为与常人不同。店小二对她的印象很是深刻。
王婷来到那夜本来很安生,可是他送汤水进去时,那女子却突然吐起血来,吓得他赶紧要出去喊人,却被她制止。后来她要了一个铜盆,也不知是何用处。等次日一早她离开时,换了身干净衣裳,他进去收拾客房,发现了铜盆里被烧毁的衣物。
沈慕飞听罢,赏了些银两给店小二,吩咐他下去。
如此说来的话,王婷定是又毒发了。
那女子,如此柔弱的身躯上,到底承载了多少痛苦。
次日一早,沈慕飞便去了码头,乘上第一批出海的渔船,赶往高丽国。在海上行了整整一日,下船后他也不休息径自绕过边疆守将,出了边境赶往高丽国单单大岭。
此处不及中原繁华,他费了好大功夫次啊买了一匹马。三日后,到达大岭脚下。
近了,近了……可是越近,他的心就越慌。
到了山下,他进到山村里找了户人家投宿,询问了一下关于山里的情况。问及王婷时,说是最近一段时日都没有外来女子上山。他心下稍安,看来是自己赶到了王婷前面。转辗反侧了一夜,他决定先上山,到火海边等候。
山民们说火海位于山中极高的一处山峰,那处山峰下有立碑做记。山峰上常年积雪,严寒异常,即便现下是炎炎六月,那山顶之上却堪比寒冬腊月。这山常年积雪,当地人又叫它白头山。
沈慕飞便跟山民置办了些毛皮衣物和食水,当日就上了山。有内力护身,倒也不觉得多冷。在山里走了一天,总算到了山民所说的碑石处,石碑上刻着两个鲜红的大字:火海。
这山峰的确很高,沈慕飞使轻功,还走了三个时辰。
沈慕飞到了山顶之后,放眼四顾,周围群峰起伏,山下皆是翠绿一片,而山顶皑皑白雪层理分明,颇为壮观。他感慨一声,刚低下头打算整理一下行装,却发现莹白的雪地上有一片扎眼的红,一星一点的血迹蔓延到远方。
他一下子僵在原地,手里的东西也拿不住摔落在地。
他怎么没想到,王婷若是一心求死,怎么可能还在山下逗留。她来到的时候若是也是晚上,就这么抱着必死的决心神不知鬼不觉地上了山……
沈慕飞不敢再想。
心跳如鼓,他沿着血迹一步步寻过去,前方慢慢传来不同寻常的热度。他抬起头,看见血迹在那个冒着热气的地洞边戛然而止。
沈慕飞捂住狂跳的心,缓缓走到火海边上的那个雪堆旁边。低头看去,他的心突然之间就平静了。那块因为山石而堆积成的雪堆后靠着一个人影,抱膝而坐。乌发、白衫、雪衣,美好而宁静,仿若静静睡去。
沈慕飞将东西收拾好后,才发现离火海不远处有一间木屋,应该是以前进山的猎人留下的。找了一圈,还发现了炭盆和一些木炭,正好用来取暖。他将已经几乎意识迷离的王婷抱进屋里,放到带来的毛皮铺成的衣服堆上,又是喂水又是输内力给她取暖。
王婷已经不知吞咽,沈慕飞只得一次一次地以嘴喂食。
后半夜的时候,王婷总算是恢复了意识。头发散乱在脸旁,她却没有一丝力气拨开,还是沈慕飞帮着撩在一边。
王婷忽然张嘴笑了。
浑身上下倦的要死,却仍旧张着口要说话。
沈慕飞只得将人半抱起来,凑到她嘴边听。
“当初我跟秦风成亲,在旁人眼里……是背叛了泠皙的……全家上下、没有一个人祝福,唯有娘亲替我操劳,给我置办嫁妆,教我缝制嫁衣,给我梳头……娘说,成亲以后的女人家都要盘发髻……”王婷说到此处,吃力地笑了一声,“我不肯,因为我与秦风只是做戏,算不得成亲……后来,这男子却是真心实意待我好,我心想着……既然嫁了就一心一意跟着他,提他操持家业吧……等我真正爱上他时,他却死了……我就一直想着啊,待他活过来,我定要他再娶我一次……我便将头发盘起来,跟他做一对真正的夫妻……”
王婷咧着嘴角,笑的却比哭还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