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记忆:中国百年历史的民间读本- 第1部分

　　　　记忆是人类最珍贵的精神财富，人们在审视历史中创造未来。　　　　
　　　　记忆积淀下了太多太多悲壮的故事，以致误导后人以为唯惊天动地的豪杰才有权利走进历史，千万年来只默默走着自己人生道路的凡人、甚或至于失意于命运的弱者，只能扮演历史过客的角色，他们的记忆惨遭遗忘。　　　　
　　　　许多人活得就真似一只蝼蚁，匆匆地生，匆匆地奔忙，直到匆匆地死。他们于生存中得到快乐，又更要伤害时感受痛苦。可悲的是，他们的快乐不被人类分享。他们的痛苦也没有向人类提示警戒。　　　　
　　　　人知有天，人知有地，人知有始于无，无始于太极，人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人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人更知每日三省吾身，人知有爱，人知有恨，人知有胜，人知有负，人知有荣，人知有辱，人能知已，人能知彼，人知生当有为，死也当有其所。不幸的是，唯任由英雄豪杰喜怒荣辱才溶汇为历史，芸芸众生只能生生死死，逝者如斯。　　　　
　　　　呜呼，切莫因生命的平凡而放弃神圣的记忆权利，惟千千万万朴实的生命记忆，才能融铸成不可涂改的历史真实，春天既属于高树名花，更属于所有的绿色，连同那些被遗忘在山间的荆棘，春天是一切生命共有的节日。　　　　
　　　　不幸的事实却是，多少年来过于严酷的思维模式，误导人们畏惧历史，历史成了只属于豪杰的生命金字塔，堆砌在这座金字塔里的每一方石块，都刻铸着不朽的真理，解读真理的权利更成了一种政治霸权。于是人类因自身的懦弱为自己制造了精神灾难，人类也由此将自己变成了永远的罪人。　　　　
　　　　少年时代，看人生只是一场英雄梦，不仅自己要做一名英雄，更羡慕那些英雄家庭，那时只恨自己的长辈中没有人投身社会变革，没有人为国捐躯，遍查史书，哪怕看到一个远古时候的同姓豪杰，也想着或许会和自己有一点点家族血缘。大失所望，浩瀚的人类历史，英雄实在是少得可怜，更多的芸芸众生却原来都是默默地走着自己的人生道路，他们平凡的生命不可能在历史上激起一丝的风浪，他们没有大的成功，没有大的失败，没有成功大的事业，也没有给人类制造过一丝灾难。默默地生，默默地死，在英雄时代，这都是些历史的蝼蚁，而在只属于英雄的史书上，万万千千无为的过客，他们属于失语的群落，他们的记忆随风而逝。　　　　
　　　　我来自平民阶层，自幼因梦想跨出卑微才陷入舞文弄墨的深渊。我的家庭虽然也侪身于名门，但这个“名门”于人类历史毫无意义，这个“名门”，是商业大都会里散发着铜臭的“名门”。但到底中国的每一户人家无论贫富都信奉着同一的理念，儒门教诲仍然被我们这个家庭奉为无比神圣，由是，我们这个家庭的每一个孩子自幼都受过严格的家学教育，中国一切的教育，以先哲的话说，“歪歪邪邪地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而偏偏是我们这些不听话的孩子“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幸运的是，在我只有14岁的时候，中国黑暗历史终于终结，一个充满光明，充满希望的新时代就在4万万同胞的欢呼声中，步上了历史舞台。我看到过旧时代的黑暗，我和4万万同胞一起，迎接了中国新时代曙光的升起。我是一个平民人家的孩子，有幸生于平民时代，我应该有美好的青春，我有权利享受幸福人生。　　　　
　　　　不幸的是，我被剥夺了话语的权利，我的遭遇也许并不是我们这一代失语者中最不幸的一个，但我经历了我们这一代失语者人生的全部过程，我属于失语者群体，长达几十年的人生社会，没有我们的声音。　　　　
　　　　我们为10年浩劫付出的代价，终结了狂热和偏执造成的历史愚昧，由此，我们开始反思，反思真实的人生。　　　　
　　　　为失语者索求记忆权利，我开始写作《百年记忆》。　　　　
　　　　记忆下家庭先人向我述说过的一切，记忆比正史更丰富、也更鲜活，捧读正史，我因被涂抹的记忆深感愤怒，捧读正史，我为被扭曲记忆感到悲哀。　　　　
　　　　我们以真实的记忆索求话语的权利，我们以真实的记忆将历史变得美丽。生命的价值在于珍惜记忆，历史的重任要我们捍卫记忆。


第一部分二、深宅大院里的买办人家（1）

　　　　1900年，正是侯姓人家发旺的辉煌时期，五块匾侯家的当家老爷，侯六爷侯春源，时任日本三井洋行中国掌柜。那时候外国洋行在中国设立子公司，一定要设立一个华认帐房。清朝政府没有外贸部，也不懂和洋人做生意，在清朝皇帝的眼里，外国全是蛮夷之邦，而洋人就更是一些野蛮人了。1840年的鸦片战争，使皇帝吃够了洋人的苦头，他们视洋人为虎狼，却不将洋人看做是可以沟通的对手，依然视他们是非我族类的外鬼。　　　　
　　　　天津的侯姓人家从哪里来的？600年前，明成祖朱棣在天津设卫，从此天津开始形成一个城市，天津最初设卫时，并没有多少本土居民，再加上燕王扫北，对曾经劝阻他南下夺取王位的北方人民大肆屠杀，待到朱棣在天津设卫的时候，应该说天津已经就是一片荒芜了。天津设卫，朱棣强迫江南许多大户人家北迁移民，如此天津才渐渐成了一个大都市，天津城市人口也一天天地膨胀起来，直到成了北中国的第一大都市，再后来更形成了北中国的经济中心，天津一天天地壮大起来了。　　　　
　　　　旧天津人家，从生活习惯和礼俗上分成南礼、北礼两大流派，所谓的南礼、北礼，指的就是一部分天津人属于北方人的生活习惯，通行北方的礼俗，还有一部分天津人家通行江南人家的生活习惯和礼俗，几百年时光没有改变。　　　　
　　　　北礼人家，叫父亲的兄长为大爷，如果父亲是老三，那父亲上面的两个哥哥，一个是大大爷，再一位就是二大爷了。父亲的弟弟，北礼人家叫伯伯，这个“伯”，发“拜”的音，三伯伯、四伯伯。对于母亲，北礼人家叫妈，母亲的母亲，北礼人家叫姥姥。　　　　
　　　　南礼人家就不同了，南礼称父亲的哥哥是伯伯，大伯、二伯，父亲的弟弟，叫叔叔，三叔、四叔。对于母亲，南礼人家称娘，我写小说每写到母亲，就习惯使用“娘”字，“娘说了”，“娘怎么怎么样了”，而不习惯使用“妈”字。母亲的母亲，南礼称外婆，或者称婆婆，绝对不会叫姥姥。　　　　
　　　　天津城市居民何以分成南礼、北礼两大流派，实行北礼的人家，是原来的天津土著居民，实行南礼的人家，就是从江南来的移民了。　　　　
　　　　和我们侯姓人家有交往的亲朋都说，我祖父、我父亲和我们弟兄从容貌上看，都像是江南人，我祖父的体型，皮肤和江浙一带的乡民非常相似，从血缘上说，侯姓人家很可能是江南移民。但侯姓，世居山西，上世纪40年代，我和母亲去山西，住在大同，大同城外好几个地方，整个一个镇子，有一半人家姓侯，山西人一听说我们姓侯，还以为我们是回原籍来了呢，而我们家庭也说自己祖籍山西，只是在天津落户，才成了天津人的。　　　　
　　　　我小时候听老人们说过，再往前追溯，侯姓人家原来是江南大户，据我的祖母对我说，曾经有过记载的，说侯姓人家原来姓周，是一个罪臣，明成祖迁江南大户人家北上，这个姓周的罪臣就奉旨和大批移民一起到北方定居来了。　　　　
　　　　天津许多老人说起天津人，都说来自太原老槐树下，当年明成祖遣江南大户人家北迁，命令这些人家举家到山西太原府报到，然后再转天津。很可能这个周姓的罪臣从江南一路到了山西，不巧得了什么病，只好在山西留下，但又怕落个抗旨的罪名，于是就改姓侯了。　　　　
　　　　侯姓人家的后人是怎么到天津定居的？山西人有了钱都出来做生意，而天津是山西出门经商的首选之地，天津有山西帮，有山西会馆，山西人在天津开当铺，开颜料行，开钱庄，也就是开银行。我的曾祖父能够做上三井洋行中国掌柜，和他的资金雄厚有直接关系。三井洋行隶属于日本三井财团，三井财团从明治维新以来渐渐地成了日本最大的财团，三井洋行在中国的业务，一方面向中国出口电气、五金产品，另一方面三井洋行还负责日本和清朝政府的官方信贷，中国政府向日本国借钱，就是经过三井洋行办理的，所以三井洋行实际上负责两国的经济事务，和一般只做外贸生意的洋行是不一样的。　　　　
　　　　据祖父生前对我们说，我的曾祖父就任三井洋行中国掌柜的时候，是侯家大院鼎盛时期，那时候家里设大帐房，各房各院有各自的佣人、丫头，各个“房头”还有自己的陪房丫环，每个孩子有一个专门的佣人，就是到了我这辈，侯家大院已经早就被扔到历史垃圾堆里面去了，直到我5岁，还有一个佣人专门照顾我。　　　　
　　　　一个和山西人一起到天津来经商的平头百姓怎么就和日本人拉上关系了呢？没有留下任何传说，只说是运气了。　　　　
　　　　中国民家，福寿天定，小至个人，大到朝廷，兴衰命运都是天意，个人是没有力量改变的。贫穷是天意，富贵更是天意，侯姓人家的发旺，自然也是天意了。　　　　
　　　　中国人因迷信天意而安于命运，天意会显现异象的。　　　　
　　　　传说侯姓人家发迹之前，狐狸每天每夜都往侯家大院运东西，运什么东西？什么东西都运。有时候早晨院里出现了许多砖头，有时候院里突然出现了许多土豆，最令人不解的是，一年除夕，厨房煮饺子，厨娘突然发现厨房地上堆了好多好多捏好的饺子，真是堆积如山了。哪里来的这许多饺子呢？就是自家人捏的，也不能捏好就堆在厨房地上呀，奇怪。消息传到后院，当家的老祖宗知道了，当即吩咐全家人到后院去摆好香案，叩拜仙家护佑侯姓人家。果然，第二年，侯姓人家就开始发旺起来了。　　　　
　　　　侯家大院和许多老门老户人家一样，家族的历史系結着许多离奇的传说。据说在侯姓人家发迹之前，侯家大院就出现过异象。侯家大院也和所有的深宅大院一样，房子多，人口少，许多房子都空着没有人住，有的房子只是随便放些杂物，这些杂物也没有多少用处，一放就是几年，那些房子多少时间也没有人进去过。我小时候每每到西院去，扒着雕花窗子往空房子里看，就觉得房子里面阴森森，一股寒气从房里袭出来，使人感到恐怖看得人打冷战。　　　　
　　　　西院里有一个佛堂，里面供奉着列祖列宗的灵位，逢年还挂起祖宗的“影”，也就是遗像，满满地挂了一面墙壁，数起来至少也有十几代了。这些位先人，男人身着朝服，女性凤冠霞珮，看着就和娘娘一样，光看祖辈们的“影”，小时候我还真以为我们家出过皇帝呢。　　　　
　　　　西院的佛堂平时是不开放的，有一位佣人专门侍候着，每天洒扫擦拭，到时候敬上一柱香，夜里这个佣人就睡在西院。据说这位佣人，每天夜里都看见一个瘦瘦的小老头，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出来的，就看见他穿着长衫，戴着老花镜，胳膊下面挟着一把算盘，一个人默默地从什么地方走出来，穿过西院，又不知道钻到哪间房去了。佣人将神秘现象禀告给老祖宗，老祖宗嘱咐佣人不可张扬，老祖宗认为这是侯姓人家可能发迹的预兆，仙家每天夜里到侯家大院来，帮助侯姓人家整理钱财，看来侯姓人家发迹已经是指日可待了。　　　　
　　　　我的老祖父也算得是中国第一代新潮青年了，他从来就不相信这类传说，老祖父说，深宅大院房子多，人少，里面自然会有小生命生存，狐狸、黄鼠狼，又喜欢恶作剧，它们模仿能力强，说不定是一只什么狐狸、或者是黄鼠狼，盗走了一件旧长衫，还盗走了一付老花镜，再盗走一把算盘，每天夜里它带上这三样东西，到院里来游戏，老佣人为讨好主子，添枝加叶，就越说越玄了。


第一部分二、深宅大院里的买办人家（2）

　　　　不过，我的老祖父倒亲见过狐狸拜月的景象。那还是他年轻时候的事，那时候老祖父一人住在一间正北房里，一天深夜他觉得院里似有什么动静，拉开窗帘向院里察看，果然看见院里有一个黑影，看着就是一个人。可是什么人会在深更夜半站到院里来呢？再一细看，这个黑影个子不高，穿着一件破长衫，站直了身子，也不过才有孩子一般高。再细看，这个黑影拱着双手，头向上仰望着，不时地拜呀拜地，果然一片虔诚。这时，我的老祖父明白了，这是一只狐狸，传说狐狸敬畏月亮，每到满月，狐狸成群结队地站在月下拜月，这也是动物的一种本能了。　　　　
　　　　大户人家为自家的发迹编造种种传说，不外是要说明自家的发迹是天意，钱财不是抢来的，不是偷来的，不是不义之财，福寿天定，谁也别看着别人家发财眼红。　　　　
　　　　光编造发迹的吉象是不够的，中国人看不起暴发户，一户人家有了钱，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把自家包装成书香门第。传统楹联“诗书传家久，勤俭继世长”充分体现了中国人的价值观念。“诗书传家久”是中国人对于社会地位的最高追求，贫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资格继承文化传统，如此才有品位。　　　　
　　　　曾祖父出任三井洋行中国掌柜，仍是一介布衣，但因为他负有特殊使命，使这位商人成了一个特殊人物，权势自然是说不上，没有官职，没有师爷，出门也没有警车开道，三井洋行给侯六爷配备了一部专车，只是一部东洋胶皮车。如今早就扔到垃圾堆里去了，但那时，这部东洋胶皮车非同小可。这部东洋胶皮车有特殊标志，车轮上涂着红油漆。红车轮的胶皮车，进日租界不受阻拦，日租界栅栏口上站岗的日本兵，还要向车上的人敬礼。　　　　
　　　　侯春源大人身为三井洋行中国掌柜，在天津卫不可一世。但到底儒门教诲，我家老祖宗家门百步之内不乘车，每天早晨去洋行，车子也是停在百步之外。这和当今的显贵不一样，当今的显贵，小汽车一直要开到楼门口，下车时还要把闲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