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有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还能不买呢?从大帐房支出钱来,一卷《百菊图》就流入落到侯家大院来了。确确实实,《百菊图》很让两兄弟高兴了许多年,两兄弟还秘不示人。唯有自己兄弟关上院门之后,才肯取出来赏析,而且每次赏析都有新的感受,尤其是侯晋祺公子,对国粹有深刻了解,每次赏析《百菊图》都要发表一番议论。
后来呢?后来侯家大院呼喇喇大厦如山倾,两兄弟分家,居然没为《百菊图》发生任何纠纷,原因何在?多少年后,有人说,黄山寿从来就没有什么《百菊图》,世间流传的两卷《百菊图》,一在江南,一在江北,全是假的,膺品。
侯晋祺公子在家里读书写字,娶妻生子,过的是封闭日月。几十年不和外界接触,莫说是不知天下事,就是家里来了亲朋,侯晋祺公子也要避入内府,像闺秀一般羞于见人了。据祖父向我们说,他的二哥到后来听见佣人通报有客人来了,立即匆匆往内府跑,更吩咐佣人去找我祖父,“告诉三弟,有人来了。”二哥羞于见人,三弟侯晋泰感觉情况有点不妙了,如此下去,人就废了,怎么办?一定要想个办法改变二哥的性格,拉他出去见世面,多和外面的世界沟通,性格也就会变得开放一些。
从此,只要有时间,我祖父就拉着他的二哥去外面玩。怎么玩呢?听戏。渐渐地二公子听上了瘾,每天都要去戏院听戏,听戏之后还要去古董店闲坐,看见什么玩物,买回家来赏玩。
兄弟两个一起听戏、买古董,钱就花得多了。就算可以去帐房支取,也得向老爸、老娘说个借口呀。有一次,兄弟两个又向老娘要钱去了,老娘也是一时明白,忽然向两兄弟问道:“前几日你们才支走多少多少钱,怎么几天时间又来要钱了呢?”
这一下,兄弟两个被问怔了,明明就是前几天的事情,老娘怎么还记得呢?无言以对,真是要露馅了。也是急中生智,三弟立即正二八经地回答母亲说:“是呀,前几天我们才支出了钱,我们去戏院听戏,偏赶上戏院起火,急急逃命,就把那些钱跑丢了。”
“阿弥陀佛,没伤着人就好,钱丢了不要紧,再支些用就是了,以后去听戏可要当心,看着不好,早早出来。”
老娘就是如此糊涂,多少年之后,我祖父笑着对我们说:“你们的曾祖母有名的糊涂,她只要再问问你们去的是哪家戏院,那家戏院又是什么时候着的火,一下就把我们问呆了。若不,怎么就糊涂呢?”
家里的钱太多了,儿辈就以最愚蠢的方式淘气,老娘也以更愚蠢的方式给钱,不如此,何以历史就要不时地冲涮沉积,而生活更要不停地淘汰没落呢。
万幸,我的老祖父没有等着时代淘汰,走上了独立的人生道路。
也是一个偶然,一天下午,侯春源老太爷回到家来,吃过晚饭,无意地向他的三儿子侯晋泰说道:“老三,你今年28岁了吧。”
“你看凤翔都已经10岁了。”
凤翔,侯凤翔,侯春源大人的长孙,我祖父的长子,本人老爸,那时候正是天真可爱顽童。
曾祖父询问我祖父,意识到他的儿子已经到了“而立”年龄了。侯春源对他的二儿子不抱希望,只想养着他,凭他的学问弘扬书香门第的品位,对三儿子,他希望能够出去做点事情,凭他的新学知识,凭他的大学资格,说不定会赶上什么机会。
我祖父自然也猜出他父亲询问他年龄的动机,回答过父亲的询问之后,他就向父亲表示:“许多南开大学的学生都到外国去了。”
“我们不必去吃那样的苦。”条条大路通罗马,侯春源的儿子有的是机会,经商,从政,做学问,中国有足够的机会供侯姓人家的子孙选择。
父子两个又说了一阵闲话,最后侯春源对他的三儿子说:“你看,有这样一个机会,一位老朋友现在在美孚油行管着点事情,昨天我对他说起你的情形,他说只要你愿意去美孚油行,那里是欢迎的。”
“哦。”我祖父点了点头,似是也想了一会儿,便回答说,“既然是父亲的主意,那我就去试试。”
“我也是说先去试试,合适呢,就先在那里干着,太累,不称心,就回来,家里也不等着你挣那几个钱。”
“我明白,明白。”就这样,我祖父答应去美孚油行做事去了。
拿着我曾祖父的信,我祖父来到美孚油行,接待我祖父的美孚油行主管,早已经受我曾祖父的托嘱,问了问我祖父的学业,又用英语和我祖父说了一阵子话,当即就对我祖父说:“反正太高的位置现在没有,薪俸呢,才来也不会太多,每个月基薪40袋洋面,先在帐房见习,侯公子看可以不可以?”
本来我祖父也不想在美孚油行干多久,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先占下身子,等待时机再做选择,也没讨价还价,当即就答应下来了。
对于一般青年来说,考取美孚油行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次次的考试,一道道的难关,还要各种各样的文凭,资历,完全凭个人实力进美孚油行,如现在的招聘,可能比上天也容易不了多少。
我祖父的进美孚油行,就是相互的子弟交换,你那里有一个好位置,我这里也有一个好位置,你将儿子送到我这里来,我将儿子送到你那里去。如果再走点曲线,三转、五转,谁都不清楚这些人的来历,好位置、高待遇,就全被自己人占了。
…………
第一部分二、深宅大院里的买办人家(5)
在侯家大院众多传说中,祖父祖母的婚姻更带有传奇色彩。
祖母姓陈,祖母的父亲陈四爷,是我的曾祖父的好朋友,亲如手足,友谊已经是坚如磐石了。
侯春源住在天津城里,陈四爷家住天津城外,老哥俩隔几天就凑一起喝酒。酒逢知已千杯少,这一对好朋友,越喝越近乎,越喝话越多。喝到最后,两个人要结亲,指腹为媒,两个人说好,前面生的孩子就拉倒了,两家再生下孩子,一对男孩,结为兄弟,一对女孩结为姐妹,只求着两家得个龙子凤雏,那就结成一对夫妻了。
也是天意,正好侯春源膝下添了一个三公子,陈四爷家的陈夫人生了一个女儿,天做良缘,立即就定亲事了。
这一宗婚姻美满不美满,反正是生下了一大堆孩子,我祖母生了3个儿子,4个女儿,我最小的姑姑,也就是我祖母最后一个女儿,和我的大姐同岁。据说婆媳同时“占房”是大吉,但到底我祖母不爱提这桩事,后来我的大姐夭折,我小姑还记着她吃我母亲奶的事呢。
在侯家大院,我祖父和我祖母很少相遇,早晨祖父匆匆去美孚油行上班,下班回来,自己赏花,看鸟,晚上更是和我们一起说笑,很少和祖母相遇。祖母则出去打麻将牌,祖父虽然不干涉,但侯姓人家有一条规定,家里不置赌具,就是赶上吉庆日子,可以大家凑一起唱戏,可以放唱片,怎么样都可以,就是不许赌博。
说到祖父祖母的成亲,倒还有一则传说,在祖父祖母成亲之前,陈四爷突然去世,是陈四爷去世前留下的遺言,才忙着在我祖父还不足18岁的时候将祖母娶过门来的。
陈四爷突然去世,还有一则离奇的传说:
一天晚上,这对朋友又一起喝酒,而且又喝醉了,多年的习惯,陈四爷先送侯春源回家,到了侯家大院门口,侯春源不肯下车,执意要送陈四爷回家,车子拉着这一对朋友到了城外,陈四爷不肯下车,执意再送侯春源回来,到了侯家大院,真巧,侯春源在胶皮车上睡着了,陈四爷说趁着迷乎将侯春源大人搀进院里,自己又坐车出城去了。
那时候天津城外一片荒郊,穿过这片荒郊,再到什么什么沽,才又是一片住宅,陈四爷的家就住在一个“沽”里,连接城内城外的一片荒郊,有许多坟头,天津人说是“乱葬岗子”,穷苦人死后没有地方下葬,在荒郊野外挖个坑就下葬了,日久天长,没有人培坟,暴尸荒郊的事是常有的。
这一天,已经到后半夜了,陈四爷送侯春源回到侯家大院,自己再坐车出城,走过荒郊乱葬岗子的时候,就听见隐隐地从荒地深处传出来女人的哭声,那哭声好惨,好不凄凉,这么晚了,怎么这个妇人还跑到荒郊野外哭来呢?一定是丈夫死了,一个女人无依无靠,才守在丈夫坟头痛哭不肯离开。
唉,陈四爷佛心,对于孤儿寡母最是同情,唤住车夫,陈四爷要下车看个究竟。
“陈四爷,荒郊野外,深更夜半,可不能没有防备呀。”车夫劝阻陈四爷早早回家为好,天知道这哭坟的妇人是个什么人。
陈四爷何以会听车夫的劝阻呢?燕赵侠骨,除暴扶弱,为人之本份,如今路遇贫寡,焉能扬长而去。回头嘱咐车夫在路边等候,陈四爷就寻着哭声向荒地深处走去了。走着走着果然就看见一座新坟旁边跪着一个妇人,自然是背向着陈四爷的,陈四爷越是走得近,那妇人也就哭得越惨,到最后已经是快哭断了声音。
听着哭声,陈四爷动了恻隐之心,他想走到那妇人身旁,劝她停住哭声,再给她几个钱,让她回家做个小生意,也好维持孤儿寡母的生计。渐渐地陈四爷已经走到那个妇人的身后了,陈四爷小声地向妇人的背影说道:“这位大嫂,天时不晚,也该回家了。如果你有什么难处,我可以帮助你几个钱,带回家去做个小生意,也好维持生计。”
谁料那妇人似是没听见陈四爷的解劝,反倒哭得更是凄切,眼看着那妇人已经哭得没有了一点力气,就要瘫倒在坟边了。
当然,就是看着妇人瘫倒在坟边,陈四爷也不好去搀扶,男女授受不亲,何况又是深更夜半,更在荒郊野外,真让嘴巴没德的人说了闲话,那是跳下黄河也洗不清了。
陈四爷立在妇人身后,捬下身去,还想说句什么话,那妇人突然一回头,“啊呀!”一声,陈四爷吓昏过去了。
等在路边的车夫听见陈四爷一声喊叫,向着里面就大声问了一声:“四爷,你老怎么了?”不等陈四爷回话,车夫放开大步跑了过去。后来车夫拉着陈四爷回到家来,对陈家人说,就是在车夫向里面跑的时候,车夫看见一个穿着白色孝衣的妇人慌慌乱乱地跑得没有影儿了。
陈四爷怎么就被吓死过去了呢?车夫将陈四爷拉回家中,陈四爷苏醒过来,向着家人放声大叫:“鬼!鬼!”
原来就是在陈四爷要向那妇人说话的时候,那妇人突然回过头来,月光下陈四爷明明看见一个鬼脸,吐着长长的舌头,眼球儿从眼眶里流出来,披着长头发,向着陈四爷发出一声怪叫,活见鬼,明明就是鬼无常了。
陈四爷真地看见鬼了吗?是的,他真看见鬼了,一个活无常,北方人叫做是吊死鬼,上吊自尽的人,舌头都会吐出来,眼睛也要凸出来,画册上画着的吊死鬼还顶着高帽子,样子极是可怕。
自然,家人都知道陈四爷看见的不是鬼,那是一个土匪,一个女土匪。天津72沽,水塘里长着芦苇,芦苇正好是土匪隐身的地方。旧日天津郊野,聚集着许多土匪,出了城,走不了多少路,就是有名的土匪窝,天津民谣:“过了窦家村,还有李家桥,人过要留财,雁过要留毛,汉子不在家,婆娘也不饶。”
陈四爷看见的,正是扮做吊死鬼的土匪,或者就是土匪婆,土匪婆不拦路抢劫,她做诱饵,深更夜半,躲在乱葬岗子间,路上有人望风,一看见有人过来了,自然要是骑马、乘车的有钱人。这天夜里,望风的报信说,一辆胶皮车过来了,车上还坐着一位爷,立即女土匪放声大哭,将乐善好施的陈四爷引过去,一回头将他吓昏,然后剥下他的衣服,取走他的钱财,捉住一只肥猪,可以发笔小财了。
陈四爷被吓得一病不起,侯春源闻讯赶来,陈四爷拉着侯春源的手,挣扎着说了一句话:“下,下下帖。”
侯春源明白,这是陈四爷催促侯六爷快下帖子,定下吉日良辰,把两家的亲事办了。也不知道陈四爷赶没赶上女儿出嫁,没过多少时间,陈四爷就去世了。天降灾祸,一片好心的陈四爷被拦路的土匪吓死了。
第一部分三、买办人家评说义和团(1)
就在侯姓人家独享荣华富贵的同时,历史进入了1900年,1900年中国发生了两桩大事,第一件大事是义和团运动,第二件大事则是八国联军入侵中国,使中国大地遭受了一场可怕的洗劫。
关于义和团运动,我祖父一生于此耿耿于怀,他绝对不承认义和团是什么革命运动,他坚决认为义和团只是一些乌和之众的胡闹,对中国近代历史是一次大破坏。
1900年。庚子。
对于每60年轮迥一次的庚子年,中国人历来有一种恐惧感,远古时期不说,就是近百年来,每逢庚子,中国都要发生一次大的灾难。1840年这个庚子,爆发第一次鸦片战争,大英帝国愣用坚船利炮将一个把谁都不放在眼里的中央帝国国门炸开,这时才令统治者明白这世上还有比我们横的,而到了1895年甲午海战,北洋海军又全军覆没。甲午战争的失败,从根本上动摇了中国知识分子的强国梦,中国强大的梦想,一下子被现实打得粉碎,中国必须变革,中国必须重生,第一次中国的知识分子感觉到了历史对中国的挑战。
1900年又逢庚子,这一年的灾难,注定了满清王朝必然覆没的命运,至于这一年中国人蒙受的可怕灾难,那已经就是罄竹难书了。
尽管人们预感1900年的庚子可能是个灾年,但这一年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变,那是谁也无法预料的。老祖父生前对我说,一进入庚子年,人们就觉得有些事情正在暗中发生着不可琢磨的变化,1900年,庚子,最初的感觉就是人心惶惶,中国人精神上动荡不安,人们在等待着不可逆转的灾难。
果然,大难临头。
义和拳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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