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汉浓医生,如果没有他们三个人的帮助,我的儿子不会来到人世。
我已经三天没有写作了,深知临盆的时间指日可待,我的手打着哆嗦,写的字歪歪扭扭。
我站起来,走了会儿,又坐下来继续写,写完的笔记本都收在抽屉里,垒起来有一大摞。我下了很大力气将自己复杂的生活用简练的文字表达出来,目的是叙述围绕我所发生的事,让世人评述。
在这之前我没兴趣写日记,所发生的事迫使我不得不回忆追写。我努力做到不遗漏重要事件和尊重事实的本来面目,丝毫不加粉饰。
虽然我努力得到片刻的平静进行写作,但我的儿子又折腾了。
空袭警报的笛声又叫了。我需要停下来。
这是一个可怕的夜晚,轰炸像是梦魇。我进入监狱以来没有看过报纸,对时局毫无所知,只是听索尔医生和托马斯神父说过同盟军占领了一些地方,但战争远未结束。轰炸比过去更厉害了,我担心儿子,幸运的是,监狱未遭到袭击。
我不知道明天会怎样,害怕头顶上炸弹的轰鸣,有时候,解除了空袭警报,又会听到别的牢房里女犯们的哀嚎……
警笛又响了,我停住写作,开始祈祷。
三十一
我的儿子就要出生了。他一定很英俊。我将止不住地看着他,那么小怎么能看出来哪点像我呢! 他有一天会长成大男人,他属于我和约翰的爱情果实。
一连好几天我什么都没有写。索尔医生说我还可以继续写下去。我想写孩子的出生。轰炸严重地干扰了写作,我连续开了几天的夜车,十分疲倦,吃不好,睡不安,日渐消瘦。
在预产期两天以前,索尔医生来看我,鼓励我说:“不要怕,一切都会好的,我一定要来看一看孩子。”
我有点担惊。
索尔医生读懂了我的面部表情,说道:“我对你讲过了,一切都会好的。”
她抚摸着我的面颊。我的眼睛蒙上了一层云雾。
“我不是怕受罪,”我告诉她。“我怕的是在最后一分钟我的儿子……”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你的情绪会稳定下来的。”
她的话使我恢复了平静。
“你的情绪可能影响到正常分娩,过分紧张将会使孩子受到伤害。”
我认真听着她所说的话。
“生孩子并不是生病,是一种自然现象,在孩子要生下来时,母亲需要用力气,你现在身体虚弱难以做到。”
“你能做剖腹产吗? ”我大胆地问她。
“能。”
“我全交给你了,你认为怎么好就怎么做,”我点着头。“我完全相信你。”
“怎么对你好,对孩子有利我就怎么做。而且……”
她没把话说完。
“而且什么? ”我急切地问。
“而且你可以和孩子在一起的时间更长一些。”
她的目光亲切温和,我的眼睛里充满着泪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要哭,莫里斯太太! ”她轻轻抚摸着我的肩膀。
“你太好了,”我感动地说。
她抚摸着我的头发,说:“我设身处地为你费尽心思,想竭力帮助你,但只能做到这些了。”
“我知道你想拯救我的生命,但是我命里注定年轻时要死,”我伤心绝望地说。“我受尽人间的痛苦,已经接受了即将死亡的现实,但我的儿子可以活下去……”
这时,托马斯走了进来。
“莫里斯太太! 你好吗? ”他关切地问。
“我在等待着,快到时候了。”
“你感觉怎么样? ”
“很焦急。”
索尔医生说:“轰炸引起她的恐惧和烦恼,她没得到休息,好几个夜晚都没睡觉了,所以,现在我过来看看胎儿的情况。”
托马斯掩饰不住自己的关注。我看他在为我担心,似乎想对我说什么,但没说出口。索尔医生可能说出了他想说的话:“你的各种情况都好,这对母亲和孩子实际上都是好的预兆。”
我扬起眼睛去看神父时,他的面容舒展开来。我又在关心他的病情。
他比先前更显得苍白消瘦了,眼眶底下有一道黑线,眼珠无神,走起路来弯腰驼背,黑袍袖子下面的两只手干瘪如柴,看上去活像一个幽灵。我害怕他患有不治之症。他坚持说他没有病,索尔医生一直没说他患病。我认为自己的眼睛没有看错。他是害怕我替他担忧,所以将病情隐瞒下来。
到了二十八号这天,我焦急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盼望着索尔医生快些赶来。
“你好吗? ”她走进来时笑呵呵地向我打着招呼。
“我等了你很久,简直是坐卧不宁。”
“躺下! ”她命令式地向我说。
“我不能,我的肾脏受过伤,腰痛,两条腿直打哆嗦,孩子可能不舒服。”
“尽量躺下。”
她的声音具有力量。
我拖着两条腿慢慢走向木床,医生帮着我躺在床上。
“你看见我的腿打哆嗦了吗? ”我问她。
“那不是因为你躺着的缘故,是因为你的神经做怪。”她边给我检查边向我解释着。
“什么时候做手术? ”
“今天晚上。”
“为什么不能提前? ”我问她。
“那样可能属于早产,我这样做会使你和孩子更好一些。”
我喝了几口牛奶,咽下去几片药。
过了一会儿,索尔医生问:“你觉得怎么样? 好一些了吗? ”
“你真是神仙一把抓呀! ”
“我要有那么神奇就好了,”索尔医生叹了口气。
我理解她的反应。
“我不再紧张了,现在觉得好多了,”我告诉她。
“我知道你觉得好些了,你今天需要一直躺在床上。”
“医生! 我一定照你说的做。”
我注意到她正在准备皮下注射的针头。
“这对我的心脏有好处吗? ”我紧张地问。
她微微一笑,答道:“是有影响,但是你不要怕。”
她在做手术前给我打了麻醉针,并对所采取的每项措施都做了详尽的说明。
“这种药可以消除肾脏的影响。”
我听着很有意思,她的解释使我消除了顾虑。
晚饭时,她让我起来吃面包,喝牛奶,在牛奶里还放了一勺子蜂蜜。她出去了会儿,可能是去吃晚饭。她回来以后再也没有离开我。晚上九点钟,我的小腹开始痛疼。
“真奇怪! 怎么又不痛了? ”我说。
医生微微一笑,说:“那只是一个预兆,起来吧! 我们到手术室去。”
我从床上起来。她搀扶着我走出牢房,来到走廊时我站住了。
“你又觉得痛了吗? ”她问我。
我保持着沉默,不愿意当着看守员的面说出口来。
医生很了解我,她问道:“你忘记带什么东西了吗? ”
“是的。”
“好,那我们回房去拿。”
我们转身向回走。看守员没说什么,也未加阻止。我们走回牢房,我打开抽屉拿出记录我生平的笔记本,将它们牢牢抱在怀里走了出去。看守员在我们的身后将房门关上。走廊似乎比先前更长了,我来到了手术室终于松了口气。
“索尔医生! 这是我的回忆录,”我说,“篇幅不多,但我尽量做到不遗漏一件事,我不知道还能不能继续写些什么? ”
“当然能,你还可以在床上继续写,而且,不久你就能下地了……。”
索尔医生的话音中断了。
“我明白,”我低声说。
我们的谈话停顿了片刻,彼此心照不宣。一旦我能下床走路时,就要走上刑场。我颤抖着,医生抚慰地握着我的手。
“你现在心里应该只想到孩子。”
“是的。现在他是最最重要的,”我顺从地说。
“把你的长衫脱下来! ”她吩咐着。
我开始解扣子,想到假如我现在死了怎么办……
“索……尔医……生! ”我口吃地呼唤着。
“怎么啦? ”
“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有什么意外,你要对我的回忆录负责。
如果我写完了,我还要写一个序言。“
“现在不要去想这些,等孩子生下来以后,你还有足够的时间对我讲述你的愿望。我们现在需要工作。”
“我准备好了,”我回答。
“躺到手术台上! ”她吩咐说。
她搀扶着我躺倒。我看到她继续做着准备工作,她的动作相当熟练,一只手摸着我的脉搏。
“你觉得还有哪些地方痛吗? ”她问我。
“我的肚子痛得厉害,”我抱怨着。“但是我能忍得住。”
“你的孩子很快就会来到人世了。”
这句话再次使我感到欣慰。她握着我的胳膊给我打针。
“打的是什么针? ”我问她。
“麻醉针。”
这一针打下去以后,我很快失去了知觉,不知道在这里躺了多久,醒来时竟然不知身在何处和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觉得小腹疼痛,仿佛孩子仍然待在肚子里。我心里像一团乱麻.头痛.口干.“我想喝水,”我的舌头发硬,说话困难。
“现在你什么饮料也不能喝。”我听到了索尔医生的话。“很对不起,你需要等那么一会儿,”她在我身边,我立刻辨认出来。
“我的孩子,”我喊道。
“镇静! 要镇静! 他正在睡觉。”
“他活着吗? ”
“当然。”
我的眼睛笼罩着快乐和担忧的云雾,不知道这是真是假,昏昏沉沉睡了一觉,又突然醒了过来,我无力地问道:“是个男孩吗? ”
“是的。”
“他怎么样? ”
“很结实,很漂亮。”
我的眼睛充满了泪水。“谢谢你,索尔医生! 谢谢你! ”
“请不要太兴奋! ”她劝告我。
“不要谢我,是上帝让我来帮助你的,”她纠正我说的话。
“我的孩子在哪里? 我要看看孩子! ”
“他在你身边,”索尔医生说。
我慢慢转过头去,看着孩子舒了口气,一种新奇的念头闪现在脑际,是我的信心让这孩子来到了人间,他是我生的,我是他的母亲。一种伟大的母爱,柔情和欣慰油然而生……他是我第一个也是我惟一的孩子,我剩下的日子屈指可数了,再也不会享受到此种人间的快乐了。
我透过一双泪眼看着摇篮里的孩子。他虽然很小,但头形美丽,还有那拳曲的黑发,显得十分可爱。他睡得很香,我看不见他眼睛的颜色,只能看见他那红色的小脸蛋和握着拳头的小手。我想把他抱在怀里。
索尔医生问我:“他长得好吗? ”
“嗯,挺好的。”我抽泣着说。
“不要哭,否则,你会发烧的。”
我将泪水咽进肚子里,安静下来,看着摇篮,孩子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还很脆弱,我害怕他会受到哪个坏男人的伤害,如果他能和父亲在一起就好了,但是约翰不知道这孩子是他的。即使知道也永远回不到他的身边。孩子将会被刘易斯和公公抱走。
索尔医生关注地看着我,说道:“不要难为自己,”她很了解我,好像看出了我的心事,又连忙安慰我说:“等你恢复了健康,你就可以抱他了。”
“你是说我为了这个吗? ”
“难道你不愿意照顾他吗? ”她问道。
我吃惊地睁大眼睛,觉得是自己误解了她。
“你说的是照顾,我能照顾他吗? ”
“我是说假如你能照顾他。”
“我知道……但是他们将会把他抱走,”我有气无力地说。
“他是你的孩子,你比任何人都有权利拥有孩子。”
“是的,但是我的情况特殊,”我的声音微弱。
“你说得对,但是你是他母亲,只要你在这里,这孩子就是你的。”
“我知道。”
我安静下来,仗起胆子问:“我能照看他吗? ”
“当然,你能喂他奶,人奶对他最好。你没什么病,骨骼,皮肤,体质都是健康的,奶水是充足的……”她说到这里,又问我:“你想给孩子起个什么名字? ”
我惊异地看着她。
“不要想得太多,你是孩子的母亲,孩子应该有个名字,你可以给他选一个。”
“但是,他们可能以后又给他改成别的名字,”我哀伤地说。
“他不可能被再次更改教名.”
“我们可以在这里给他起一个教名吗? ”
“当然,托马斯神父就可以给他起教名。”
我犹豫了会儿,说道:“我想给他起个名字,叫约翰,用来纪念他的伯父,他伯父是个好人。”
我想到了心爱的人很激动。索尔医生看出来了,但她什么也没说。停了一会儿,她问我:“莫里斯上校能够做教父吗? ”
“他会同意吗? ”我问。
“他希望你去邀请,这是他的孙子。”
我听着索尔医生的话,心里禁不住想到公公最后见到我时的情景,他试图拯救我,但无力做到,他那种难受劲儿我难以忘怀。
我表示:“再也没有比他爷爷做教父更合适的人了,他爷爷知道这孩子诞生了吗? ”
“我正想打电话告诉他。”
当我抱起孩子时,几乎被一种激情所压倒,我兴奋地看着他贪婪地吸吮奶水,他的小手紧紧地贴着我的乳房。
“你看出来他是多么有劲儿了吗? ”索尔医生注意地观察着。
“嗯,他很饿了。”
我看到他长得有点像约翰,黑而拳曲的头发和那灰色的眼睛完全和约翰的一个样。
“第三天要给他起教名,”医生说。
我看着她,开始不敢说,等了会儿,终于说出了口:“如果你能做孩子的教母,那将是我无上的荣幸。”
“当然我愿意,我正等着你的请求。”
“谢谢你,”这是我出自内心的表白。
“能做这个孩子的教母我感到荣耀,”她笑盈盈地说。“正像我能帮助你把孩子生下来一样。”
“我知道英国不是你的国家,但是,当你有机会到伦敦访问时,请你务必来看看我的孩子。”
“我会常来看他的,”她断然应承下来。
“由于我们现在处于战争时期,孩子可能失去刘易斯和莫里斯上校,”我忧心忡忡地说。
“如果发生了这种情况,我会把孩子带走,像抚养亲生儿子一样来抚养他。”
“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