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能,”她十分严肃地说。
“你很厉害。”
“为什么? 是因为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又不敢问吗? ”
他焦急地咬着嘴唇。
“我觉得我是你的朋友。”索尔接着说,“我关心你,你为什么犹犹疑疑? ”
他没有回答,保持着沉默。
“你不要顾虑重重,你有话想对我说,现在机会来了,却又把话憋在肚子里,一点都讲不出来。”
“我是个懦弱的人,这就是事实,”刘易斯说。
“为什么话到了舌尖你又咽了下去? ”索尔接着说,“你和我能一起分担的为什么要自己扛呢? 你想继续保持沉默吗? ”
刘易斯开始说道:“你可能知道出了什么事,你当然知道我出了什么事。”
“是的,发生的事对你们来说是很可怕的。”索尔说,“说实在的,谁也没有料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地步。”
她的话似乎令他吃惊,像是重磅炸弹,轰地在他的头脑里爆炸。他大声嚷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每件事都说明她有罪。”
“是的。”
“那么,你有什么想法呢? ”
“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在这里,我敢说她是无辜的。”
“你大错特错了,索尔医生! ”
“这是事实,但是你还被蒙在鼓里。”
“我没有被蒙蔽,很遗憾,请你理解我是对的。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宁愿替她去死,别的我什么也做不到。”
索尔等着他继续说下去,或许他的话能透露出一些情况。
“这是令人发疯的,”刘易斯颤抖着继续说,“我绝没有想像到我会如此痛心,这比起我哥哥的死对我的打击更大。现在,我仍然拥有她。‘’他停下来,深深吸了口气,想竭力保持镇静。”我孤独,我无奈,我所期盼着诞生的孩子是那样的不幸,我曾经问过自己,‘上帝为什么要让他来到人间呢? “’”上帝自有道理。“
“他将给我带来巨大的欢乐和悲伤。”他停顿了片刻,又接着说,“有些事情我不明白,绞尽了脑汁还是不明白。我们曾经想要一个孩子,只是没能怀上,但是,现在……”他心神烦躁地提高了嗓门儿。“偏偏在这个时候我们有了孩子,这是为什么? 我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这是为什么? ”
“这是因为我们遇到难题时会经常向自己这样发问。”索尔注视着这个被折磨的男人,心想,他仍然在爱着她,但他认为她有罪,不能真正理解她。索尔为克莉丝感到遗憾,如果她丈夫知道她所做的牺牲就好了。
刘易斯忽然提出:“我想抽支烟,你是不是也抽一支? ”
“谢谢你,我不会抽烟。”索尔见刘易斯心烦意乱地攥着拳头,指关节被攥得噼啪乱响,她觉得不便再继续深谈下去。“我想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刘易斯看着她,心想,可能再找不到机会和她攀谈了,他有很多关于克莉丝的事想问她,但最想问的还是克莉丝的犯罪问题。
他责备自己的沉默和寡言。他俩慢步向回走着,索尔不愿意打断他的思路。他吐出的连绵不断的烟雾在说明着他的忧戚烦躁。他抽了一支又接着点燃了另一支,说道:“房子里有些人可能正在找你。”
“不会的,他们可能都在热烈地互相交谈。”
“我们现在已经离开房子,正沿着小路向池塘走去,这是花园里我哥哥约翰最喜欢的地方。”刘易丝说。
“我愿意去看一看。”索尔说。
“我们快到了。”
索尔跟随他一起来到池塘,观赏着这块地方,她说:“我没有看出这地方有什么特殊之处,它和别的池塘一样,月亮只有在黑暗的夜晚才能在池中映现出来……”
“你说的正是我经常向我哥哥说的话,”刘易斯说。“你知道他会怎么对我说吗? 他会笑着告诉我,‘刘易斯,你没有看到我所看到的东西,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不能感觉到我所感觉到的东西。”’“这话讲得很有哲理,”索尔琢磨着。
“我哥哥正是这样说的。”
“你长得像他吗? ”
“不像。”
“显然,在性格上你们也不一样,对不对? ”
“我们在性格上完全相反,但是我们互相爱护。他和我各有各自的朋友,他和爱德华一起出去,我则和我的朋友出去。”
“爱德华? 是你的亲戚吗? ”
“是我妻子的哥哥,如果我不是和他在一起,就是一个人待着。”
索尔又获得了一些新情况,克莉丝有一个哥哥。她这个哥哥可能也认为她有罪,但克莉丝对此从未提起。这引起索尔对克莉丝的怀疑:或许克莉丝的父母和其他兄弟姊妹也认为她有罪。
“宴会上的人们可能正在找我们,我们得赶紧回去了,”刘易斯说。
他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
他俩沿着另外一条路向回走,很快和其他客人一同来到客厅。
霍华德上校看见索尔医生和刘易斯一起从花园回来,便胡思乱想起来:他俩倒是可以成为一对,可他俩并没有互相调情;他俩可能在谈克莉丝,肯定谈到了……刘易斯认为他妻子犯了罪,但仍然爱着她,这是最最麻烦的事。
这时,一个传令兵向着刘易斯走来。“长官,请你接电话! ”
“好,”他去接电话,心里猜想着,这是谁来的电话? 他快步走进书房。
索尔看了看手表,决定离开宴会。当她走进车子时,想起了托马斯。托马斯刚刚不多会儿曾给她打过电话。现在,她准备开车接他一同去见克莉丝。今天上午,她曾经见过克莉丝,给她送去了写回忆录的用具。克莉丝急切地等待着这些用具,她为了将自己的生活落实到文字上几乎到了茶不思饭不想的程度。索尔心想,可能现在我和托马斯前去访问对她是个打搅。
托马斯不知道克莉丝决定写回忆录。
“她打算立即着手写她的回忆录,”索尔在车子里告诉他。
“这可能对她是一个寄托,可是我担心这又会给她带来痛苦。”
“她已经决定要写了。”
“这样看起来,我们已经无法阻止。”
托马斯和索尔同样相信克莉丝无罪,而且愿意对免除她的死刑尽绵薄之力。
车子在市区的街道上穿行。天气晴朗,好几天未遭空袭,街上行人熙攘。虽然前线还在打仗,但人们已经在期待着战争早日结束。
莫里斯上校比以前更加忙碌。霍华德上校一连几天都没能睡个囫囵觉。
克莉丝两眼凝视着上午索尔送来的笔、墨水、笔记本,她急于着手去写,但又感到难以动笔,禁不住自言自语道:“这简直是一种折磨,回忆往事令人烦恼辛酸,过去的糟心事又得经历一遍,但是不能不写,必须让刘易斯知道我是无罪的,也要让将来的孩子知道我是无罪的,更重要的是,我想让人们知道那个魔鬼怎样使我陷入了深渊。”
克莉丝站起来向着窗口走去,她透过栏杆仰望着碧蓝的天空。
朵朵白云像棉絮般地飘飘忽忽,温风拂面,空气新鲜。她听到了远方传来的低声细语,猜想到这一定是别院牢房中的女犯。她羡慕那些女犯,觉得她们虽然被监禁但还有希望,有朝一日她们会离开监狱获得新生,而她自己却毫无希望,非常悲惨,等待着她的只能是死刑。
她记得曾经读过一本书,给她留下了极其恐怖的印象。书中叙述的是一个被处死刑的人,作者的名字记不清了,但她记得书名是《逃兵》。她联想到那个可耻的人的下场,哀叹自己现在也落到了同样可耻的结局。尽管她没能将全书读完,然而她不能不怀疑地问自己:“为什么这本书对我印象那么深? 那只不过是一本小说,它描写的和我现在有什么两样? ”她觉得自己老了,觉得自己似乎活完了一生,短暂的一生却遭遇到那么多的苦难。她成了别人手中的牵线木偶,日复一日地被别人牵到这里又牵到那里……
走廊的脚步声惊扰了她的沉思。门打开了,托马斯和索尔走了进来。她连忙上前问候,自己的忧戚悲伤这时已经荡然无存。
“我们恐怕打搅了你,”索尔医生说,“你是不是正在写作? ”
“嗯……还没有。你们来了我很高兴,以后我会有时间写的,现在我很寂寞。”克莉丝说。
“你好吗? ”托马斯上下打量着她那怀孕的身体。
“我很好,神父。我的胃口有了改善,睡眠也好多了。你知道我要写回忆录吗? ”
“我知道,索尔医生告诉我的,你觉得写起来有困难吗? ”
“很困难。”
“很困难,那,那你是不是还想写下去? ”托马斯问。
“我要写。”她回答的嗓音显得无比的坚定。“我知道这会给我带来痛苦,但是我必须写,我不愿意将来受到孩子的责备,我决定写下去就是为了孩子。”
托马斯没有回答。
医生和神父走出去以后,克莉丝将门关上,心想,现在该动笔了。
她走到桌子旁边,坐了下来。桌子上摆着索尔送来的笔、墨水和笔记本。看来简单,开头却很难。她从未写作过,往事又是那么的不堪回首。
克莉丝苦思冥想地寻找着全书的贯穿线。她终于握紧了笔,将心里所想的事一字字落实到纸上。她那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只有字体学家才能推测出她内心世界的错综复杂。她抬着手,神经兮兮地咬着笔杆,向着自己说:“我恐怕不能再写下去了。”隔了一会儿,她渐渐趋于平静,笔尖又开始在纸上划动……
七
克莉丝的回忆录是这样开始的。
我十二岁以前的生活和其他富裕家庭孩子的童年没有什么不同。当我刚刚进入十二岁那年,生理和精神上的烦恼第一次向我袭来,悲惨的生活残酷无情地展现在我的面前。有些事情使我丧失了对人生的希望和信心。
那个不幸的日子所发生的一切深深镌刻在我的心上,在我的记忆里,甚至连那些细枝末节都如同发生在昨天一般。我还记得,当我穿过门厅走向前廊时听到的嘀嗒响着的钟声。我连跳带蹦地跃下台阶向着花园跑去,路面上的碎石硌着我的小脚,碰撞着我的黑色皮鞋,但我还是不停地跑着。在我疯狂地跑着的时候,听到了刺啦一声,发现我的裙子被扯裂了,但我不顾这些继续向前冲。这时,我觉得自己的腿像针刺般的疼痛,心脏几乎要跳到了嘴里。我头发上的丝带滑脱了,一直垂落到腰间。我仍然奋不顾身地向前猛跑。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突然将我绊倒,崴了我的脚脖子,我咬牙忍住了叫喊。这时候虽然还想继续向前跑,但是跑不动了。我坐在地面上,揉搓着那立刻红肿起来的脚踝骨。
我非常气恼,甚至想抽自己几个耳光,我跑不动了。小亭子还那么远。我想站起来却做不到,我下意识地挪动了下腿,从来没有觉得像这样痛过,我忍不住大吼了一声,忽然,眼前一片漆黑……
我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站在我床前的是医生,还有我哥哥爱德华,以及表兄亨利和曾经做过我保姆的内利。奇怪的是既没有我妈妈也没有维莉小姐。从他们的表情上可以明显看出,他们都在为我的脚伤感到吃惊。我哥哥趴着亲了我的左脸又亲我的右脸。
“亲爱的,你怎么啦? ”他问。“你脚怎么成了这样子了? ”
“我在花园里跑着突然摔倒了。”
“你要去什么地方? ”
我不能跟他讲实话,撒谎说:“我想去池塘。”
那天上午,我时不时地想到,在亭子那里一定会发生什么事,自从我看了那张纸条以后,便坚信有两个情人要在那里约会。虽然那时我对什么是情人还不太清楚,但我急于想弄清楚他们是谁。
我惟一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将在上午十一点钟到花园亭子里相会,毫无疑问那将是一男一女。遗憾的是我晕了过去,没能看到是谁去了那里,是谁在那里等待。我怀疑是维莉小姐,但是内利向我证明那天上午维莉和她一起进城了,于是我又想到了康斯坦斯姨妈,然而我不理解为什么她要隐瞒自己的爱慕者呢?!惟一的可能是我母亲和爱德华,他们随时都要到亭子里去。亭子已经关闭几年了,那里放着很多书籍。
内利又问我,“你觉得怎么样? ”
“好些了。”
“你把我们吓坏了,克莉丝! ”
我没有吱声。
“你总是像一匹小野马似的到处乱跑,有一天你会把脖子撞断的。”内利埋怨不休。我很喜欢内利,但当时她使我厌烦。我的计划落空了,想归罪于别人。
“你想再喝点汤吗? ”内利关切地问。
“你让我自己待一会儿好吗! ”我气呼呼地说。
“你怎么能这样对我说话呀?!”
“你觉得卧病不起有意思吗?!”我嚷道。
“你明天就能下床啦! ”内利试图安慰我。
内利开始织毛衣,一针一针地数着针数。室内一片寂静,这又使我回到了先前想过的问题。一个念头在我的脑海里闪过,“为什么我以前没有想到呢? 幽会可能是夜里十一点,不是上午十一点。
所以,他们幽会的时间可能就在临近的几个小时之内,我不能前去,不可能知道那纸条上写的是谁。“
这时,母亲和维莉小姐听说我出了事就着急地赶来。母亲心痛地紧紧抱住我,关切地问:“你怎么摔成了这个样子? 我的孩子! ”
内利见到母亲眼里含着泪水,想使她减少悲痛,忙说:“夫人! 没有关系,小孩子摔跤是因为她活泼健壮,只不过是跳得不稳,也没什么大事儿。”
“很对不起,”维莉小姐说,“我如果不去城里就……”
“你需要去买东西,”母亲慰藉着她。
我几乎没听见她们在说什么,心里只有一件事在打着鼓:今天晚上是谁要去亭子里? 我知道维莉小姐去美容了,她的指甲刚刚修过,我对自己说:“一定是她。”
康斯坦斯姨妈一直到那天下午才回来,她来看我的时候不像别人那么难受。
“怎么回事? 我的宝贝! ”她边问边亲着我,并说她刚画完了一张画。她显得很高兴。
医生那天晚上又来了,问道:“你觉得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