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来一片欣羡疑惑的目光,直看着胡期恒和车铭摇摇摆摆进去。
“早就想见见你们了。”年羹尧站在西配殿前的滴水檐前,脸上笑容可掬,见胡期恒二人又递手本又请安的,忙用手虚扶了一下,说道:“你老胡和我还来这个!我一直疑惑,既来河南,怎么不见地主?前儿彰德府转来文书,才知道田中丞身子骨儿欠安,我进京他‘忙’,我出京他‘病’,这就叫没缘份——来,请进!”
年羹尧话里藏锋,说得却十分随和。因天热,他只穿了件绛红纱袍,腰中系一条玄色带子,花白了的辫子随便盘在顶上,用手轻轻甩在脑后,一头说,带了二人进来。
车铭和年羹尧不熟悉,拿捏着跟进来,见里头大长条卷案旁坐着一老一少两个官员。老的六十多岁,已全白了头发,年轻的不足三十,一派斯文模样,手里还拿着一卷书坐在靠窗亮处。胡期恒抢上一步,给老人请安道:“桑军门,您老好哇!
头回大将军进京,我寻思您必定跟着呢,谁知竟没来。想着这回见不上了,您偏就又来了,给您预备的二斤老山参也没带,你看看可不是不巧么?“年羹尧见车铭一脸茫然,因笑道:”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桑成鼎,我的中军参佐,也是我小时的奶哥哥;这位一说便知,新任西征军粮道,参议道刘墨林,雍正爷头开恩科的探花郎——这位是河南布政使胡期恒,老桑记得吧,当年我进京赴试,病在胡家湾,胡老爷子好医道,救下了我这条命!这位是这里的藩台,车铭,王鸿绪的得意高足!“
四个人忙都寒暄见礼。刘墨林听车铭是王鸿绪的门生,便是“八爷党”,目中火花一闪,随即沉静下来,一拱手道:“久仰山斗!胡兄车兄是老前辈了!”车铭忙笑道:“甚的老前辈,过时之人耳!”觑着眼看了看刘墨林放在案上的书,又道:“大人在读徐家驹的诗集,可见风雅。徐先生的诗今可称海内独步,前年刊出来曾赠我一册,至今常在案头。”刘墨林笑嘻嘻道:“这诗确乎格调不凡,我这一路都在细读精研。
诗言志、歌咏言,我要推敲一番,我朝前头已有《愚山诗话》、《渔洋诗话》,我说不定也写一部《墨林诗谈》好生品题品题呢!“
到底是文人,见面就谈投机了。年羹尧命人搬来西瓜,切开来亲手分给众人,咬了一口,吐着籽儿笑道:“施愚山老先生曾说,渔洋诗如仙人五彩楼阁,弹指即现,自评作诗如造屋,砖瓦木石齐备才肯动笔——我读着其实都极隽永深味的,我与愚山曾有一面之缘,可惜年纪太幼,也不曾领教,他这话什么意思。”刘墨林淡然一笑道:“这大约和禅宗顿悟渐悟的意味相近吧。”年羹尧听了含笑点头,转脸对胡期恒道:“说说你们这里情形吧。听说河南三司衙门有些个龃龉,是怎么一回事?本来我不想过问这些事,皇上再三说叫我‘观风’,折子朱批下来一问三不知,不好交待。就是一面之辞,你们聊聊我们听,怎么处置,皇上自有章程的。”
胡期恒和车铭眼睛都是一亮,他们私地来见,为的就是让这位宠眷无伦的大将军听听苦情,以大将军的威势压一压田文镜的气焰,甚或密奏当今,搬掉这块压顶石。但在座的还有刘墨林,却不知他是什么背景,万一说错了,还不如不说。胡期恒嗫嚅了一下便看车铭,车铭是康熙四十二年的老进士,宦海沉浮几十年,泥鳅价滑,只在椅中一欠身,笑道:“你是按察使,尽管说,有遗漏处我添补着就是了。”胡期恒却没这些瞻前顾后,把田文镜到任,如何独断专行欺蔑同僚,怎样擅借库银,如何勒索官员筹谋河工乐捐,又借晁刘氏一案夤缘牵连官场,挤兑藩臬二司……一一细述了:“通省官员,除了一个张球,田中丞竟是要一网打尽!张球是什么人?我心里有数,他原是山东阿城一个无赖,俗名‘张大裤衩子’,茶馆酒楼吃白相饭的,先投奔大千岁当长随,放出来做归德县令。大千岁坏事,他又落井下石,改投廉亲王,如今许是瞧三爷也不得意,想着田文镜是张相选出来的,又跟十三爷做过事,就又投奔田文镜。这么不要脸的东西,偏田文镜就爱!还不为的他率先‘乐输’了几十万河工银子?他发的昧心财,我那里有本帐,上次说及,田文镜要拿我出来。我说不到时候,到时候我抖落,谁也拦不住!”胡期恒越说越气,脖子上的筋都涨起老高,脸憋得通红,“他如今真正是个独夫,连他的几个师爷也都暗地去见我,说他们‘东家昏了’。车铭,我说的有假没有?”
“臬司说这些,有的我是耳闻,有的是目睹。”车铭等他说完,心里已打定主意,只捡着田文镜证据确凿的事说,因略一欠身说道:“我揪心的是,臬司衙门还有二十多个人还扣在巡抚衙门!晁刘氏告状,我那里早已立案,她自己又不告了嘛!她儿子丢失,开封府回了上来,我们请原告到衙询问,这是大清律中题中应有之义。抚台竟在她家设埋伏,连我执法人役全都锁拿,又擅自革胡方伯和我的职,意思还要传拿官眷和那起子淫僧淫尼质对!这不是体面不体面的事,这不合律例么!譬如说,田中丞的师爷姚捷、张云程,还有吴凤阁,都在我的刑名师爷跟前关说过人命官司,能不能据这个理去推,田中丞自己不便出面,卖放人命呢?”他言简意赅寥寥数语即止,身子一仰便不再言语,刘墨林疑惑地说道:“田文镜我虽不熟,也算相识,要是你们说的是实,真是骇人听闻。他虽不是正途进身,也是读书人,河南又不比云贵两广山高皇帝远,怎么就敢这样妄为?他图个什么呢?”
“就是这个话,刘大人明鉴!”车铭受到鼓励,脸上放光,说道:“田中丞这叫残刻,急着敛钱邀恩,所以拿着通省官员任情作践!他是得了‘钱痨’!”胡期恒冷冷补了一句:“与其说是‘钱痨’,还不如说是‘官痨’。”刘墨林不禁一笑,说道:“昔日仓颉造字鬼哭,周景铸钱鬼笑;就因鬼不识字而爱钱,今有识字‘官痨’而爱钱者,必定是个厉鬼了!”
一语甫落,已是四座粲然大笑,连站在一旁肃然静听的桑成鼎也不禁莞尔。年羹尧一直听得很留心,他这次进京几次听雍正连口夸赞田文镜,又从怡亲王处知道,邬思道也在田文镜幕中。不管胡期恒和车铭有多大的冤气委屈,和田文镜公然翻脸是使不得的。跟着众人笑了笑,年羹尧舒了一口气,起身踱了几步,慢吞吞道:“说归说笑归笑。田文镜做事认真,这一条难能。如今天下官肯认真做事的太少了,皇上看重的就是他的这长处。据你们两位老兄说的,我仔细听了,他是受了小人蒙蔽。他自己也还算清廉刚正。这次我进京保了期恒一本,车大人呢,吏部的人跟我透风,大约也要调河南,如今你们和文镜这个样子,我看离开也好。你们有苦,在我这诉诉,哪里说哪里了,扳倒田文镜,不但做不到,也犯不着,就是一面之辞也罢,我还是要委婉奏进去的,皇上圣明烛照,等着瞧,好么?”胡期恒稽首称谢,说道:“这就是大军门的厚意,这就是大军门的抬爱!河南这地方我是一天也不想呆,一刻也熬不得了——不知调我们哪里去?”
“车兄平调湖广。”年羹尧淡淡说道,“你嘛,大约去四川任巡抚——我说这话不作准,皇上不久就有旨意,到引见的时候自然就知道了。”车铭和胡期恒门系不同,平素也有不少芥蒂,只是因田文镜淫威压迫,二人被挤得成了一势。如今胡期恒高升天府之国的四川巡抚,自己却要挟铺盖去武汉,不免心里酸溜溜的,脸上却不肯带出来,只在椅上一欠身,冷冰冰说道:“多承大军门关照!大丈夫合则聚,不合则散,离开河南我是千情万愿。不过,顽石可裂而不可卷,这侮辱车铭却当不起。当日去拿晁刘氏,是胡藩台下到臬司衙门的札子,恐怕还要请大军门和胡大人一体周全!”年羹尧似乎有点意外,愣了一下才道:“那自然!我就写札子。叫田文镜放人!”
说罢便命人取过纸笔,不假思索地一挥而就,桑成鼎便取出印来要加关防。
刘墨林一笑起身,索过那张纸看时,却只短短一句:大将军年,咨尔河南巡抚使田文镜:是刘氏一案扣留法司衙门人役,殊失鲁莽甚骇视听,即着见令释放,秉公依律谳理,此令!
“大将军好一笔字!”刘墨林笑了笑,“不过以军令干民政,于体例恐有不合的吧?”
“无所谓。”年羹尧微睨了刘墨林一眼,阴沉沉说道,“我节制十一省军政,河南巡抚兼管豫省军务,还是我的麾下。成鼎,用印,交给期恒带回去。”说罢又扫了刘墨林一眼,那意思再明白不过:我就要顶一下你这钉子,你怎么样?刘墨林轻松地摇着扇子,已是取过了徐骏那本诗,倒真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年羹尧猛地想起雍正叮嘱的“一心办好军务,别的事竟可不管——”直到现在,他才明白这话里另一层深意,由不得蓦地一阵不安掠过心境。
第四十四回 逞严威酷吏决刑狱 镇邪狎举火焚柴山
车铭和胡期恒得了年羹尧的亲笔手谕,自然心中得意,以年羹尧熏灼威风,跺一跺脚十一省震动,别说田文镜,就是京师等闲王公贵戚也不敢轻易与年羹尧挺腰子。只要田文镜释放臬司衙门被扣人后,晁刘氏一案立刻又是一件说不清道不白的疑案。即使不能一举扳倒这个刀枪不入油盐不浸的二杆子巡抚,从此田文镜在河南休想站得稳了。二人兴冲冲出了郑州老城隍庙,当夜也不乘轿,竟带了十几个随从星夜打马回开封,待到启明星起时,已到了座落相国寺西的布政使衙门。两个人商量定了,胡期恒不回臬司衙门,就在车铭衙门书房稍歇片刻,然后一同拜会田文镜,亮手谕,先请放人,余下的事从容计议。不料尚未坐稳,车铭的钱粮师爷万祖铭便闯了进来,也不及行礼,跺脚埋怨道:“车翁,迟回一步、迟回了一步啊!”
车铭两只脚还泡在热水盆子里,舒适地对搓着,听这一说不禁一怔,看一眼正在喝茶的胡期恒,问道:“什么事‘迟了’?就值得这样气急败坏!”万祖铭眉头紧蹙,一屁股坐了胡期恒身侧,说道:“晁刘氏一案已经审结,前日晚间姚捷他们几个都来了,说田中丞今日大出红差,要请王命旗牌,把葫芦庙和尚和白衣庵尼姑一体正法——叫我们赶紧设法,偏生二位大人都去了郑州,我们几个师爷急得热锅蚂蚁似的,上不得台盘,又不敢声张……如今闹到这一步,捂也捂不住了,可怎么收场?”车铭顿了一下,冷笑道:“不定谁收不了场呢!
去,叫他们几个都来,待会子我们一道去巡抚衙门。“万师爷急得说道:”他们要能来,我着哪门子急?都叫田中丞扣了!“
“什么!?”胡期恒吓一大跳,“姓田的居然把藩司衙门的师爷都给捉了!凭什么呢?”万祖铭摇头道:“备细我也不清楚。藩台没走时商定过,出几万银子买住晁刘氏撤回原诉,没了苦主,一个釜底抽薪万事大吉。大约晁刘氏不吃帐,或者看守人门路没走通,总之是没有回音,昨儿去一个师爷没回音,又去一个又没回来,末后我叫老李去,商定过了酉时不回,肯定出了大事,这边就好准备。这一夜又过了,连个音响也没有,还不是出了大事?定必是晁刘氏这泼妇把我们给卖了!”说罢跌足长叹。胡期恒冷冷说道:“好歹你们是绍兴师爷,大清律一些儿也不懂!我衙门多少老刑名,也该去问问呀!这种案子不是告忤逆闹家务,也不是失窃,能私和了?人命关天,晁刘氏撤诉田文镜就罢手了?”
车铭已是镇定下来,擦脚蹬靴,格格笑道:“你不知就罢,我只要撤掉劫持晁氏儿子的案。巡抚衙门那头到底什么情形还不知道。这事不要乱了方寸。我们这就去拜田文镜,且走着瞧。”
二人赶到巡抚衙门时天刚放亮,沿街两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都是开封府马家化布置的警跸,在人迹稀少的大街上还有一队队兵士巡弋,一派肃杀森严景象。空旷的衙门照壁前已有几十名官员鹄立在仪门旁,心神不定地窃窃私议,见他二人官轿落下,忙都闪开了路。车铭下轿,环顾了一下四周,因见马家化也在,便招手叫过来问道:“见过中丞了?”
“回藩台,卑职刚见过田中丞,今儿中丞要大出红差。人犯已经解到——”
“我知道。中丞现在哪里?”
“在签押房,和五个师爷说话。”
“嗯。”车铭含蓄地微微一笑,指着空场上堆得麦场一般大小的一垛柴问道:“那是做什么的?”马家化偏着头看了看柴山,说道:“卑职不知,是夜里中丞吩咐叫办的。”车铭没再说话,看了看那群官员,都是省城七品以上的官,转脸对胡期恒道:“咱们进去。”
于是二人整冠振衣迤逦进衙直入签押房,果然远远便听田文镜在书房里说话:“河南和江南不同,办法也不能一样。
李卫喜欢从婊子身上榨油,我就在开封开个一家春香楼,比得上六朝金粉地一条秦淮河?——车兄和胡兄来了,请进来。“车铭胡期恒呵腰一让鱼贯进了签押房,却见田文镜冠袍整齐,头上戴着起花珊瑚顶子,九蟒五爪袍子外罩锦鸡补服,足蹬黑缎官靴端坐在书案前,挨身吴凤阁、毕镇远、张云程、姚捷四个师爷见他们进来,忙都站起相迎,只有邬思道独坐屏风前,把玩着手中折扇沉吟不语。
“你们回来得正是时候。”田文镜等着起身一让,又自坐了,“晁刘氏一案前六天已经审结,兄弟将案由直报上书房。
前日皇上六百里加紧发下廷谕——请二位过目。“说着便将案上一份黄绫封面的折子递过来。车铭口中道:”中丞大人雷厉风行,数年积案结于一旦,令人敬佩!“说着便翻看原折,见里边并没有涉及藩臬二司的是非,心里略宽,待看雍正朱批时,不禁全身一震,脸上已是变色。胡期恒凑过来看时,也不禁吃了一吓,只见上面写道:览奏不胜骇然,清平盛世昭昭白日之下乃有此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