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甚缘故?但凡人有一俗念,公亦不公,忠亦不忠,能亦就不能矣,朕深惜之。
田文镜看着不得要领,因衙中师爷都换了新的,只留用了毕镇远管书房,文笔上头很有限的,他自己亲自批了几个奏稿都不满意,虽不愿招惹邬思道,想来想去,似乎只有和邬思道商量才有把握,因此在签押房点过卯后,便打轿到惠济胡同邬思道的宅中移樽就教。
“文镜中丞,什么风吹得来?”邬思道似乎很高兴,正看着几个亲随收拾书箱,见田文镜进来,忙笑着让座,“我正说要过衙去见您,可可你就来了,又让您汙尊降贵了!”田文镜疲倦得有点发酸的眼睨了一下邬思道,已是深秋天气,还穿着雨过天青夹褂,一双千层底黑冲呢靴子洗刷得颜色发淡,发苍的辫子梳得一丝不乱,随便盘在脖子上,显得十分淡适洒脱,由不得叹一口气,说道:“先生,你是神仙,文镜羡煞了。
我也想潇洒,不知怎么就潇洒不起!“邬思道淡然一笑,说道:”这就是官身不自由了,不过作官也有作官的好处,轩车驷马仆从如云,蒲留仙先生所云‘出则舆马,入则高堂,堂上一呼,阶下百喏,见者侧定立,侧目视’——人上之人嘛,这滋味也无可代替。我不久也就要南下回无锡故乡,他日车笠相逢,你可要只记情份莫念龃龉龉?“说罢又是爽朗地一笑。
田文镜怔了一下,愕然道:“先生,你不在河南就馆了?”
邬思道点点头,叹道:“为有这一日,耗我多少心血!我要想惹你讨厌,赶走我了事,谁知竟是不成。南京到北京,仍旧转回开封城。如今好了,宝亲王亲自求了万岁,已恩准我江南养老,皇上待我真是没说的。”田文镜想起从前事,也不禁莞尔,旋即皱起眉头,说道:“你好了,我却不了了。”因从袖中抽出那份朱批递过:又道:“切望先生指教,不然,我不放你去呢!”
“又挨了皇上批了?”邬思道接过看了一眼便回给了田文镜,“告诉中丞一句话,挨批未必是坏事,不挨批未必是好事。
李卫、鄂尔善都是皇上信臣,我见过几份朱批,骂得狗血淋头——这点子区区小事犯的什么愁肠?张球好,你就奏辨;不好,你就低头认个‘失察’的不是也就罢了。“田文镜想了想,说道:”我也想是这样,看来真的是叫张球几个钱迷了眼,不过,我以为齐根说是另有文章,胡期恒车铭进京面圣,定必在主子跟前灌了什么话,才有这个朱批。再仔细思量,我是和年大将军作了对头。“邬思道笑道:”那是当然,从诺敏一案起,你整治了多少大将军的私人。我或者说话不知高低,若不是我在这里,年羹尧有投鼠之忌,早就拿掉了你!“
田文镜黯然说道:“可是你要去了。”邬思道道:“我来时不为无因,去时自然也不为无由,既然圣上允我回乡,大约总有他的道理。”田文镜听见这话,想起雍正朱批更觉心慌,叹道:“看来你前脚走,我后脚也要回广宁养老了。”
“抑光,你明于事暗于理啊!”邬思道身子一仰说道,“你是二十二岁拔贡做的县丞,直到先帝大行,你是六十一岁,四十年宦途,从八品官做到六品。当今圣上即位二年,你从六品微末之员遽然特简封疆大吏,难道只是让你过一过官瘾?你要有了这个念头,这‘辜恩’二字不但皇上容不得,就是天下人也要嫌憎你了!”
田文镜茫然说道:“我该怎么办!眼见是隆科多离位,年羹尧要入值上书房,这个夹板气要受到几时?”邬思道不置可否地一笑,说道:“总有一日你知道,年某最恨的是邬某,告诉你,连大行皇帝在内,自古君王耳目灵通深知下层利弊的,莫过于当今皇上!你以为是你扳倒了胡期恒?就这河南的事情,不知每十天有多少人书简直达九重。胡期恒车铭实在在这里扰了政务,单凭你与他们私怨,你要挤他,定必是你自己被挤!你倒是挤过我来着,挤得走么?”
田文镜深深吁了一口气,这才领会了邬思道开头说的“张球好,你就奏辨;不好,你就认错”的话原也不是敷衍。
正思量间,毕镇远带着几个戈什哈,手里捧着奏事匣子进来,说道:“东翁,刚刚接到的,请折阅。”
田文镜忙站起身向奏事匣子一拜,取过便掏出小钥匙打开了看时,是一份裁去头尾的奏折,仍是参奏自己任用匪人张球的,不由看了邬思道一眼,邬思道却只是抿嘴儿笑,急看后头未批,却是:有人具此一奏发来汝看,汝之居心不肯负恩欺朕,原可确信不疑,至若汝之属员负汝欺汝与否则未可定也。盖用人最不宜护短,听言尤不宜偏信。览之此奏,更访之他处,张球似一佥邪劣员,汝其或被其鼓簧不自觉知耳……田文镜不禁大松了一口气,向椅背一靠,喟然说道:“我不但暗于知理,更暗于知人,皇上知我,我不知皇上这还可说天心不测,即如先生日日相见,我怎么就拿你当寻常师爷幕僚?可惜我明白了,你又要去了。”毕镇远却不知田文镜怎的一看奏折便轻松起来,听邬思道要走,惊讶地盯着邬思道道:“先生,你要走?你到哪里还有这么好的馆?谁能比田大人待你更大方呢?”
邬思道哑然失笑,说道:“我本就不是绍兴师爷,不是那块料,你们不是日日妒我拿的修金多么?你看——”他指着柜顶一个小匣子,“那里头都是银票,关云长能挂印封金,我也能袖拂清风而去!”
“先生——”
“听我说。”邬思道笑道,“你那个‘三不吃’我领教了,做到这一条我看也不过是寻常师爷,仅能保全自己而已。文镜大人,毕镇远我看是很有心计的,你不妨多倚重些——忠心替田中丞谋利作事,五年之内,一个知府稳稳保你出来——中丞,可使得?”
“使得!”田文镜此时心头宽松,高兴得脸上放光,“这不是难事!”因将匣子交给毕镇远,“你带回去仔细看看,回去我们长谈,往后邸报来了你要精读,遇事多给我出点主意,刑名钱粮书启三房师爷都归你管!”看看毕镇远辞出去,田文镜又重新思忖了移时,讷讷说道:“……我是器重大浅,不容人也不容事。从前那样待你也是因此。但我是一心一意要报皇上知遇之恩,想作一番事业的。但如今做事就要得罪权贵,招惹了权贵你就作不成事,唉……”
邬思道见这个刚愎自用的田文镜今日如此诚挚,也不禁动容,他架起拐杖笃笃踱了几步,看看窗外满树红叶,久久才俯仰一叹,说道:“何尝单你作如此想?皇上也是这样想的……”
“什么?”
“我是说,皇上要‘振数百年颓风’,他就不免要开罪几乎所有的官员……在藩邸皇上以孤臣自许,如今他是个真正的‘寡人’,别看坐在须弥宝座上,其实如行荆棘丛中。”
“……”
“皇上是孤臣出身,受尽挤兑冲杀出来的。因此他赏识孤臣,越受挤兑也越要加意保护。”
“唔……”
邬思道又沉默片刻,一笑坐了,问道:“你想做个什么样子的臣子,是寻常巡抚,还是要做一代名臣!”田文镜不禁瞠目,望着邬思道道:“我这样辛苦所为何来?我当然想做名臣!”
邬思道不言声,从匣子里又取出厚厚一份通封书简,封面上写着“密勿谨呈上书房代转直奏”却是火漆封得严严实实,微微笑着推过来。田文镜取过便用手折封,邬思道却忙道:“不要折!折了就不灵了!”
田文镜疑惑地缩回了手,询问地望着这个神秘的瘸子。邬思道道:“就是这样,你在封面下首签上‘臣田文镜’四个字,加盖巡抚关防递进去就是了。”田文镜道:“这是奏折,万一皇上问起什么,我全然不知,那算怎么回事?”
“我明日离开封,你今日发出这奏章。”邬思道笑道,“我走后会给你信,你自然就明白了。这份折子是我用心血最多的一份,原不打算给你,是想让李卫小朋友得个彩头。你今日来得有缘,所以送你为临别赠礼。你要信不过,折子还给我,信得过,就六百里加紧拜发。”
田文镜把奏折放下,审视一下又拿起来,像父亲看婴儿那样捧着又看了看,小心翼翼揣进怀里,翕动着嘴唇道:“先生不必误我,告辞了——明日我设席送行。”说着便起身一揖。
邬思道已自起身,笑道:“我亦不肯自误。中丞只管放心!”
第二日田文镜在城南惠济桥接官厅设酒为邬思道饯行,閤衙师爷幕僚司官都来应酬,自然有一番酬酢光景,直到午错,邬思道方乘轿而去。田文镜回衙,毕镇远才道:“邬先生给大人留有信。”田文镜急拆开看时,只有短短几行字:吾将南行,从此永诀于官场矣。感念同事共立之谊,临别代折,题为“参劾年羹尧辜恩背主结党乱政事十二罪”,此奏闻之,即年羹尧势力澌灭崩溃日,谓予不信,且拭目以待。吾此举非为君巡抚任上情,乃报大觉寺仗义执言之义,君自细思。邬思道顿首再拜。
田文镜大吃一惊,立刻吩咐:“用快马追回奏折!”毕镇远道:“这会子奏折恐怕到高碑店了。就是飞已追不上了。东翁,昨夜我和邬先生彻夜长谈,他才智学识绝非常人能望其项背,据我看竟是一位绝代杰士,又能全身而退,真正罕见!可惜我毕镇远日日同处一室竟毫无觉察,你放心,他断不误你,他还说十七年前就与你有过患难之交——你想想就知道了。”田文镜想想也只好听天由命,又拿起两封信看了看,喃喃说道:“大觉寺……哦……原来他就是当日被金府追拿的那个残疾……”
十月初九,年羹尧带着几十名扈从亲随赶到了北京。其实九月十三他就接到雍正的旨意,着他火速进京述职,立即飞骑回奏,因军队越冬事宜未毕,请“稍延时日”。仅过六天雍正旨意又到,说“召尔进京,即为大军越冬事宜有所筹措。”
于是年羹尧又报病,但雍正的关切已出人意料,竟要派太医院医正率十名太医前来看脉,真叫他躲无可躲闪无可闪,因此才促装就道。
年羹尧这样拖延,倒也并不是怕。从他与皇帝渊源之深,他相信只用几句话便可解释“不纯的小小误会”。而且他自己觉得虽然允禟汪景祺竭力拉拢,却并没有上贼船,只是对刘墨林之死他自觉有保护不周之责,既非自己加害,也只是个破案的事。他这样拖,是在等待,但等待什么连自己也说不清,也许是内心深处想等等看十四阿哥允禵能不能真的被廉亲王营救出来,也许是担心还有更多的人背地告状,自己得预备着如何应答雍正问话,也许是每见雍正总有一种莫名的压抑感,他不大想见这个阴鸷刻薄的皇帝。但此刻既到了北京,他心里也就坦然了,因是奉旨进京,不便就回自己的私邸,胡乱在潞河驿站歇了一晚,自有不少同年契的来探望说话,踏实睡了一晚,第二日便打轿往西华门递牌子请见,不一会便有旨,先由张廷玉接见,年羹尧想想前后两次进京冷热,不觉有点失落,也只好遵旨由隆宗门进去,正要进乾清门,侍卫德楞泰拦住,说道:“张中堂在军机处,请大将军那边去。”年羹尧真有点傻子进城模样,又打听着踅回来,却在隆宗门内,刚要进去,一个末等侍卫又挡驾:“张中堂在见人,请年大将军稍候。”年羹尧看了看门口树的雍正亲书铁牌“王公大臣及文武百官非奉公允召不得擅入,违者斩”,只好站在干冷的风地里等着。这一等就等了足有半个时辰,才见棉帘一掀出来一个人,却是新任直隶总督李绂。两个人原本熟稔,年羹尧正要寒暄,两个小侍卫在旁催促道:“年大将军请进,张中堂一会儿还要去养心殿见驾呢!”年羹尧只好挑帘进来。
“哦,是亮工来了!”张廷玉正端茶要喝,见年羹尧进来,忙放杯起身,笑道,“一路辛苦!昨晚我就要去看你,廉亲王为旗人增加月例,竟亲自登门打擂台,直谈到子时,没有去成。今早进来皇上就有旨,叫我们先见见,不想你现在才来。”
年羹尧此时真是气得无话可说,想想张廷玉和自己品秩一样,且爵位比自己低,便不肯行礼,就势坐了张廷玉对面,压了又压才按住火气,干笑一声道:“你是忙人嘛,天天和人打擂台。这不,我又来招怨了。”张廷玉却似不留心年羹尧的神气,一边命“看茶”,口中笑道:“亮工,北京这几日干冷,还觉得惯吧!”
年羹尧在暖烘烘的屋里,又喝了一口茶,一身寒气都祛散了,因笑道:“这算什么冷?衡臣不妨到我大营去几天,就知道滋味了,皇上既召我回来计议过冬的事,总求中堂多多斡旋,如今我那里粮草都不多,柴炭只够烧到正月底。二月里那里还是冰天雪地,叫兵士们怎么受?”“唔,”张廷玉若有所思地沉吟了片刻,说道:“青海西新疆东南过来驿报,说雪下得很大,是么?”年羹尧点点头,说道:“是。阿尔泰那边想从我军中调粮,我拨了一万石,那边运不过去。这一路走,潼关到洛阳也都半尺厚的雪,偏就我们那里没有雪,其实要真下得大一点,毡幕上蒙上厚厚一层,还倒暖和一点。”
“是啊!那边苦,我们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张廷玉叹息一声,“这几天奏报,河南雪、湖广雨夹雪,山西也是雪,圣上原定命汝福进驻平凉,王允吉部撤回陕西,魏之跃部调防川南,以军就粮,我原还不同意,看来还是圣虑周详啊!”
年羹尧大吃一惊,原来竟是这么个“越冬”办法,没想到随便寒暄中不知不觉便被张廷玉套得死死的!年羹尧想想,外无敌寇内乏粮草都是自己说的,张廷玉的话无可驳诘,但就这么轻飘飘的兵权被削得干干净净如何能甘心?思量半晌方道:“这事关系很大,万一来春两边化雪早,策凌和罗布合兵东进,辎重都上不去,会误了大事的。再说,这么大的事也得我回去亲自调度。”
“也好。”张廷玉笑道。“不过圣上今儿斋戒,一会儿还要去祭堂子拜社稷坛,今日未必能见,嗯——这样,你先回驿馆。要是皇上有空,随召随见,没空呢,明日是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