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万事俱休”
,雍正望着外边灰蒙蒙的天空,苍暗的色调笼着静谧的澹宁居,有一种催人欲眠的感觉。
他舒了一口气,安稳地躺在了炕上,心里想:“她这一死,显见是已经知道了过去的隐秘,但她既死,这隐秘也就永远揭不开了……”
忽然心中又是一动,“也许引娣和她母亲已经说透了呢?
……“他挣了一下身子,但觉得身子铅一样沉重,躺着又无比的舒适安稳,他带着浓重的睡意,喃喃说道:”不
要人来打搅朕……给朕诵《金刚经》,朕要歇息一会儿……“
高无庸立刻焚香,跪在雍正炕下,轻声诵读: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世尊食时,着衣持钵,
入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
次第乞已……
在朗朗侃侃的诵经声中,雍正沉沉睡去了。
……直到戌末时牌,雍正才醒过来。这沉沉的四个时辰的觉,不知怎么,并没有使雍正压抑到极处的心境舒缓过来,他觉得心里像晒焦了的木炭一样,只要一晃火折子就燃着了。
大冷天儿,连喝了两碗冷开水才略压住了,头也疼,心头别别直跳。想了想,睡梦里作的全是恶梦,更觉烦躁。因见园中风止雨歇,他低头叹息一声,说道:“高无庸秦媚媚随朕到引娣那里坐坐。”
“万岁爷……”
乔引娣正在灯下梳理一头浓黑的头发,见雍正进来,惊慌不安地站起身来,声音也有点发颤,“您请坐,
我给您倒杯茶水。“
她的脸色异常苍白,脚步也有点蹇滞艰难,给雍正倒了茶,连碗盖也没有扣就端过来。见雍正似乎精神恍惚,便轻轻放在他面前案上,默默坐了一旁。雍正勉强笑了笑,说道:“这几天车机处事情多,没过来看你。朝廷打了败仗,朕心里很不好过……”引娣顿了一下,说道:“败了?
我听……听人说,战事只是不大顺手嘛!“
雍正点点头,说道:“这就和两人打架一样,一个壮汉子和一个小孩子打了个平手,那还不是败了?所以,要逮回岳钟麒和张照,依律处置。”
“皇上打算怎么处置呢?”
“恐怕不能活命。”
“不能恩宽一点么?”
“凭什么要恩宽?”雍正冷冷一笑,“朕为了追索亏空,冒
着人言,艰难竭蹶二十多年,国库里这六千万两银子,是多少百姓的血汗?他们两个几年就挥霍了一半,换来的是朕的骂名,换得的是一个又一个的败仗!“他突然抑制不住自己,站起身来,如困兽一样匆匆踱了几步,倏然回身,脸色在灯下泛着青色,”朕空有心胸,要承继恢宏圣祖事业,这千古一代令主,但命运竟是如此不济,命运竟如此捉弄朕,把朕放在一个可笑的位置上令后人羞辱!“
引娣承受不住他狰狞可怕的目光,惊恐地回避着,说道:“皇上,没有人那样想……”
“有的!”
雍正盯着引娣,他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因见大金漆柜顶放着的丹药,亲自取一丸,和水便咽了下去,口中兀自道:“朕为扳回圣祖爷晚年朝局颓败之风,得罪了多少人?兄弟,大哥二哥三哥、八弟九弟十弟,还有……
十四弟、年羹尧、诺敏,杨名时、岳钟麒、张照……天下所有的读书人,天下所有的豪门大户!今人视朕为铁腕皇帝,后人必有的指斥朕为暴君独夫——是的,小民百姓说朕好,贱民也会说朕好,因为朕不许贪官污吏苛剥他们,朕除掉了他们的贱籍……可这有什么用,有什么用?!他们没有笔,也没有口,后世谁能知道朕?“
雍正原以为这丸药下去,会使自己平静下来,不知是药性不一还是用药过量,他的五脏六腑都燃烧起来,连眼睛都燃得血红。他像一只饿极了的狼,狂躁地在水磨砖地下橐橐踱着,双手神经质地颤抖着,低吼:“朕想打出这两场胜仗,与民休息,也与官休息——可这两个畜生,耗了朕库中多少银子——不明不白,不死不活地把战事搅得一塌糊涂……”
他
瞪着一枝昏黄的蜡烛,突然爆发出一阵闷哑的干笑,似乎在哭一样的笑声,却是一滴眼泪的也没有。
他仰着脸喃喃说道:“人们都在骗朕,连你引娣不也是这样么?”
“皇上!”
“住口!”
雍正摆手命吓呆了的高无庸和秦媚媚,“出去看着,无论谁不叫不许进来——你没有骗朕,你母亲是什么人?”
…………
引娣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雪白,就在这一刻里,她突然变得异常镇静,惨然一笑说道:“这事是一层窗户纸,再没有捅不破的,皇上不说我也羞在人间。天啊——我有什么罪,您要这样惩罚我?
……先把我拐卖到江南,又把我送进京师,先配我的亲叔叔,再配……“她的头剧烈地颤抖着,像一个无主的游魂踉踉跄跄在空旷的大殿里游移。她没有眼泪,也没有哭声,茫无目的地用目光搜寻着什么,口中喃喃而言,”我……本想问问清楚……
可现在……还用得着么?……噢,老天爷……“突然,她在炕边抓到了剪花样用的剪刀,看了看,格格一笑,猛地向自己胸口扎去……
雍正此时热血奔腾暴涌,也已完全失去理智,急步抢上前去,拔出那把带血的剪子,一声狞笑,向自己胸口扎去!
但这一剪刀并没有刺中要害,昏沉中见引娣伏在案上,似乎还没有死,雍正吃力地说道:“好……很好……你冲这里帮朕……帮我一把,再来……”他踉跄站过去,翻过引娣的脸看,引娣身子一下子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眼见已是死了。雍正耐着胸中焦热欲焚的火,用血蘸着在青玉案上写了几个字:
不可难为引娣,钦“此”字没有写完,血已经写不显字了。他也不再去写,在极度的燥热、兴奋、愤懑与痛苦中再次高高举起剪子,对准自己的心窝猛地刺了下去……
夜,已经深了。
深秋的狂风透骨浸凉,吹得一苑竹树都在婆娑舞蹈。忽然,一股哨风鼓帘入殿,殿中所有烛光都闪烁着晃动了一下……
《雍正皇帝。恨水东逝》全卷终193年6月于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