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翻看良久,合上了折子,“皇后,再看看宣大总兵涂勇的长女。”
皇后微笑答应,“是,皇上。”
宣大总兵是朝中要职,照例是不许带家眷的。涂勇在宣府,涂夫人带着儿女,居住在武定桥畔的总兵府。
皇帝一向日理万机,政务繁忙,见这件事情说定了,便顺手拿起一份奏折,提起笔。皇后知道他这是要批况奏折了,便不再打扰,亲手替他倒了杯茶放在案边,“皇上忙吧,妾告退。”
皇帝头也不抬的“嗯”了一声。
皇后已走了几步,皇帝忽想起一件事,又把她叫住了,“皇后,阿雄、阿闻和小童可好?”
东宫的几个孩子,皇帝是极为上心的。
皇后微笑,“极好。自打东宫宫务交给了铁女官,她便把东宫上上下下管的井井有条,也把几个孩子照看的很周全。阿雄常去看太子妃,小童又住到了太子妃寝宫的偏殿,太子妃大概是见着两个孩子便有了心气儿,身子已是一日好似一日。”
皇帝默然片刻,冲皇后挥挥手。
皇后温雅恭敬的福了福身,转身离去。
…
回到坤宁宫,皇后便吩咐苏嬷嬷,“过两日你先到总兵府去一趟,看看涂大小姐的人品、言行举止。”
苏嬷嬷恭敬的答应了。见皇后歪在榻上,面有倦意,忙命宫女们退到殿外,不得打扰皇后,自己拿了美人锤,跪在榻前,替皇后捶腿。
皇后有些烦恼,“也不知涂家姑娘如何?这回莫要再出差错方好。”
前面的六位皇子,除太子择妃几经挑选、格外慎重之外,其余的五人还不是皇帝指定了人家,皇后细细相看过,便下了赐婚旨意?偏偏到了小七择妃,这般不顺畅。本以为只是从彭、沈两女当中挑一个七皇子妃罢了,谁知到了最后,两女各有各的不合适,哪位也不能嫁进皇家。
皇帝方才已是有些烦燥,皇后和他夫妻多年,当然已看在眼里。
皇后真希望涂家姑娘会温良贤惠,无可挑剔,顺顺当当做上七皇子妃。
苏嬷嬷为皇后捶着腿,陪笑小声问道:“奴婢真是不明白,要说和七皇子相配的姑娘,不是现成的有常家三小姐么?她是开国公嫡女,太子妃的妹妹,舅舅又是威风凛凛的兰大将军。要论家世,和她同龄的小姑娘,大概没人能比得上。”
皇后闭上了眼睛,“就是因为她有那样的家世,才和小七不配呢。”
国朝初立,朝廷重视的是武将,是能驱逐鞑靼、开疆拓土的勇士,文官虽清贵,地位却和武将差的很远。皇子选妃,无一例外,全是功臣之女,武将之女。
开国之初,武将之中最负盛名的是平国公、开国公,如今却是三足鼎立,除平国公、开国公之外,又增加了兰大将军。无瑕是开国公的女儿,兰大将军的外甥女,开国公和兰大将军都对她非常宠爱,谁若是娶了无瑕,真是有了强有力的岳家,助益匪浅。
皇帝已经决定聘兰大将军的独女为八皇子妃,常朝霞又已经是太子妃,这种情形下,实在没有必要再和常家联姻。
没必要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皇帝更不愿影响太子。
太子娶了常家庶出的长女,七皇子若是娶了开国公府的小凤凰无瑕,太子情何以堪?更何况,若是遇到太子和七皇子起了争执,开国公一家很可能是站在七皇子一边,而不是太子。
这样的联姻,对皇室没有利,只有弊。
说到底,在皇帝心目当中,诸子之中最器重、最偏爱的,还是太子,还是他的皇位继承人。
“原来如此。奴婢愚钝。”苏嬷嬷不轻不重的为皇后捶着腿,幽幽叹息。
…
苏嬷嬷亲到总兵府去了一趟,回宫复命之时,满面惊诧,“昨日,涂大小姐和她表哥定了亲。”
涂夫人娘家是世代书香的斯文人家,族中人才众多。涂夫人的族侄之中有位英俊少年,品貌俱佳,和涂大小姐又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两家便有了做亲的意思。这不,昨日已央媒下了小定。
下过小定,婚事就算定下来了。
“皇上又要烦恼和操心了。”皇后叹气。
皇帝知道涂家不行,当然得为七皇子另外选妃,又要烦恼,又要费一番心思。
“七殿下姻缘还不到呢。”苏嬷嬷陪笑开解皇后,还有意开起玩笑,“七殿下是什么样的人品,还愁不交桃花运?”
“他呀,只会愁桃花太多。”皇后不由的微笑。
因着七皇子相貌美丽出众,明着爱恋、暗中痴慕的少女颇多,七皇子可不愁没桃花。
皇后想面见皇帝禀明这件事,偏偏西南有旱灾,西北有军情,皇帝日夜忙碌,并没宣皇后到乾清宫见驾。
七皇子专程到坤宁宫央求皇后,“连着三家都不能和谐,连累母后,小七万分惭愧。昭明圭的普仁法师年初之时便说过,小七今、明两年不宜议亲,事必不谐。当时小七还不信呢,如今看来,说的真准。”
皇后有些犹豫,“若真是命中如此,也只好缓上一两年。可是小七,你年纪到了啊。”
七皇子浅笑,“母后,古时男子三十而娶呢,小七如今还未到弱冠之年。”
皇后不由的一笑,“是说你还小么?”
七皇子的婚事是皇帝做主,皇后并不当家。若是皇后当家,或许她已笑言,“好啊,便让你再做两年孩子。”
成了亲的才是大人,没成亲的,不管年龄多大,都是孩子。
皇后答应替七皇子向皇帝求情,“……你父皇肯不肯答应,母后却是不知。”
七皇子轻浅而喜悦的笑了,“若是小七自己说,估摸着会被父皇痛骂责罚;若是母后说,父皇定是答应的。”
他看向皇后的目光,满是信任和感激,澄净如孩童。
皇后不由的一笑。
谢过皇后出来,七皇子行走在青石铺就的宫道上,脚步比平时轻快,身姿愈发清逸不群。
一名小内侍走过来,恭敬的躬身,小声说了几句话。
七皇子点头,“知道了。”
小内侍退到一边,七皇子步履潇洒,向枫树林走去。
枫叶或火红,或金黄,璀璨艳丽。
五六名少女在林间快活的跑来跑去,拣着地上的枫叶。
这些少女大都是侍女服饰,唯有一位紫衣少女身着华贵的明光锦,与众不同。
七皇子看到她的身影,嘴角噙上丝韵味不明的笑意。
“什么人?敢在枫树林胡闹?”七皇子斥道。
少女们都停下脚步,眼神惊愕的看向他。
唯有紫衣少女依旧蹲着身子,目光专注的端详一片火焰般的枫叶。
“看招!”七皇子探手入怀,取出两枚暗器,玉手轻扬,暗器迅疾的射向紫衣少女!
“偷袭啊。”紫衣少女咦了一声,敏捷的扬起衣袖,两枚暗器落到了她宽大的衣袖之中。
“这么重,是什么?”紫衣少女有些纳闷。
七皇子站在枫树下,火一般的枫叶映得他面如凝脂,如冬日里的一捧雪般灿烂晶莹。
他微笑看着紫衣少女,美丽的桃花眼中雾气昭昭。
“好美。”紫衣少女艳羡的看了他好几眼,嘻嘻一笑。
“三小姐您没事吧?”侍女们纷纷过来,七嘴八舌的慰问。
“没事。”紫衣少女笑着,取出了袖中的暗器。
“好阔气!”她看明白了暗器是什么,不由的倒吸一口冷气,“真是大手笔!”
她手中是两枚刀币,外形奇特少见,分为环柄和刀身两部分。环柄为一方孔圆钱,刀身则是古拙稳重的尖首刀形。刀币上面刻着“一刀平五千”五个悬针篆文,其中“一刀”两个字刻在环柄上,是用黄金镶嵌而成。
“一刀平五千”这五个字书写流畅,毫不呆滞,笔划细挺,气势十足。
紫衣少女惊喜的看了片刻,笑咪咪抬起头,“七殿下真是出手豪阔,竟拿金错刀当暗器使用!”
金错刀是王莽当位时铸造的一种的刀币,铜制优良,铸工精美,向有“钱绝”的美誉。这两枚金错刀流传到现在,可比同等份量的黄金不知贵重了多少倍,拿它当暗器,奢侈,任性。
七皇子做后悔状,“我一时情急,竟拿它当暗器了,失误失误。无瑕妹妹,此物难得,还给我成么?”
“当然不成。”无瑕欣赏着手中的金错刀,得意洋洋,“你既拿它当暗器使用,被我截获,便是我的了!”78
☆、第79章 认真
这两枚金错刀不只稀奇好玩,还是我的战利品呢,是我反应敏捷、武功高强的明证;休想让我再还回去!
无瑕招手叫过身边一名青衣侍女,把两枚刀币交给她;“知彰,你替我收好了。”
那名叫知彰的侍女清脆答应;“是;三小姐。”接过刀币;小心翼翼收到自己腰间的荷包中。
无瑕的侍女名字分别叫做知微、知彰、知柔、知刚,其中知彰是最细心的;无瑕房中的古董玩器,都由她负责保管。
无瑕把金错刀交给知彰;冲七皇子张开空空的两手,调皮的瞅瞅眼睛,“没有了。”
阳光下;她两只小手雪白中透着淡粉;晶莹可爱。
伸着空空如也的手掌,她笑吟吟;得意洋洋。
七皇子无可奈何的摇头;“瞧瞧,小时候的看家本领都使出来了。”
无瑕从小就霸道,若要赖七皇子的好东西,便硬抢了去藏起来,然后冲七皇子伸出两只小手掌,一脸顽皮,“没有了。”
这本是很可恶的行为,可是七皇子每每看着她既得意又狡黠的小模样,嘴角总会泛起浅浅淡淡的笑意,温柔告诉她,“那便没有了,打什么紧。”
小无瑕便会快活的笑起来。
那时候的无瑕有些少年老成,常常会在人前严肃的板着一张小脸,不过,到了七皇子面前,她便活泼了,调皮了,放肆了。
人和人之间,大概是讲缘份的吧。
“这是我的看家本领么?”无瑕笑吟吟,“这看家本领好呀,能捞不少好东西!”
瞅瞅知彰腰间的荷包,想想置身其中的金错刀,满意点头。
“哪里是能捞不少好东西。”七皇子浅笑,“是能赖不少好东西吧?”
他的声音清朗澄澈,和他的人一样,带着谪仙般的气质,很美。
“我哪里赖了?我哪里赖了?”无瑕气势汹汹的叉起小蛮腰,“我明明是凭借自己的实力截来的好不好!”
七皇子脸上一直带着浅浅淡淡的笑意,见她这样,笑意更浓。
“如此。”他眼角眉梢都是笑,“劫来的?失敬,失敬。”
无瑕顿足,“我说截来的,是截止的截,不是抢劫的劫!”
是我截获的,不是抢劫的!
“如此。”七皇子恍然大悟。
“这是我截来的,不是赖来的,记住了么?”无瑕趾高气扬的看着他,样子颇为蛮横。
七皇子轻轻咳了一声,“这个,确是截来的无疑。之前的却是……”
小丫头,从前是你耍赖的多吧?还有强抢的。
无瑕板起脸,“前些时日听一位大师讲道,虽然他讲的云里雾里我听不大懂,不过有句话倒是很赞成的,要活在当下。”
小时候的勾当还提来做什么?活在当下啊。
无瑕面色严肃,“会元老和尚和他的小徒弟师徒二人赶路途中,在一条河边看见一女子待渡,却无船无桥,老和尚二话没说就背女子渡过河去。回到寺庙,小和尚忍不住问道:‘出家人不许近女色,师傅为何要背那女子?’老和尚却道:‘我早就放下了那女子,你怎么还背着?’”
无瑕侃侃而谈,花瓣般的小嘴时开时合,唇齿间闪烁着动人的光芒。
七皇子迷醉朦胧的桃花眼中,笑意时隐时现。
这小丫头胡扯起来,有趣的很呢。
无瑕讲完典故,神气活现的看向他,眼神中满是“痛心疾首”之意,“从前的事,我已经放下了,你还惦记着!”
七皇子粲然。
“好啊,活在当下。”他微笑,语气中不知不觉有了几分宠溺,“从前的事,不提也罢。”
“这才对嘛。”无瑕嫣然。
“三小姐,您出东宫大概有半个时辰,该回去了。”无瑕身边一位侍女低声提醒。
这侍女脸有些长,五官有些刚硬,不够柔婉,这会儿即便她在低声说话,也没显出几分温柔。
她也是无瑕的侍女,在“四知”当中年纪最大,名叫知微。
无瑕抬头看看天色,笑道:“知微这么一提醒,我倒想起来,是该回去了。”
自打无瑕上回实在看不过东宫的情形,哭过那么一回之后,皇后便差了心腹女官到东宫掌管宫务,又把小童养在偏殿,太子妃心情愉悦,病情一日日好转。皇后都能做到这个地步,开国公府做为太子妃的娘家,哪能毫无表示呢?陆先生、晚霞、无瑕得了皇后的允许,轮流到东宫看望、陪伴常朝霞,替她宽解心绪。无瑕来归来,和常朝霞总归是话不投机,常常是晚霞陪病人说话,逗孩子玩耍,无瑕出东宫闲逛。不过,闲逛归闲逛,时候不可过久,无瑕这便要回去东宫,和晚霞会合了,一同出宫回开国公府。
七皇子浅浅一笑,向枫林深处指了指,“可惜,里边有一株绛红色的小草,本想带你过去看的。”
无瑕好奇的咦了声,“小草?很好看么?”
七皇子轻轻点了点头。
“我去看一眼。”无瑕眼睛一亮,交代了知微等人,便和七皇子一齐向枫林深处走去。
“小姐!”知微在后着急。
知彰拉了拉她,“姐姐,咱们还不如耳聪目明,把外头守严实了,是正经。”
知微暗暗咬牙。
知微、知彰等人装作在欣赏枫叶,间或弯腰拣起一片或火红或金黄的枫叶,脸上带着陶醉的笑容。
无瑕和七皇子走到稍远处,便停下了脚步,笑咪咪看着他,“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呀?”
什么绛红色的小草,分明是你有话跟我私下里讲。
来,开诚布公的说吧。
“……三家都不成,或许我今明两年真是不宜谈亲事。”七皇子把自己的“烦恼”告诉了无瑕。
“真的呀?”无瑕来了精神,眉飞色舞,“这么说,还有一两年的功夫呢!”
很好,美人暂时不会成为别人的丈夫,名花无主,我还可以尽情欣赏!
无瑕高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