宪哥洗了个澡,体热稍稍褪了一些。另外请来确诊过瘟疫的太医也已经在王家外院候着,只是明珍疯疯癫癫又哭又笑说出这样惊天动地的话,怎么能叫外人知晓?
五奶奶劝不住明珍,杜嬷嬷也被明珍的模样吓呆了,五奶奶只叫明珍屋里的大丫头去院门口守着,下了死令不许有人说出去。可早就有小丫头跑去告诉了王夫人屋里的嬷嬷,李姨娘、雪鸢等这会子也来了明珍屋里。
五奶奶不过是明珍娘家嫂子,明珍夫家的事她没多少过问的权利,身边带来的人更没资格去约束王家的下人。
而李姨娘又火上浇油,拉着王夫人屋里的嬷嬷诉苦,哭道:“夫人怕是早就晓得了这个宪哥不是大爷的孩子,所以才一病不起……”
那嬷嬷一直认定明珍为大爷、为王家的事操碎了心,王夫人病倒,她也认定是因大爷入狱急火攻心所致,从不曾有过什么疑心。
李姨娘这般说,她细想,王夫人忽然病倒那日晚上,明珍确实与王夫人说了许久的话,虽然她在屋里,可却忙着别的事,不曾留心,见王夫人神色异常才慌起来。
后来王夫人昏迷一天,醒来后就只有眼睛能动。越想越觉得李姨娘说的在理,王夫人每次见到宪哥就只拿一双眼紧紧盯着,这会子想来,却不是王夫人舍不得宪哥……
五奶奶本已方寸大乱,明珍头发散乱,瘫坐在地上,仍旧又哭又笑,重复地道:“我的宪哥早就没了,我的宪哥早就化作一抹黄土,这个宪哥根本不是王家的血脉,那个畜生活该没儿子……”
其他丫头婆子瞧着明珍的模样,又不敢上前,杜嬷嬷也只是抱着明珍哭。五奶奶气急,一巴掌打在李姨娘脸上,声色俱厉:“不要脸的狐媚子,好端端来做客,却做到表哥的床上,七妹妹为什么要带着宪哥去苏州?不是你在中间挑拨,叫她夫妻不和,婆媳不和,将她气去苏州的么?这会子她都这样了,你还要落井下石!你到底还要脸不要!”
李姨娘捂着痛疼的脸颊,咬着牙冷笑道:“真当陈家养出来的女儿都是好的?她妹子逃婚与人私奔,她又能好到哪里去?!她果然是个各守本分的,如何在……”
见李姨娘提到明珠的事,且越说越荒唐,五奶奶顿时脸色涨紫,恨不能再打李姨娘一耳光,却被王夫人心腹嬷嬷拦住。只是,李姨娘却被五奶奶唬住,没继续说下去睡,又见王老爷一脸怒意从外面进来。
韩氏赶到王家后院时,屋里真闹得不可开交,又王夫人心腹嬷嬷及李姨娘一派要求滴血认亲,又有明珍疯疯癫癫不停胡言乱语,王老爷几乎头冒青烟,一张脸阴沉到了极点。五奶奶一人之力与嬷嬷、李姨娘争辩,大老远都能见屋里的动静。
韩氏深吸一口气,给身边的婆子打了眼色,这位婆子壮实,领会了韩氏的意思。在韩氏上前朝王老爷见礼之际,她几步走到明珍跟前,扬起手臂使劲一挥,明珍终于闭上嘴,软绵绵倒在杜嬷嬷的怀里。
杜嬷嬷见明珍忽然昏迷过去,也吓得险些昏迷过去。
而明珍的声音突然没了,五奶奶、嬷嬷、李姨娘等也不约而同安静下来。
韩氏缓了口气,耳根子终于清静了。而五奶奶见韩氏来了,顿时有种得到支援的感觉,慌乱的心也镇定了一些。
韩氏朝王老爷见礼,王老爷只略点了点头,看得出,这些日子他也劳心劳力,似乎比前年王夫人过寿时,苍老了好几岁。鬓边已有了白发,又极是疲倦,不想说话。
韩氏便朝床边走去,宪哥虽闭着眼,屋里这样吵闹想必他也没睡。六七岁还是孩子,洗了澡热褪了一些,神情仍旧痛苦,一张脸仍旧红得异常。韩氏瞧着心里也是一酸,见屋里人都不说话,神情各异,韩氏只朝王老爷道:“不管这个孩子到底是不是王家的血脉,王大人素来爱民如子,孩子这样小,病的这样厉害,还是先让太医瞧一瞧。”
王老爷没说话,李姨娘却不服,道:“大奶奶自个儿说了这个孩子不是王家的血脉,在王家养尊处优这么几年……”
韩氏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昏迷在杜嬷嬷怀里的明珍,不咸不淡地道:“你没做娘,如何能体会自个儿的儿子病了为娘的是怎样焦急。宪哥早产,素来体弱,这几年不曾病过,突然间病了,身为宪哥的娘又是怎样的心急如焚?就算这个孩子,果真如七妹妹胡言乱语所说,并非王家的血脉,王老爷就理所当然可以见死不救?”
“你真的能肯定宪哥不是王家的血脉?”韩氏冷冷盯着李姨娘,“若这个孩子是王家的血脉,因你在这里胡闹耽搁的医治,有个三长两短,你来抵命?”
去岁大闹瘟疫,王家倾尽家财,救治染上瘟疫的百姓。明珍做了错事是明珍,孩子是无辜的,何况他也在王老膝下承欢几年,陌生人都能救治,这个却不能?那么,王家去岁的善举,可不是应了如今外头京都百姓议论的那般,不过是做给大伙瞧得。
这恰好触及了王老爷的痛楚。
李姨娘咬着牙还欲说话,王老爷神色肃穆,沉声道:“都出去,这话不许再说,先让太医来瞧瞧孩子!”
李姨娘好容易逮住这个机会,哪里这么容易放手?琢磨着又要张口,王老爷冷冷瞪了她一眼,道:“等儿媳妇清醒过来再细问!这个孩子,到底是哪儿来的!没问清楚之前,若再叫我听见有人私底下议论,一律乱棍打死!”
“可大奶奶已经……”
王老爷的目光让李姨娘把未说完的话咽了下去。王老爷又看了一眼明珍,才吩咐屋里立着的丫头婆子将明珍抬去里间炕上,支退李姨娘等人,派人去将太医请进来。他不打算离开,五奶奶、韩氏随着明珍去里间回避,一时之间,周遭只闻络绎不绝的脚步声,不多时脚步声也渐渐没了。
安静的氛围,让人心也得已平静。杜嬷嬷慢慢儿止住哭声,低声哽咽道:“每一次宪哥生病,姑奶奶心忧日夜不能眠,好容易盼到哥儿这么大,病痛少了,她才安心一些。可姑爷如今成了……姑奶奶她是个人,又不是神,精气神儿也有用尽的时候。难道非要把她逼成这么个模样,那起子人才心安理得么?”
瞧着躺在炕上面色平静下来的明珍,五奶奶鼻子一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平常不易察觉,这会子才察觉,明珍又瘦了。苍白的脸上,眼窝周围一圈黑影,愈发显得憔悴。她嫁到王家这些年,到底过了几日舒心的日子?到头来还变成这么个模样!
韩氏微微吐了口气,明珍行事可恨,却也可怜。她理了理情绪,宽慰五奶奶、杜嬷嬷几句:“……快些整理整理七妹妹的妆容,让太医也给七妹妹瞧一瞧。”
五奶奶摸了一把泪,感激道:“幸而六弟妹来了,否则……”
“也不晓得我身边的婆子力道把握的如何?”一击就敲晕了明珍,这会子明珍虽呼吸平稳,韩氏也担心敲出什么别的问题来。
五奶奶和杜嬷嬷倒是都明白,若明珍不能镇定下来,只怕这会子还闹着。
“这也是情急之下没别的法子。”五奶奶道,“我唬得全没了主意,七妹妹又不肯住嘴,她们一个个步步紧逼。”
说着一叹,眉头深锁忧思重重,眼下里外都安静下来,可这事该如何了结?
☆、第二百一十九章
明珍是真的疯了,还是一时神志不清,现在谁也说不清楚。但她说出来的话,所有人都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记在心里。
韩氏来的路上不是没设想过这个孩子不是王家的血脉,会得到什么样的质疑。但只要宪哥同样不是明珍的儿子。那么明珍只错在欺上瞒下,用别的孩子混淆王家血脉。做错了事,得到惩罚理所当然,韩氏能做的不过是将这样的惩罚降到最低。
她已是陈家的媳妇,维护陈家的声誉是她的责任。
“王老爷说了,等七妹妹清醒过来再把话说清楚。五嫂先别急,仔细想想,真正的宪哥若真如七妹妹糊里糊涂时说的这般,早就没了,这个宪哥……”
冷静下来的五奶奶,略一想就明白韩氏话里的意思。五奶奶一直在京都,王夫人、王老爷如何待以前那个体弱多病的宪哥,她都晓得。真正的宪哥没了,明珍捡了个与之岁数相当的孩子充当儿子养在身边,混淆王家血脉有罪,可身为母亲的她,养这个儿子也不过求个心灵慰藉,缓解丧子之痛。
可五奶奶怎么也不愿相信:“七妹妹竟然做出这样的事,就算当初太医断言她再难生养,毕竟人还年轻,仔细养着,说不定就能养好。再者说,她又不是生来就不能生养,她这般还不是为了给王家繁衍后代所致?”
她是王志远三媒六娉正正经经娶进门的正妻,自个儿的亲儿子没能养活,又不易生养,却给王志远前后纳了三房妾侍,等妾侍生了儿子,她接来身边养着就是了。
之前王家一门鼎盛,三老爷、五爷还要依附王家。但这也并不会影响她正妻之位,王家若要以她不能生养为由休了她,陈家整个家族都不可能保持缄默。
可五奶奶又哪里晓得,明珍若没有这个儿子,王志远又没有其他儿子,明珍早就被王家撵出去了。
王夫人能容忍明珍,不过是看在宪哥的份上。若王夫人有了另外的孙子,她还会不会要宪哥?韩氏对此绝不会有丝毫怀疑——她不会要宪哥。
就像当年处理静悟师父姐姐母子一样,王夫人绝不会有半分迟疑,且做得干净利落。
王家不是因祖坟埋得不好,才导致世代子息单薄。人之初,性本善,不管是王夫人还是明珍,她们都不是生来就心狠手辣,而是后天的环境造就了这样的她们。
“等七妹妹醒过来,看情形再说。五嫂劳了大半天神,先坐下吃口茶吧。”韩氏从丫头手里接了递给五奶奶。
王老爷已放了话,现在她们只能等明珍醒过来再说。五奶奶在炕边的杌凳上坐下,吃了一口茶才想起问:“六弟妹怎么晓得七妹妹出事了?”
“昨儿十三妹妹身边的香桃两口子从淮安来了,给咱们都带了些东西。去了我哪儿略坐坐就去五嫂哪儿,不曾想五嫂一早就来了七妹妹这儿,恰好又遇见五嫂打发的嬷嬷回去寻三伯父和五伯,我听着也唬了一跳,就赶着来瞧瞧。”
“也不晓得老爷和五爷这会子得知了没有。”五奶奶和韩氏到底是后宅妇人,王老爷那头却还要三老爷出面交涉才好。
外头传来太医与王老爷说话声,这几年五奶奶是看着宪哥长大的,即便心里七八分认定宪哥不是真正的宪哥,到底是个无辜的孩子,也留神细听。
“……贵府哥儿确切是寒风浸体,并不是瘟疫。”
听到这儿,韩氏和五奶奶皆松了口气。韩氏忙叫杜嬷嬷去外头看着,若太医为哥儿诊断完了,就进来瞧瞧明珍。
在杜嬷嬷心里,宪哥却不可能如明珍所说不是真正的宪哥,也始终坚信明珍突然神志不清是因害怕宪哥得了瘟疫。这会子听太医确定是风寒,她整个人松口气的同时,也完全冷静下来。自个儿理了理面容,便出去了。
没过多久,太医弓身进来,为明珍把了脉,只说明珍心火旺盛、体虚等,因明珍昏迷,神智是否正常,把脉却把不出来。至少身体上,是没有大碍的。
这位太医年纪大,对瘟疫有经验,别的病也擅长,王老爷亲自请太医移驾书房为宪哥和明珍开药方子。
五奶奶想着王老爷将太医请去书房,忧心道:“若王老爷请太医来鉴定宪哥是不是王家的血脉可如何是好?岂不是要闹得……”
韩氏摇头:“五嫂先别想这些。”
王老爷他不会在没确定之前,将这样的家丑宣扬出去。若这个宪哥验证出来是王志远的骨肉,他疑心自己的亲孙子,害得儿媳妇明珍疯疯傻傻,与他声名而言没有半点儿好处。王家已经够乱了,再者说,即便这个宪哥验证出来不是王家的骨肉,王老爷会不会闹出去也未可知。
起初韩氏也担心这个问题,但刚才王老爷呵斥李姨娘、王夫人的心腹嬷嬷,王老爷心里其实已经有了主意。
王志远的丑事闹得人尽皆知,王志远没有亲儿子,眼下又得了个不能启齿的毛病。外头言论已不再偏向王家,这个时候再传出王家断子绝孙……王家从去年就开始不顺,霉运接二连三,莫非是老天爷看王家不顺眼?
不管是老天爷还是神仙菩萨,都是仁慈的,无缘无故不会针对某些人,除非这些人做了连老天爷、神仙菩萨都看不下去的事!
这就是世人常说的——天谴。
想到这里,韩氏看了一眼静悄悄躺在炕上的明珍,微微蹙了蹙眉头。
宪哥的乳娘一脸担忧走进来:“哥儿比刚才又滚烫了些。”
五奶奶忙出去,摸了摸的宪哥的额头,忙吩咐屋里的丫头:“去打盆水来。”
正忙着,院子外头的丫头进来禀报:“五爷、三老爷来了。”
话音才落,只见身穿官袍的三老爷、五爷一前一后走进来,五爷才踏进门,瞧见五奶奶就忙担忧地问:“七妹妹如何了?”
五奶奶将手里的帕子递给身边的丫头,一边道:“七妹妹这会子睡了,在里间。”
三老爷、五爷正要进去瞧,又有婆子急匆匆跑来:“老爷请亲家老爷去书房说话。”
三老爷和五爷进去看了一眼明珍,又看了看宪哥,五奶奶正要说话,那婆子却生硬地道:“我们老爷请亲家老爷快些过去。”
五奶奶不觉看了一眼那婆子,婆子眼观鼻鼻观心,不怎么眼熟,想必是外院的。
三老爷略蹙眉,到底随着婆子去了。后宅女眷居住之地,五爷也不便多停留,吩咐五奶奶先照顾着明珍和宪哥,也跟着三老爷一块去王家的大书房。
五奶奶瞧着,才刚镇定的下来的心,又有些慌乱。韩氏见了,又安慰她一会子,却不好把有些话讲明,毕竟这屋里还有王家的下人。
倒是韩氏这般冷静,感染了五奶奶:“七妹妹与王家,没有功劳也又苦劳……”
她们能冷静下来,王夫人与王夫人的心腹嬷嬷以及李姨娘却冷静不下来。
嬷嬷只觉一腔怒火瞬间蔓延全身,李姨娘狠狠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