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博远远地向了施了一礼,听得皇上这话便道:“皇上圣明。自古雅俗从无定论。信陵君同候生去市中见屠户朱亥无人说其俗,石崇耗资巨大在洛阳城北购置别业,招集天下文人结社吟诗亦无人说其雅。俗极便雅,雅极亦俗。长公主是真性情之人,用雅俗来评之倒显得不恰当了。”
此时的文博,或是饮了酒的缘故,眼神明亮,不似往日那样目中无人,也或是在九哥身边的缘故,神情温和,也不似往日那样从内里散发出骄矜清冷。
我想我此时终于能以局外的人眼光来看待文博了,不由在心中笑道:真不愧是九哥的肱骨,虽是心底里对我那样的不以为然,当着九哥的面却能说出这样一篇话来,倒真真难为他。
想到此,我对九哥道:“只因在席上吃了酒,这才胡言乱语起来,倒教皇兄、孟常待见笑了。孟常待所说什么雅啊俗的,十四也不懂,更不敢在此卖弄。就此与皇兄告辞,等酒醒了再陪皇兄说话。”
九哥却对我道:“前几日皇后还说你见了那几盆杜鹃十分眼热,朕不是忘了你,只是你那性子,到城外跑马射箭还可行,若真养花种草的倒是拘束了你。前几日朕新得了几匹好马,你且去挑一匹罢,也莫再说什么兄长好不如嫂子好的话来……”
九哥满脸的挪揄之色,可文博就在眼前,皇后又是他嫡亲的妹子,我倒也不好多说什么,可心里却是欢喜非常,脸上不禁喜形于色,更是对九哥谢了又谢。这才随着内侍去挑了马,一路飞奔回了慕园。
自从得了这匹马,我的日子倒有趣了不少。
这是一匹年轻的枣红马,个头中等,身姿清秀,耳短颈长,耆高胸窄,据说这**最宜在旷野处奔跑。
尚卿问我要给马取个什么名子,我摸着小马的鬃毛笑道:“是我在池边看鲤鱼的时候皇兄所赠,就叫它鲤鱼罢。”
此话一出,饶是尚卿稳重,亦是抖着双肩笑个不住。
好一会儿,她才道:“鲤鱼跃龙门,到是好喻意,只是不知此‘鲤’与彼‘李’可有没有关联呢?”
让她说破心思,任是我脸面再厚些,也是不自在的,我嗔道:“有没有关联你倒来问我,你不是巴不得我与他关联得越多越好吗?”
尚卿笑道:“我只是提醒您,若等李将军回来,听见这个名字,还不知做何想呢。”
是啊,但不知到时候,他会做何想?
一进四月,已是季春,桃红柳绿梨树杏花的已然开得轰轰烈烈了。在这个春天,我终于等到了谦父的信,他说已迎了太上皇,若是路上顺利,估计不过月余便能返回。
信是三月初收到的,如今四月已至,我怎能还在园子里待得住?便以鲤鱼为借口,日日到西城来张望。
六八章 梅子雨
更新时间2013…10…4 9:31:15 字数:2407
六八章梅子雨
天气清明温和,白日是越来越长了。城外细柳阴阴,雏燕呢喃。便有那出外踏青的人于凉亭之上饮酒煎茶,亦有那远处画舫的歌伎于晨午时分初试新声。
我骑了一会儿马,只觉微有薄汗,便也找了个亭子随便坐了,望着远处的河水发呆。
有风吹过来,轻拂面颊,我闭上眼,倒听得远处的歌声愈加清晰:
君是天上云一蓬,妾是地上花一丛。
云不翻身不下雨,雨不洒花花不红。
云不翻身不下雨,雨不洒花花不红……
不知怎的,心里竟怪怪的柔柔的,人也不由自主,朝那唱曲儿的地方走去。
歌声越来越近,远远望去,却是几个士子模样的人在亭中雅集,旁边有小厮、使女忙着煎茶煮酒,亦有歌伎或手执琵琶切切嘈嘈地拨弄,或于士子中调笑、穿梭。
我对一边的尚卿道:“怎么看着这几个人这样眼熟,那主位上的却与皇叔十分相像。”
尚卿笑道:“长公主,那主位上高坐的不是皇叔又是何人?想这临安城中能有这般雅兴与人缘的,皇叔首屈一指。”
我想到士吾府上的那些个美人,又看了看眼着这些个歌伎,不由叹一了声:“真名士,自风流。我这位皇叔既有为家国社稷的一腔热血,又有魏晋的名士之风,便是落魄时布衣青驴他也是一副宗室的作派,便是如今得意时美酒美人,他却是士子的样子,只差袒胸露腹笑傲竹林了。”
尚卿道:“这才是天皇贵胄真正的尊贵之处。将命运与家国紧紧联在一起,失意时不自怨自艾,而是挺着一身的傲骨。得意时不自命不凡,却是一副的谦逊的态度。”
我亦是点头:“没有无缘无故的事情。纵是骨肉之间或性情不定、或言行不当,也不是都能亲近。
十二哥如今不理朝政整日声色犬马,与我们亦是疏远。倒是皇叔,虽说血脉上渐远了,却颇得皇上尊重、朝臣敬重。”
尚卿见我说起这个,朝我摇了摇头,我怎能不明白她的意思?自古成王败寇,这个道理谁还不知吗?
我与尚卿远远地站着,到底有那眼尖的看见了我们这一队人马。
众人便近得前来相互寒暄。
人群中的士吾、文博我倒都认识,还有三四位却都不曾见过,士吾少不得与我一一介绍。却原来都是临安当地赫赫有名的才子。
或洒脱俊秀、或稳重从容,个个却都不俗。其中有一位最出众的,姓谢名臻字谨言,却是谢杏林的本家侄子。
我着了男装,士吾便像人道“这是孟太师的本家侄子,文虎。”昔日的孟学士,今日的孟太师,当朝的国丈、皇后的父亲,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呢?
那四位听闻此言皆道“久仰”,我亦抱拳当胸故做洒脱地回了声“幸会”。
士吾便邀我入坐。
若在平时,与文人士子吃酒闲谈,也不算什么,何况我还着了男装。
只是此时文博在场,多少有些不便,我便极力推辞。
士吾见此也不勉强,那四位初次相识自然不会如何。
却没想到文博竟道:“临安文人士子与北方士子又是不同,贤弟正好趁此机会领略南人的风采。
我微微一笑:“兄长美意怎好不从?因是文虎确是有事在身,不便久留,还望诸位恕罪。”
话说到此已是点到为止了,众人便不再勉强。
谁知天公不作美,我刚要转身,天上竟是落下雨来。
士吾拍手笑道:“文虎,如何?人不留客天留客,再要紧的事,难不成还冒着雨回城吗?总得等雨过天晴才好回去。”
此时我若再要走,确是太小家子气了些,便笑道:“文虎遵命便是。”
说罢便同了众人入亭围坐。
士吾依然居中坐了,文博亦是上首坐定。众人只道我是孟太师的侄子,十分相让,我推辞了几回便也下首坐了,其余人等亦随便坐下。
桌上罗列杯盘,却都是些时鲜的菜肴,杯中的梅子酒,亦是今年的新酿。
雨下得并不大,淅淅沥沥的,如诉如泣。
我们身后的歌伎便对着这雨丝又缠缠绵绵地唱了起来:
君是天上云一蓬,妾是地上花一丛。
云不翻身不下雨,雨不洒花花不红……
此情此境又有此歌此曲儿,真是应景儿。任是我不肯饮酒,因着这景致到底也吃了一杯。
既然是才子间的雅集,自然少不了吟诗作对。
便有那谢臻提议要以春雨为题做诗一首,或绝或律或五言或七言都不拘,只是诗中不许有个“雨”字。
众人听了便都拍手道好。
我一听却是深以为苦。
我与士吾是在青州相识的,时日尚短,他并不知我的底细。那四位就更不用说了,孟氏诗书望族,谁不知孟氏的子弟个个皆能文?
只有文博,我的那点能耐他最是清楚不过。可此时此刻他却不管我如坐针毡的样儿,对谢臻道:“谨言所说甚好,咱们便以皇叔处为始,依次吟了,文虎处为终,如何?”
众人皆说好。
只见士吾略一沉吟,便得了一首五言的绝句:
青君有偏意,甘露降临安。
迷蒙梅子熟,累累枝叶繁。
我虽不会做诗,可好坏却是知道的,士吾这首写得虽平常些,倒是将梅雨时节的情境说得清楚。
众人便都赞了声好。
士吾笑道:“献丑,献丑。有当朝状元与诸才子在座,哪里敢当个好字,不过抛砖引玉罢了。”说罢饮了口酒,便等着听文博的。
文博等士吾的话音一落,便将自己的随口吟了出来,却是一首五言古风:
苍茫恰晚春,梅实又霖霖。
愁深西城夜,梦断故京晨。
社稷连血脉,国祚定民心。
血衣不忍涤,上有楚人魂。
文博吟罢,众人皆是沉默,片刻后士吾才道:“道远这般心思,这般志向却是让人钦佩。”
谢臻亦道:“常待所做,铿锵雄壮又深沉悲怆,颇有老杜之风。”
众人亦口赞叹不已。
我在心中也是点头:文博不愧是状元之才,这诗做得也当得起众人的评价。
正想着,不料众人你一句他一句,竟都纷纷得了,最后只余我还未成诗。
思虑了这半晌,又听了众人的诗作,我若再没有,那可真是太丢人了。
众人做的诗,或深沉,或清雅,或直白,或出奇,都各有特色,可我呢?我也才刚刚将韵部弄明白,如何敢做诗呢?
望着亭外的细雨,我想得却是谦父行到哪了?如今已进梅雨时节,路上定是十分艰难。又想起了他临行前的那个夜,如此的温暖与心动,倒更让人望穿秋水度日如年了。
想到此,我便随口说了四句:
风咬窗轻响,云遮夜浅凉。
雷公今且去,莫扰好儿郎。
吟罢了诗,众人表情却是各异。
士吾拈了胡须看着我满眼的笑意。文博似有些惊讶,不过也只是一瞬,我倒怀疑是我自己看错了。
倒是谢臻那几个笑道:“贤弟的诗借用女子之口让雷公莫要下雨,以免扰了郎君的好梦,这般细腻这般婉转,却又不是《花间集》那般靡艳,清清爽爽大大方方,却是难得……”
注:本章诗三首为作者原创。
六九章 九公主
更新时间2013…10…5 10:12:24 字数:2253
六九章九公主
从城外回来后,我便不肯再出城了。
连绵的梅雨,下得人心烦意乱。
尚卿便陪我在屋里看书、做针线。用她的话说能于如此枯境中做到心平气和,心中一定是生机盎然的。而若*做到心中生机盎然,最要紧的便是有着广博的见识和广阔的胸怀。
她还说要想在逆境中做到不馁不躁,最要紧的便是坚韧的耐心和毅力。
尚卿所谓的广阔胸怀,便是堆在我面前一摞摞的书和帖。她所谓的耐心和毅力,便是一堆堆要做的针线。
如此又过了几日,终于是盼来了太上皇。
任是父皇再不喜欢我,任是我与他的感情再是淡漠,可看见眼窝深陷、满面沧桑的父皇时,我还是扑倒在地,一把抱住了他的双膝。
父皇看见我也很是激动,他摸着我的头发啜啜道:“玉虎,玉虎长大了。快来,看看你的弟妹们。”
说着便要命人抱了襁褓中的两个孩子让我看。
我见座上的母亲脸色不虞,忙道:“父皇,两位弟妹一路也是辛苦,年纪又小,此时若是睡了便也不急着相见。”
皇后在一旁也道:“父皇,适才乳母来禀说两位弟妹刚睡熟了。长公主说得有理,也不急在这一时,来日方长。”
父皇听得这话又道:“便是如此,那玉瑶却正在后殿,她们姐妹却是要相见的。”
玉瑶?是我听错了吗?还是父亲的另一个女儿与玉瑶同名?
一定是这样,父皇虽被金人掳去,虽是受尽了千般苦楚,虽是苦闷无望,可却并不妨碍他与他的嫔妃恩爱,却并不妨碍她们为他生下孩子。
北狩的这几年中,皇子、公主、后妃死去无数,而新生的男男女女却也有五六个。适才想让我见的那两个还在襁褓,也许这个和玉瑶同名的大了些也未可知。
我便问道:“父皇,您说的是哪位玉瑶?”
皇后见我如此,便笑道:“长公主是欢喜过了头了,还有哪个?咱们的九公主啊!”
九公主?玉瑶?
我抬头望向皇后,她朝我微笑,我又看向母亲,倒是看不出悲喜,却比此前要缓和不少。我又看了看父皇,他脸上已经然没有了适才的悲戚之色。
每个人都似欢喜,每个人都似在笑。只有我自己觉得双耳嗡嗡作响,天旋地转一般。
我此时只有一个念头:玉瑶回来了,文博可怎么办?
我也想让自己如他们那样欢欢喜喜的,我脸上确也还出了笑容,只是,那笑容一定比哭还难看。
等到见了玉瑶,我却是连这样难看的笑也笑不出来了,美好的记忆与如今的情景重叠起来,竟是那样的触目惊心。
曾经那样美丽、美好的玉瑶怎么竟憔悴成了这个样子,年纪不过二十几岁的九公主,怎么就苍老成这个样子?
玉瑶原本是纤侬合度的,面皮比官窖的细瓷还要莹润细腻。如今,也不见纤侬,却只剩下瘦了。
虽然是刻意打扮过的,可怎么竟觉得这华贵的锦缎并未给她添一分光彩,倒更显得她又黑又瘦毫无生气了。
玉瑶脸上敷了粉,也并不让人觉得妍丽,倒像是柿饼上的一层白霜,厚厚地浮在脸上,那样的突兀。
我惊地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倒是她见了我便落下泪来:“玉虎,你长大了……”
她拉着我的手似是极欢喜,对父皇道:“父皇,几年不见,玉虎竟是这般容色,倒是让人不敢认了……”
骨肉相见,自然是悲喜交加。我原是有许多话要问的,却千头万绪不知从何问起。又怕问深了父皇尴尬,又怕问浅了玉瑶伤心。
倒是愣愣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得陪着玉瑶落泪。
太后与太上皇多年未见,虽是久别重逢却也是相对无言。
太上皇回来了,刘后却没有回来。她因着北地寒冷,水土不服,已然故去了。
座上的端王自夺宫不成后便日渐消沉,每日只是饮酒做乐。眼见父皇回来却独独缺少母亲,亦是默默垂泪,不发一言。
幸亏有皇上、皇后从中劝慰。又说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