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与脸色阴沉,冷声道:“惜命,你究竟想做什么?”
惜命偏头笑得愉快:“再等等你不就知道了。”
仙妖两界齐齐跃上云头,在郢浦的率领下,有序撤退。诸神看看惜命,又看看容与,一时不知所措。
离珩年少气盛,翻身跳上云头欲率领人马追去,不料罡风平地而起,犹如帘幕横起,阻住了他们的动作。
容与眼中怒气翻滚,银枪侧举,一道寒光划过,硬生生将罡风撕裂。
惜命抿唇看他,踉跄退后两步,面无表情。尔后,捏诀御风,循着林薄等人离开方向迅速退去。
容与将手一挥,沉声道:“追。”
作者有话要说:
☆、刺心之刑
一、
神界,帝央殿。
这里很久没聚集过这许多人,很久没有这样热闹过。神界虽然强大,却是一向人员稀少,相当寥落冷清。而帝央殿作为神界核心之地,除了必须的守卫,平时无事极少有人来。
天帝威严的面容渐渐显现在帝央殿上空,视线慢慢扫过众人。最中间是仙妖两界兵将,由仙王风陵、妖王郢浦分两队率领,惜命与林薄分别站于一侧;外围是神界兵将,由玄黄率领,容与、云中君、云承宇、离珩等人静立旁边;东南方向是隐无忧带领的墨隐弟子,等候命令;西南方是魔界大将落九渊,以及其他几位魔界战将,作壁上观。
天帝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听不出其中的情绪。他说,“大家都来了。上次是破天,这次是风陵与郢浦,没想到这帝央殿倒还能招来几许人。”
所有人肃立静听,没有人出声,整个帝央殿寂静一片,针落可闻。
天帝视线转向惜命,声音威严而淡漠一如往昔:“惜命,你可知罪?身为神界神女,却与仙妖两界勾结,犯下这通敌谋叛重罪。”
惜命仰脸看他,唇角微弯,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淡淡道:“不知。”
容与脸色瞬间惨白。他似乎知道惜命要做什么了。
天帝看向容与,缓声道:“神女勾结外界,犯下通敌谋叛之罪,按律当如何处置?”
容与额角渗出汗珠,半晌,才艰难地吐出一句话:“处于刺心之刑。”
“鸿蒙不在,容与,此次刑罚由你负责吧。”
容与身形一颤,竟似支撑不住。
“启奏天帝,臣窃以为此事不妥有二。一是臣不认为惜命有通敌谋叛的动机,望能查证清楚再行定罪处罚。二是惜命为容与之女,由容与负责此次刑罚有失妥当,望能更换行刑令官。”玄黄敛衣,躬身朗声道。
“惜命勾结仙妖两界,意图危害神界,既成事实毋须再行查证。容与教女不当,致使惜命犯下此等重罪,由他行刑亦为对他的处罚。玄黄不必再言。”
冷汗涔涔而落,容与躬身作礼,一向从容不迫的他此刻声音中竟含了颤意:“臣恳请此事稍后再议。”
天帝静默片刻,似轻叹道:“容与,你亦深知其中缘由,不须我多说吧。”
容与身子僵了僵,不再说话。刺心之刑是神女之劫,这是轮台上刻下的命运,不是任何人所能决定,天帝也不过是替天行事。
两名神界守卫步出行列,祭出捆神索,正要向前捉拿。只见惜命缓步行出,摆手道:“不用,我跟你们走。”她行至容与身侧,轻声言语,“容与,我不想再逃避,不想再忘记你。若是忘了你,若是不能陪在你身边,我还惜这命做什么?”她清浅一笑,“如果侥幸过了这劫,我不奢望其他,只希望你不要再赶我离开。”
惜命已走远,容与仍呆愣在原地。
神界守卫俯身,低声提醒:“容与上神,走吧。”
容与这才回过神,缓慢抬步,御风诀捏起,凌乱的风缭绕,一如他此时凌乱的思绪。
玄黄追上来,叫了一声“容与”。
他顿住脚步,等玄黄说话。好半晌,玄黄才讷讷开口,说的却是,“走吧。”
风骤起,他的身形消散在空气中,不留下一丝痕迹。
高高的刑台,寒光流转的刑具,以及环绕四周如死亡般的寂静。天气并不冷,但他的手却有些发抖,他的心也在发抖,比手抖得还要厉害。可是人们只能看见他的手在抖,却看不清他的心。
他看着行刑人打开一方锦盒,九天玄冰中九十九根银针依序排列,银光闪烁,耀人眼目。他的心抖得缩成一团,然而他的面容依旧沉静,不起丝毫波澜。多年的争战杀伐,他早就能完美地控制自己的表情,不让内心的情绪外露。他是最令人敬仰的司战上神,曾经站在六界最高处,无数时光荏苒而过,已极少能有撼动他心神之事。
双臂绑在刑柱上,身体被固定住,刑台上的少女却依然眼眸含笑,衬着绝色容颜,美得摄人心魂。大红吉服长长拖地,身姿娉婷,纤腰不盈一握。
恍惚间,这少女与他记忆中的那道身影重叠,又缓缓分开,重叠,再分开。容与偏转开视线,即使相貌如何相似,她们也是不同的。碧落只是碧落,惜命只是惜命。
可焚尽一切的焱火腾腾燃起,九天玄冰的寒气被驱散。行刑人戴上特制的丝质手套,从锦盒中取出银针,尔后放在焱火上一点点灼烧,直至这针被烧灼得发红。
行刑人转过身,对容与道:“上神大人,诸事已准备停当,请下命令。”
火红的太阳缓缓移动,有乌云行过,将阳光遮掩,愈发显得这刺心刑台冷清寂寥,寒气逼人。
容与长身玉立,眉目沉沉,当日碧落行刑时,是否也这般天地失色,极目所及皆是哀戚。碧落行刑时是怎样的呢,他稍稍阖了眼,他还记得清晰吗?是不是时间太过久远,连记忆都开始模糊?
蓦地转身,两指拈出令牌,轻轻用力,令牌随之而碎齑为粉末。他不再看任何人,不再想任何事,冷冷地吐出两个字:“行刑。”
焱火淬炼过的银针透过肌肤,刺入心脏,少女紧咬了唇一声不吭,巴掌大的尖尖小脸惨白毫无血色。
一针、两针、三针……
他的心痛得紧缩,这针刺在她心上,殊不知亦是刺在他心上。容与转过眼睛,终于开始正视这场刑罚,怔怔地看着少女丹唇咬破,眉黛紧蹙,看着每刺下一针,她的身子便不由地抖上几抖。
喉中甜腥之气大盛,他抑制着体内翻涌的气血,硬生生将漫入口中的鲜血再次咽下。他的神情依然平静,淡定而从容,目光明亮而深邃,似能看进人的心底最深处。他是容与,六界敬仰的司战上神容与。
二十七针、二十八针、二十九针……
心已经痛得麻木,却仍有种超脱了知觉之外的疼。他的目光渐渐弥散开来,精光不复往日,似有所见似无所见。他不知道现在谁更痛,是惜儿,还是他自己?这个捧在手心疼宠的女孩儿,却是被他一步步逼到这般田地。
心抖索得不成样子,他想,当初为何要救她呢?若是知晓日后她要为他受刺心之刑,他是不是仍会执意救她。他不知道答案,正如星女所言,一个人只能有一种命运,只能选择一条路走下去,如此便也只有一种结果。
三十七针、三十八针、三十九针……
脸白如纸,冷汗涔涔而落,双拳紧紧攥起,指甲刺入掌心,她却一无所觉。
时间从未有这样缓慢过,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通彻骨髓的磨折,心底情绪如浪涛般翻涌,容与觉得自己要疯了,疼痛自心脏处蔓延至全身每处神经,疼得人发狂。
他是司战上神,经历过无数场征伐,受过许多致命的伤痛,可是没有一次比现在更痛,更让人无法忍受。
惜儿,惜儿,他内心抑制不住地低喊,这是他最疼爱的女孩儿,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现在他却推她去承受此种刑罚此种痛苦,推她一步步走入死地。容与,容与,你怎么能这般残忍?从头到尾都是你的错,她有什么错呢,为何要她承受这一切?容与,你怎么能这般残忍?
从未有神女能捱得过刺心之刑,碧落如此,惜儿呢?他的惜儿会死吗,他的惜儿会魂飞魄散吗?狂风平地而起,乌云遮蔽天日,落叶纷飞,天地之间一片肃杀。
那个疯狂的念头再次缓缓浮现,他要救她,不惜一切代价救她。他不能让她死,他要与这运命抗争,即使要他死上一千次一万次,即使要他魂飞魄散再无痕迹,即使要他永堕阿鼻地狱生生世世永受痛苦,他也要救她。
他疯了,是的,他疯了,人的一生总要疯狂一次,惜儿说得对,人总要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一次,他不能让她死!
法力于手心一点点汇聚,势不可挡。光明越来越盛,照亮昏暗的天色,乌云散开,黑暗无处可逃。
正在他欲发力击碎刑柱时,他的动作忽然停住,所有光芒尽皆散尽,他所有的勇气顷刻之间化为虚无。
因为惜命猛地抬头看他,她的眼睛睁得大大,她的面容白得吓人,她的唇角染满殷红,她说,“容与,给我一次选择的权利,求你。”
二、
五十七针、五十八针、五十九针……
她的目光已有些涣散,每一针刺下,浑身颤抖得不成样子,她抬头望他,却还要挤出一丝笑容,“容与,从小到大我几乎没有违背过你的意思。这一次让我自己选,自己走下去。”唯有这样我才有站在你身边的资格,唯有这样我才能跟碧落争上一争,总是让你为我遮风挡雨,我在你心目中便是永远长不大的孩子,永远入不得你眼的惜命。
心上已是千疮百孔,漫无边际的疼,她眼前阵阵泛黑,唇角不断有腥热的液体溢出。她想要将所有的伤痕遮掩,想要将涌上来的鲜血吞咽,可是她现在连动都不能动,她现在连吞咽的力气都没有,任自己弱软而狼狈地呈现在他面前。
她想,碧落当年是否也如同她这般狼狈,碧落当年是不是即使受刑即使魂飞魄散,也比她更从容更坚定更决绝?至少碧落还有破天可等待,至少碧落还有女儿可牵挂。可是她惜命有什么?她什么都没有。
六十七针、六十八针、六十九针……
每一针都痛入骨髓,每一针都刺在心魂上,让人痛不欲生,每一针都是惩罚都是嘲讽都是绝望。冷汗滑落,与唇角的鲜血相融,砸在刑台上格外地响亮。
她望着不远处临风而立的温润男子,她一定要说些什么来分散注意力,不然如何能捱得过这九十九针的刑罚。
她咧咧嘴,想做出笑的样子,最终形成的却是比哭还要难看的表情。她启唇,一字一句道,“容与,若扛过这九十九针,我可就是上神了,和你一样的上神。承宇以后见了我都要恭敬作礼,叫一声‘惜命上神’,想想都觉得扬眉吐气。做神女就是好,只要渡过一道劫难,就可成就无数神祗、终其一生也没法、达到的高度。”
七十七针、七十八针、七十九针……
越来越多的鲜血自口中涌出,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被染成殷红。她强作出的笑容扭曲狰狞,她的面容难看不成样子,她却一无所觉,还在凝望着他说话。她说得极缓,咬着每一个字,她说“容与,我不会放弃你,我会陪着你,直到地老天荒。你爱碧落是你的事,我爱你是我的事。爱,不过是一个人的事情,我知道不能要求回报,也求不来回报。所以我什么都不求了,只要留在你身边,你若是讨厌看到我,那我就站在你身后,远远地站在你身后看着你,这样就心满意足。”
八十七针、八十八针、八十九针……
她的瞳孔在扩大,目光渐渐绝望而无神,犹如火焰燃烧殆尽,没有一丝生气。她的声音也变得喑哑微弱,浮荡在空气中,仿佛映在水中的月光,一颗小小的石子投进,立刻变得支离破碎,再拼不出原来的形状。可是所有人都知道她在说什么,她说的只有两个字,“容与。”容与,容与……
九十四针。
九十五针。
九十六针。
她涣散的目光突然收紧,竟也挤出几许神采,眼底闪着零零碎碎的星光,她的神情凄婉而哀伤。她扯了扯嘴角,弯起眼睛,尽量让自己笑得甜美,笑得开心。她张了张口,声音嘶哑支离,却仍用尽全身气力,近乎决绝地说下去。她对他说,“容与,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以后再没有机会了。我知道,在你心中,我永远比不上碧落,也不奢求你能爱上我。”
她的眼泪落下来,笑容再也维持不住,微昂的臻首一点点垂下,仿佛口中吐出的字眼有千钧重,她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这个世上如果曾有一个最爱你的人,那一定是我。”
九十七针。
身躯蓦地变作透明,还未等人反应过来,骤然炸开化作无数晶莹闪烁的光点。她的面容模糊在空气中,似乎笑了笑,又似乎没有笑。
据说当年碧落撑到了第九十一针,而她撑到了第九十七针,这是不是说明她至少有一方面比碧落强上几分,她是不是也有不输于碧落之处。
她曾问鸿蒙,血婚如何解开?
鸿蒙说,解铃还须系铃人。
翻阅无数典籍,参悟无数心法后,她终于明白那句话的含义。解铃还须系铃人,当初谁出手缔结的血婚,谁救下的她,便需谁亲自将她送入死地。当日是容与救的她,所以最后也需容与送她上刑台。
她欠承宇的已经够多,不想再连累承宇,不想再连累任何人。她知道她是过不了这劫的,她也不愿渡过这劫。
其实,这九十九针刺心之刑虽然痛苦,却不是捱不过,一开始她还很困惑莫非是她的法力高于之前的神女们。只是撑到第九十针时,她犹如醍醐灌顶般恍然大悟,为何遭遇情劫的神女尽皆殒命。因为渡过这劫的代价不是她的命,而是她心中的情,她对容与的感情,对容与的爱恋。
云将没有骗她,容与是她飞升之劫,她对他的感情不过是劫难所化,等到捱过这道坎后,再回头看看便会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