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弟妹闻言浅浅一笑,宛若春风:“三嫂完全用不着感到什么压力,因为如今的你,洞察人心的功夫可比我强得多。其实我这次只是发现,今日的你,与昔年相比,竟已是真真正正的波澜不惊了。如今的你,一身的冷静与平和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再无半丝虚假,但是却比当年……少了一分鲜活生动的人情味儿。”
“好可怕的一个人!”我能做的,似乎只剩下苦笑了,“漫说我如今已是这把年纪,单看这几年走过的路吧,一个下过大狱、上过战场,从生死关头走过不知多少遭的人,能保留多少人情味儿?只怕一个不小心,不知将自己的小命丢在了哪里,这人情味儿,可就半点也留不住了呢!”
四弟妹依旧温和地笑着:“这个自然的。说真的,昔年的你,跟三哥站在一起的时候,总会给人一种十分诡异的感觉。你们两个,怎么看怎么不是一对儿。可是如今……”
“如今很像一对儿吗?”我不由得有些错愕。
“如今,看起来依然不像,但是仔细想想,却又会觉得有种诡异的和谐。你想啊,当此乱世,非三哥那样不拘小节的人镇不住这天下;而这天下之母的位置,却又只有三嫂这样沉稳大气,心无挂碍的人,才能坐得住。这难道不是一种冥冥之中注定的巧合吗?”眼前的女子漫不经心地侃侃而谈,似乎她口中的天下,像是一件小孩子的玩具一样微不足道。
这个人说话,好大胆!天下英雄的生死角逐才刚刚开始,她便可以在这里说什么天下之主的位子,是胸有成竹,还是无知者无畏呢?她究竟知不知道她自己说的是什么?
“不是吧?世间英雄那么多,你确定只有你三哥那个泼皮无赖才镇得住天下吗?就算真的让他瞎猫碰了死耗子,你又如何能知道,他会肯将天下之母的位子,留给我这样一个韶华不再的老太婆?”
四弟妹信心满满地道:“我看人,至今还从未走过眼呢!天下大势,我不懂,但是我当家的也跟我细细地讲解过。我若不是信了此行必定能成功,又岂肯轻易放他出去冒险?至于你这个人,若是放在三年前,我还真说不准;但是此时此刻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你就是为了天下之母这个位子而生的!便是三哥将来真的会有动摇,也不可能有任何一个女子,能有本事在你的眼前耍任何花样的。”
“这世上的事,谁能料得准呢?妹妹,漫说你只会看人心,便是你真能知天命,有些话,也还是不要说得太满了才好。这世上的事情,并不是你看到的那样简单的。”受不了眼前这女子这样细致而深刻的剖析,我也只得用这句宽泛而无用的话来敷衍她了。
想必,聪明如她,应该可以听得出,我并不想过早地谈论这个话题吧?我对那个位子,并没有多少兴趣。当然,若有人妄想用那个位子来伤害我和我在意的人,我也并不是一只无害的绵羊。
只是,难道她不觉得,在一间农家的小草房里,讨论那个天下至尊的位置的归属问题,是一件极其怪异的事吗?莫非她和四弟在家的时候,常常将类似的话题,当做茶余饭后的闲谈吗?
正文 四七、镇日闲,难销永昼强登山
更新时间:2013…2…13 12:49:00 本章字数:2526
搬回老家之后,虽然未必便能真正离开风暴的中心,但是无事的时候,我至少可以假装日子又回到了从前的简单和平静。
闷闷地坐在织机前,我已不知道自己叹过多少声气了。一匹布,织了两三日仍然未成,看来我确实是越来越懒了。
“娘,不愿织,就别在那里耗着了嘛!一声声长吁短叹的,听得我都受不了了!”贤妮终于忍不住开口抱怨道。
“丫头,我还是很无聊,非常无聊!”我无奈地对着女儿装起可怜来,“不做事的时候很无聊,做事的时候又懒!”
“懒就不要做了嘛!”贤妮皱着小小的眉头劝道,“便是什么也不做,如今咱们也是饿不着的了,把自己整得那么惨干什么啊?让人看着就跟谁欺负你了似的!”
“没有事做很可怕啊丫头!”我忍不住又叹息了一声,“原先过冬的时候,这也要做、那也要做,还总有七大姑八大姨二婶子三大妈的来咱们家里聒噪;可是如今,咱家什么都不缺了,用不着忙了,咱村里人偏又将咱家人当了洪水猛兽,几乎要连咱家门口都不肯路过了,你娘我怎么能不无聊嘛!”
“这有什么稀奇的!”贤妮不屑地撇了撇嘴,“她们不肯来,是因为如今在她们的眼里,爹爹是在造反,总有一天会招来株连全族的大罪,她们当然唯恐避之不及!你等着看吧,若是有朝一日爹爹得了天下,咱家的门槛必然都能让人给踩断了!”
“这些事我自然知道!”我无奈地抱怨道,“可是这并不能妨碍我今日很无聊嘛!”
“服了你了!”贤妮认命地叹了口气,“我怎么会有你这样一个幼稚的母亲!你看看你,成日家这也不想做、那也不想做,除了前几日心血来潮去山里拾了点儿柴,就成日坐在那儿跟那一匹布过不去!外面的活儿全被阿其包了,煮饭是我在做,你的儿子是我在照看,你居然还有脸跟我抱怨无聊!”
“错了姐姐!”盈儿从一堆奇形怪状的小石子中间抬起头来,抱怨道,“明明都是我自己在玩的,你们谁都没有照看我,不要拿我说事儿!”
“反正咱娘都是什么也没干的嘛!”贤妮随手拍了拍盈儿的小脑袋,很好说话地没有反驳他的话。
“可是我真的很无聊……”我觉得我的脸皮是越来越厚了,“而且什么也不做也不能全怪我啊!这眼看就要入冬了,地里的活儿没了吧?你再看看家里,猪羊鸡鸭都没了,我便是想忙活,也没得忙活啊!我倒想去拾柴,可是昨儿刚下了雨,地里全是泥,根本进不去人嘛!”
“得了得了,受不了你了!”贤妮一把推开在他身旁自顾自玩得不亦乐乎的盈儿,伸手扯过自己的外衣套在身上:“你比盈儿还小呢!盈儿现在都不用哄了,你还时常要我哄着你!走吧,带上盈儿,逛街去!”
我的目的似乎达到了?只是我的心下,却也并没有多少雀跃。街上有什么呢?茶楼?酒肆?饭庄?杂货铺子?
开什么玩笑!这里是泗水的小小刘庄,不是物阜民丰的沛县县城!
我忽然觉得,我开始有些受不了现在的日子了。
贤妮叹着气帮我披好斗篷,无奈地问道:“去哪儿玩啊?”
“没有地方去啊,要不随便到野地里走走吧,总强似在家里闷着,这样下去,非闷出病来不可!”我觉得此时此刻我的眉毛大概都已经皱到一起去了。
贤妮也不由得跟着叹了口气:“也只好如此了!如今想想,其实还是住在县衙的时候好,至少那时候无聊了可以上街逛逛啊!在咱们家这个破地方,什么都没得玩!不如咱们上山吧?或许还能逮只兔子什么的!”
“得了吧你!”盈儿忽然奶声奶气地插嘴道,“你还逮只兔子?别让兔子精逮了你去就好了!上次为了逮一只蚂蚱你都栽了两个大跟头,你还逮兔子呢!”
“傻孩子,”我终于被逗得笑了起来,“你姐姐说的不是抓到兔子的那个‘逮兔子’,而是栽了个跟头的意思!你看到旁人栽了个大跟头,就可以说他‘逮了一只兔子’,明白了么?”
盈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贤妮却不依不饶地嚷了起来:“喂喂喂,你们俩合伙欺负我么?你一个当娘的,不想女儿点好,就只想看着女儿‘逮一只兔子’?还有你,臭小子,平日里扎你一针你都懒得哎哟,今日倒是能了你了,一口气说这么一串子编排你姐姐的话!白伺候你这么些年了,小没良心的!”
不等我说话,盈儿早已嘟着小嘴大声嚷道:“姐姐逮兔子,姐姐逮兔子!”
在贤妮的小巴掌落下去之前,我早已先一步将盈儿抢到了怀里,笑着冲贤妮眨眨眼睛:“走啦!”贤妮虽然被盈儿挑衅的神情气得大呼小叫,却仍是不得不乖乖地跟了上来。
“阿其,你怎么还在劈柴啊?这样的天气,柴火很难劈的!而且劈了也没法晒啊!”正要出院门的时候,我正疑惑贤妮为何没跟上来,却听得柴房那边传来她略显无奈的声音。
阿其原是云伯伯那边的一个下等家丁,我当家的占了县城之后,他也并没有逃走,一直在二门以外做些粗活谋生。后来我一时心烦,遣散了所有的下人,唯有他却执意不肯走,说是早已经无家可归了。我是无所谓的,倒是贤妮说看着他还算实诚,我家又缺个做粗活的,留下也就留下了。
后来搬家回来,他依旧无处可去,只好带了他过来,深秋季节没什么事情可做,他却会自己找些零零碎碎的事儿来打发时光。今日这样的天气,他竟仍然不肯闲着吗?
贤妮好长时间没有跟上来,我只得抱着盈儿转了回去。
贤妮正蹲在阿其旁边,见我回来,皱着眉头便向我抱怨道:“娘,你看阿其,这样的天气还是一直忙来忙去的,好像咱家有多少活儿要他做似的!”
我不由得笑了起来:“阿其确实太实诚了一些!如今家里没什么事,你就多歇着嘛!等明年开了春,只怕还有你忙的呢!”
阿其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憨厚地笑了起来:“夫人,小姐,阿其没累着!如今的活儿比起原先在县衙的时候,可不知要轻松多少倍了!阿其要是什么都不干啊,只怕学得懒了,明年春天也就干不了活儿啦!”
贤妮不依不饶地硬将他拽了起来:“行了行了!没见过你这样的人,让你歇一会儿,倒像是要给你亏吃似的!这样冷的天,你硬是累出了一脸的汗,还说活儿不多!走吧,我们要上山去玩,你跟我们一起!不去就不要你了哦!”
“这不好吧?阿其……”那傻小子尴尬地低头看了看地上未劈完的柴,迟疑着不肯挪步。
“还是跟我们一起吧,”我冲他点点头道,“我们女人孩子家上山也未必安全,有你跟着也可以放心一些,再说了,盈儿如今挺重的,我累了你可以帮我抱一会儿啊!”
阿其略一迟疑,终于点头应允了。
我忽然觉得,其实家丁懒一些也未必是坏事。有个像阿其这样一刻也不肯闲着的仆人在,我怎么总会觉得有些负罪感呢?
小门小户的,本来没什么规矩在,他原本可以不必如此认真的嘛!何况,什么活儿都让他做了,我和贤妮完全闲了下来,也只会愈加无聊啊!
正文 四八、山中语,人生至乐是心安
更新时间:2013…2…13 17:07:34 本章字数:2528
“好累啊,娘,逛了半天什么好玩的也没有,咱歇歇行吗?”贤妮第一百零一次抱怨道。
“姐姐好笨,才逛了一会儿就嫌累!羞羞!”阿其怀中的盈儿笑嘻嘻地逗着他的姐姐。
“你这个可恶的小屁孩!你自己一步路也没走,自然不会累!”贤妮瞪着眼睛吼道。不过大概是因为她确实累了的缘故,这一声吼叫实在是没什么威力,连一向胆小如鼠的盈儿都没有被吓到,依旧笑嘻嘻地在脸上比划着。
我忽然发现,随着盈儿一天天长大了起来,贤妮的脾气也是越来越大了。看来照看小孩子,确实不是一件省心的活儿呢。我这一阵子是不是偷懒得太厉害了?
“夫人,看来小姐确实是累了,不如我们找个地方歇歇吧。”阿其怯怯地开口请求道。
看着贤妮气喘吁吁的可怜样,我自然是不会拒绝的了。随意找了块比较干净的山石坐下,我不禁舒服地长吁了一口气。
原来我自己其实也早累了,不过是因为一直走着才没有发现罢了。这一坐下,竟忽然有种不想再站起来了的感觉。
果然人是不能偷懒的。当偷懒成为习惯之后,原本再勤快的人,也都勤快不起来了。走这么点儿山路就累成这个样子,若是让前几年的我自己知道了,不笑掉大牙才怪!
贤妮闭着眼睛,舒舒服服地半躺在山石上养神;阿其似乎根本就不曾累到,只管笑呵呵地逗盈儿说些没什么意思的童言童语。我懒懒地斜靠在山石上,心下渐渐重又泛上那种百无聊赖的空落之感来。
如今的我,什么都不缺,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总觉得生活之中有一块地方是空的,不,或许整个生活完全都是空的。可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是因为前路未知吗?好像是,却又似乎不完全是。思来想去,我却又完全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今年秋天的雨水实在是太多了,便是不下雨的日子,空气也是潮润润的,总会让人产生细雨马上就会飘落下来的疑虑。就像今日,明明是没有雨的,但是出来这半日,我们一行人身上的衣衫却早已沾了不知多少水汽,涩涩地粘在身上,害得我们的走着走着便觉得步履沉重了起来。当然,这种沉重,却又不是夏日挥汗如雨时那种令人苦恼的粘滞的感觉,反而有些淡淡的温馨亲切之感,没来由地让人的心里都柔软了起来。
山林里雾气很重,几步开外的景物就已经看不清楚了。好在我们本不是为观景而来,这深秋的景物,也实在没有太多可看之处,只是这种清清冷冷的感觉,总会让人心下留恋不已。
孤独的自在,寂寞的幸福。难道这就是我一直以来追求的生活么?
“阿其,你为什么要跟着来我们家做工呢?你上次说是因为无家可归,可是县城里的活儿还是很好找的啊!在县衙的时候还罢了,如今跟着我们来这小破村子,你不觉得委屈么?我不信你若留在县城,会找不到更容易挣钱的活儿!”贤妮依旧闭着眼睛,口中是在跟阿其说话,听起来却又像极了自言自语。
阿其憨憨地咧嘴一笑:“小姐没做过工,不知道做工的人最怕的是什么。县城里的钱好挣是不假,可是若碰上苛刻的主人,挣几个钱不知道要受多少窝囊气,背地里流多少眼泪呢!做工的要能碰上一个好主人,那是八辈子都修不来的好福气啊!我阿其无牵无挂的,又没有什么人等着我养活,何必为了多挣那一个半个铜板,让自己去受那份子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