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都说夫人是女中丈夫,阿其原先始终想不明白,像夫人这般温婉贤德的女子怎么会得到这样的评价,直到今日,阿其才算真正服了!方才连阿其的腿都抖得筛糠似的了,夫人却可以面不改色地跟霸王斗智斗勇!想来天下女子,若是论到胆识,夫人应该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了!”阿其看向我的目光中,满满的都是敬畏。
我装模作样地拍了拍胸口:“我哪里会有什么胆识?你不见我的笑容也都是僵的吗?幸亏这场对峙没有持续太久,否则我不确定我自己什么时候会跪倒在当地!”
阿其笑嘻嘻道:“想到那样的场景,谁会不害怕呢?我可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将老太爷拖到铜鼎上方的那两位军爷,背上的汗水可是比旁人多好几倍呢!”
听到他这样说,我下意识地回头向身后望去,只见方才的那两名亲兵正拖着公公艰难地向前走着。我心下一惊,生怕阿其的话惹恼了他们。哪知其中一名亲兵抬头看了看我,竟然咧开嘴笑了起来:“可不是吗?霸王一说是要将这老爷子扔下去,我的头皮就一个劲地嗡嗡直响!等到左尹出面阻止的时候,我的腿肚子都抽筋了,到现在还疼着呢!娘的,杀人,真不是人干的活儿!”
阿其闻言早已呵呵地笑了起来:“原来是人都会害怕的,我还以为当兵的什么都不怕呢!”
“那有个不怕的?”架着公公的另一名亲兵笑道,“只要是人,都会害怕的,我们又不是怪物!只不过汉王妃的胆子实在是太大了些!若是换了一般的女人,恐怕在刚刚看到那铜鼎的时候就昏过去了呢!”
我知道亲兵一般都是不太爱说话的,就像押着我和阿其的这几个人一样,我二人聊了一路,也不见他们插一句嘴,甚至连出言呵斥,他们似乎都懒得开这个口。架着公公的这两人之所以与我们说笑,恐怕是方才受了惊,才需要借着说话的机会,排遣心中的恐惧吧?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定了定神,装作不经意地向先前那亲兵问道:“你说,救下了我父亲的那个人,是左尹?”
“是啊,”那亲兵果然仍旧没有丝毫防范之心,“他是我们霸王的叔父,名字叫作‘缠’,字‘伯’,是一个十分德高望重的长辈,霸王很尊敬他。今日也亏得是他,若是换了别人,这个情可未必讲得下来呢!”
我装着漫不经心地淡淡一笑,心下却悄悄地盘算了起来:我看得清楚,霸王对那人的态度,很明显是跟“尊敬”沾不上边的。或许有一点点对于家人的纵容吧,但是更多的,是一种几乎掩饰不住的厌恶和……憎恨。
看来楚营之中,有趣的事也不算少呢!
沉吟之间,被两名亲兵夹在中间的公公突然哼了一声,缓缓睁开了眼睛。看到自己被人拖着往前走,他忽然大叫一声,猛地挣开了两人挽着他的手。
两名亲兵到底训练有素,一怔之下,眼明手快地同时出手,重又将公公站立不稳的身子抓了回来。
“爹,您不用跑了,我们暂时,还死不了。”看着公公狼狈的模样,我忍不住轻轻地冷笑起来。
正文 六五、枉争执,悠悠人世惊变迁
更新时间:2013…2…22 12:47:46 本章字数:2562
从战场上回来之后,我们并未被送回原先居住的大帐,而是直接被投进了荥阳境内关押囚犯和俘虏的牢狱。这本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所以倒也没有多少失落和恐惧。
已经注定没有用途的废棋,霸王肯浪费牢饭养着我们,已经算得上是极其仁慈的了,我还敢奢望别的吗?
今时今日,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狱卒们对我的态度,远比对其他人尊敬得多。公公和阿其住在与我相邻的隔间里,时常像普通的囚犯一样被他们呼来喝去的;但无论是谁来送饭,转到我这边的时候,语气都是恭谨有礼的。这个奇怪的现象,曾经着实让我纳闷了好一阵子。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夫人难道连这都想不明白么?”阿其听了我的疑问之后,隔着铁栏悄悄地笑道:“因为夫人是女中豪杰、巾帼丈夫嘛!那天在战车上,不知道有多少须眉男子悄悄地吓尿了裤子呢!像夫人这样站在铜鼎之前还能笑吟吟地跟霸王讨论自己生死的女人,全天下也绝对找不出第二个来!他们从军打仗的,最佩服的就是不怕死的,不尊敬夫人,他们还能尊敬谁去啊?”
这种解释,倒是我不曾想到过的。不过如今看来,似乎也只有这一种解释能说得通了,我只得微微苦笑了一下:“想不到死要面子活受罪,竟然也是有一点用处的。”
“这哪里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呢?这是临危不惧,正气凛然!阿其虽说身份低微,这眼睛可还算亮的!阿其这辈子没服过谁,可是夫人这番气概,真真让阿其不得不打心眼里佩服出来!阿其这辈子最骄傲的事,便是做了夫人的家奴,多少啊,也在心里沾了点儿夫人的威风!”阿其笑嘻嘻的,似真似假地表忠道。
“你这油嘴滑舌的猴儿崽子!”我不禁被他逗得笑了起来:“便是我能威风到天上去,又关你什么事了?真没过这么喜欢往自己脸上贴金的!”
阿其依旧笑嘻嘻地,拍着自己手掌道:“夫人难道不曾听说过‘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么?鸡犬都是一样的鸡犬,跟了平常人,不过混几年残羹剩饭,便要重新投胎轮回了;可是若跟了得道之人,便可以飞升上天,位列仙班了,怎能说夫人的威风不关阿其的事呢?”
“哦,我却不知道,原来我的阿其跟那仙人的鸡犬是一样的!”无言以对的我只得笑着打趣他道。
“能做夫人的鸡犬,阿其不胜荣幸!”那小子满眼的笑意中,竟隐隐藏着几分认真,看得我莫名心慌起来,一时不知该如何对答了。
“咳咳咳……”隔壁的公公忽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阿其微微一愣,慌忙起身跑过去,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替他顺着气。
“你们,咳,你们两个在聊些什么?”公公咳得好些了,扶着阿其的手,颤着声音问道。
“只是随便聊聊,老太爷,您要喝水么?”阿其见公公无事,悄悄地松了口气,便要起身去取水。
公公忽然一伸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别去,我不喝!我问你,随便聊聊,咳,随便聊聊你们靠那么近,那么小声干什么?怕我听到么?咳咳咳……你们有什么怕人的?你可要看清楚你的身份,她是你的主母!你要是敢有什么别的想法,咳咳……”
头脑中“轰”地一声炸响,似乎全身的血都在一瞬间涌到了脸上,说不出是因为羞惭还是愤怒,我只觉得自己的头似有千金之重,需要费尽全身力气,才能保证它若无其事地仰着。
透过中间相隔的铁栏,我清楚地看到,阿其的脸色也在一瞬间涨红了起来。在公公看不见的角度,他悄悄地抬眼向我这边望过来,见我也正看着他,他的目光闪了一下,慌忙躲了开去,低头向公公道:“老太爷多虑了,方才阿其以为老太爷睡下了,不敢吵醒老太爷,所以才那样低声……”
“以为我睡下了,所以你们才敢低声说些瞒人的话,是不是?”公公坐起身来,朝我这边斜了一眼,冷笑着问阿其道。
“阿其不敢,老太爷,您多虑了!阿其一向知道自己的身份,更知道夫人的身份!老太爷便是信不过阿其,也该信得过夫人才对!”阿其的语气,在一如既往的恭敬之外,终于也添了一丝隐隐的怒气了。
“你懂事就好!”公公冷着脸,背转身去不再理他。
看着阿其恼也不是,怒也不是,手足无措的模样,我心下忿忿,忍不住大声冷笑道:“自己没脸见人,何苦拿着旁人来出气?你就算把天下人说得再不堪,也掩盖不了你吓昏在铜鼎之前的事实,更不会让人忘记你的儿子根本不在乎你的死活!何苦来呢,你替他防贼似的守着,他还不是一样不把你当一回事!”
“夫人……”阿其退后两步,站在离公公不远的角落里,怯怯地看着我。
“你自己若能安分一点,我一把年纪的,何苦替你们操心受累?”公公猛地转过身来,怒气冲冲地瞪着我。
这是在拿我出气吗?我又凭什么要受这些无缘无故的窝囊气?我高高地扬起头,坦然地对上他满是怒火的眼睛,冷笑道:“安分一点?我何时不安分了?哼,我却不记得我什么时候被你抓到过错处!我懂你的意思!如今连你自己的儿子在内,根本没有人把你当个人看了,你心里不好过,是不是?如今也就只有阿其肯老老实实地由着你呵斥了,是不是?我看该安分一些的是你自己才对!你的尊严,是你自己弄丢了的,不是别人从你手中夺走的!别人施舍给你的尊重,那根本不叫尊重,真正的尊重是自己赢来的!你也最好给我想清楚了!”
“你……反了你了!咳咳咳……”公公伸出一根竹枝般的手指,直直地指着我,颤颤巍巍地再说不出话来。
“夫人,老太爷他毕竟是……”阿其嗫嚅着,小心翼翼地试图平息这场争吵。
“你闭嘴!”他不开口还好,听见他居然仍在试图替老人说话,我便觉得心中的愤怒翻江倒海一般,搅得我浑身难受,一腔怨气更是不吐不快:“我最瞧不上无才无德,只会倚老卖老的人!他是长辈又如何?长辈就可以不讲理,就可以信口开河吗?晚辈就不是人?下人就不是人?越老越糊涂了的老东西,这么多年的日子都过到狗身上去了吗?”
阿其甚少见我发怒,此时只管愣愣地站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公公,此时也重又背过身去,低了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这一方牢狱之中,一时寂静得可怕。
我只觉一肚子恶气无处发泄,狠狠地咬着牙,只想找个人来痛揍一场。
这算是闹的什么事呢?我眼中慈祥温和的公公,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蛮不讲理了呢?一向最是温文恭顺的我,又是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尖酸蛮横,这样喜欢与人争吵了呢?
难道随着世事的变迁,每个人都会发生这样大的变化吗?
如果……一切都是这样不确定,我今后又该何去何从呢?
突然发现,如今,连我自己都是靠不住的了。也许有一天,我会不声不响地离开吧?毕竟……一个完全不值得信赖的人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我怔怔地扶着铁栏站着,似乎什么都看得到,却又仿佛身处虚空之外,万事万物都与我无关。眼中心里,俱是莫名的茫然……
正文 六六、盼朝阳,严冬过后始逢春
更新时间:2013…2…22 17:10:27 本章字数:2511
有了在沛县监狱里的经验,霸王的阶下之囚,其实并没有外人想象的那样难做。想想过去,算算未来,跟阿其说几句无关痛痒的闲话,漫长的日子,也就这样一天天过下来了。
公公的脾气越来越坏,我却已学会了在他无理取闹的时候索性忽略他。能不能从这牢狱中活着出去,如今都是一件值得考虑的问题,每天跟他生些没必要的闲气,有什么意思呢?
霸王的狱卒们虽然不曾为难我,但是公公和阿其,却实在不曾少受了委屈。那些人大概早已将自己背井离乡朝不保夕的生活,归咎于汉王的不妥协了吧。既然怨恨着汉王,作为汉王的家人,又怎么能逃脱得了他们的怨愤呢?我想,若非我当日在两军阵前表现出了出人意料的镇定,我们几人之中最备受欺凌的,就该是我了吧。
在狱中,阿其表现出了出人意料的坚强。即使面对最难以忍受的折辱的时候,他也都是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吭。
我知道,军中的监狱,与当年沛县的小小牢房还是不同的。沛县的狱卒们再怎么胆大妄为,上头还是有王法压着,可是在军中……
我亲眼看见过,有的狱卒因为无聊,便到牢狱之中提几个犯人去“玩玩”,这样被带走的人,有很多最终并没有被送回来,也没有人问过他们去了什么地方。
所以,每次阿其被他们强行带走的时候,我都会坐立难安,恨不能插翅飞了出去救他回来。直到他气息奄奄地被扔回来,我才会悄悄地松一口气,然后不动声色地躲到墙角去压下眼中的酸涩。
虽然他每次都说没什么事,可是那薄薄的单衫下,一道道狰狞的鞭痕,又岂能瞒得了我的眼睛?只是看着他一味故作轻松,我也只得假作不知罢了。
终于有一次,阿其伤得特别重,被两名狱卒拖拉着扔回来的时候,早已是奄奄一息。我忍了数年的眼泪,终于还是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夫人,莫要为阿其担心,阿其的命贱得很,这点小伤,还碍不着什么事!”阿其依旧那样满不在乎地笑着,轻声细语地安慰我。
公公终于也有些动容,他不声不响地走了过来,取过来时从家里带来的伤药,替阿其在背上轻轻地擦着。
“老太爷,夫人,阿其不要紧。阿其一个奴才,能得老太爷与夫人这般对待,便是死了,也没什么不足的了!”听着背后公公的叹息,阿其哭着道。
“一块儿受了这么些罪,还分什么奴才不奴才的?阿其,在父亲和我的眼中,早已将你当成了家人,莫非你还将自己当是奴才么?你放心,若我们死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万事休提;只要能活着出去,能给你的,我们都会给你!我们刘家,并不是每一个人都那样无情无义的!”我怔怔地看着远方,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公公叹着气道:“傻孩子,你不用每次都替着我出去受罪啊,他们想教训的人是我!你虽是年轻,到底也不是铁打的,怎么搁得住他们这样一回一回地折磨啊!”
阿其苦笑着道:“那帮狗腿是没有人性的,老太爷怎能受他们的折辱?阿其的骨头贱,没什么事的!”
公公长长地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只管闷头给他上起药来。
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了大概两年有余,我不知道还要忍耐多久。有时我会想,索性让霸王杀了我们多好,那样,我们就不必忍受这样无休无止的等待,无休无止的折辱……
可是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