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细想想,对于结束,又总会有一些淡淡的不甘心。我想要的,还一样儿都没有拿到呢,我怎么舍得就这样放手?焦急地等待着的,并非只有我。沙场上的万千将士们,不是也在苦苦地等待着他们不得不面对的结果吗?徘徊在生死之间的他们,都可以忍受得了这样的等待,我为什么就不能忍受呢?
“夫人……”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阿其忽然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有事么?”我淡淡地问道。因为不确定公公是否已经给他上好了药,我并没有贸然回过头来。
阿其略略迟疑了一下,方道:“我今日恍惚听到外面说,这场仗,快要打完了呢!”
“怎么会快要打完了?你听错了吧?”我漫不经心地问道,“不是说,一定要等到有一方全军覆没才算完吗?如今,很明显还不到时候啊!”
“我也觉得奇怪,”阿其狐疑地道,“照说,汉王和楚霸王都不是轻易妥协的人,但是现在外面的楚军似乎在悄悄地传说,楚汉两家可能要平分天下。如果那样的话,岂不是就不用打了?”
“平分天下?不太可能吧?打了这样久,等来的却是这样一个结果,谁会甘心?依我看,这事他们谈不成。”我心下十分不以为然。
“唉,打了这么些年了,也该差不多了!早些打够了,早些歇着,老百姓也好早些安生啊!”公公叹着气道。
“还有一件事,”阿其略一迟疑,又道,“我听见他们说,汉王的王太子怎样怎样,也许……”
“王太子?”对这个消息,我却是多少有了一些兴趣,“谁是王太子?他们说什么了?”
阿其顿了一下,才道:“他们说的是,‘咱们霸王也不是没有一点输给汉王,你看,汉王的长子已经从军打仗那么多年了,王太子也都已经那样大了,咱们霸王却至今连个一男半女都没有!’夫人,您说汉王是不是已经封了小少爷为王太子啊?如果是这样,那么小姐和少爷的处境,应该不会十分艰难才对,夫人,您就别太担心了……”
我这么多年平静无波的心里,忽然在一瞬间被喜悦填满了。
至少两年了,从来没有得到过孩子们的消息,如今听说了盈儿的事,我怎么能不高兴?
公公也在那边叹着气道:“皇天保佑,皇天保佑……”
看来,苍天并没有完全放弃我,是吗?我的孩子,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依旧可以好好地活着,他的父亲虽然无情,却也并没有放弃他……
我忍不住站起身来,快步走到了牢房门前,死死地抓住了冰凉的铜锁。我知道,凭我的力气,此刻是不能将它打开的,但是总有一天,这把锁会自己打开,将我放出去。因为外面,还有精彩的生活,还有无限的可能在等着我……
盈儿,我的盈儿,母亲不在身边的时候,你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要听姐姐的话,乖乖等着母亲回来……
我知道,外面的生活必有千难万险,但是,我们只有坚强地活下去,才会有希望啊!你若真成了王太子,一定会有很多居心叵测的人妄图伤害你,你要好好的,完好无损地等着母亲回来帮你……
牢房依旧暗沉沉的,细小的尘埃在小窗中照进来的阳光里欢快地飞舞。我知道,有阳光的地方,就意味着有自由,有希望!两年多了,除了被关在囚车里从一个牢房转到另一个牢房的路上,我一次都没有真正接触过阳光,更没有见到过这样真切的希望!
我迫切地想要知道,所谓“平分天下”的说法,究竟是不是真的?我希望,双方确实已经疲于混战,正迫切地寻求一个和谈的契机……
只要对峙结束,我就有可能重获自由,就有可能重新见到我的孩子……
正文 六七、归汉营,近乡情怯问来人
在过去的两年多时间里,我都从来没有像这几天这样,急切地盼着每一个新的日子来临,盼着有人会带来不一样的消息……
这样急切的等待,并没有持续太久。
终于被狱卒带出那座黑暗的牢笼,走在灿烂的阳光之下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连脚下踏着的土地,都美妙得有些不真实起来。
恍若隔世。这一次,比当日从沛县的大狱中走出来的时候,更加让我感到紧张和兴奋。因为我知道,前面等着我的,是全新的生活;而我,很快便要见到我日思夜想的孩子们了。
至于旁人的事,战与和,胜与败,与我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吧?
这一次,霸王和虞姬自然是分外客气。但是我并没有太多的心情与他们周旋,我所有的心思,都放在阔别两年有余的儿女身上了。
两年零四个月,八百多个日日夜夜,我终于也算是,活着熬过来了。
前来迎接我们的,是汉王在沛县的旧友樊哙。他如今在军中的身份,我是不清楚的,我只需要知道,他至少也算是我的亲人,应该比旁人好说话一些,就是了。
关于这一层亲,我是多少有些莫名其妙的。本来小妹在爹爹残酷地作出那样的安排的时候,已经心灰意冷,几乎开始明着与爹爹为敌了。我不知道爹爹是哪里来的勇气,又将小妹许了这个当时名不见经传的小子。
或许这是当时沛公的主意,也未可知。但是很显然,是谁的主意并不重要,唯一值得我欣慰的是,嫁了这个人之后,小妹脸上的笑容,又比昔日稍稍多了起来。
“樊将军,我家小妹,还好吗?”想到那个小小年纪便看透了人心,看淡了世情的小妹,我的心里便有些隐隐揪痛起来。毕竟,她第一次接触到的丑恶,便是我的无奈出嫁。如果没有我的事,她本可以多在虚假的幸福之中快乐好几年的,说起来,这其实算是我欠她的。
“她,她很好……”出乎我意料的是,这个粗犷的汉子,在听了我的问话之后,竟莫名其妙地扭捏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秋日的阳光太过刺眼的缘故,我竟然隐隐看到,他的黝黑的皮肤上,似乎多了一丝莫名的红晕。
面对这样的一个人,我忽然觉得刨根问底是一件很恶劣的行为。算了,有什么疑问,我还是今后自己去问我的小妹好了。
“那么,我的孩子们好不好?”实在不忍心看他那般手足无措的模样,我索性避开了所有与小妹有关的话题,直接问到我最急切想知道的事情上来了。
方才还不知道该将眼神放到哪里的樊将军立刻便从容了起来,连说话的声音都大了许多:“当然好,大小姐如今可是我们军中的小小智多星呢!王太子也是个讨人喜欢的,连王上身边的谋士们,也都时常夸他聪慧过人、贤者仁心呢!”
听了这样的回答,我悬了两年多的心,终于算是放下了。不过此时此刻,这并不能让我好受多少,因为急切地想要见到他们的心情,早已令我在车中坐立难安了。
军中的马车怎么会走得这样慢呢?难道所有的好马都被拨去拉战车了,尽派些走不动的老马来充数吗?
公公在前面的那一辆车上,与樊哙一起骑马跟在我的车子旁边的阿其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情,他悄悄地凑到了车子旁边,隔着帘子向我笑道:“夫人别着急,再有十来里地就到了,坐马车快得很呢!”
听了他笨拙的安慰,我在车中无声地浅笑了起来。我想,如果有人看见,我此刻的笑容,用“傻笑”二字来形容,应该是恰如其分的。
…
“王妃,您似乎……没有问起过汉王如何啊?”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本该木讷寡言的樊哙却忽然出人意料地多了一句嘴。
我满心的雀跃霎时消失无踪了。
考虑到他还在外面等着我的回答,我只得压下心头的烦闷,强笑道:“这个似乎用不着问吧?他若是出了事,你们难道不需要披麻戴孝?我只看了你一眼,就知道他活得好好的。”
车外传来一声闷笑:“怨不得我家那一个总说,她姐姐的嘴巴是天下最刁的。不问就不问了,您咒他做什么呢?”
咒他?若是诅咒有用,他早已死过一万次了!
我的笑声中,仍是洋溢着欢快的味道:“关心他的人太多了,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也不少,我何苦巴巴儿地来凑这个热闹?左右他也从未惦记过我,我又何必枉自多情呢?”
“您这话可说错了,王妃!”樊哙急急地开口替他辩解,倒仿佛受了莫大冤屈的,是他樊将军自己一样:“不管有多少人在关心着王上,您都是唯一的王妃啊!您不关心他,您还关心谁去?再说了,您怎会知道王上不曾关心过您?若是不关心,他随便找几个小兵来请了您和老太爷回去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找我?”
我懒懒地斜靠在车壁上,不想再与他纠结这个问题了。或许对于男人来说,记得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就算是关心过了吧?
随便派几个小兵来迎吗?单单对他而言,这样做似乎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只不过一定有人事先提醒过他,即使不给我面子,也要给他父亲几分面子吧?
当日在两军阵前见死不救,他已经落下了冷酷无情、不义不孝的恶名,若是此次仍然不当一回事,只怕他的人心,也就失得差不多了吧!
我若是根本不关心他,便是不合常理,匪夷所思了吗?不关心他,我便没有人可关心了吗?事实上,我可以关心天下所有的人,唯独不包括他呢!
男人,都是希望女人的心里,除了自己的丈夫之外,万事不关心的吧?
方才我没有问起他,倒不是刻意回避,而是真的完全不曾记起这个人。如若不然,便是为了全他的脸面,我也会象征性地问上一句的。
那个人,似乎已经完完全全地走出我的世界了呢!
我并不打算急着向樊哙打听,如今汉王的身边都有些什么样的人。该知道的,回去以后我自然会知道。我既已决心要为我的孩子争取到最多的尊重,他的身边便是出现了些道行高深的九尾妖狐,我也会一条一条地给他打回原形!
我知道,这一次回来,我的处境,比从前不知道艰险了多少。要做的事太多了。从明日起,不,也许从下一刻开始,我的平静的日子,就要彻底结束了。从此以后,我将生活在无休无止的争斗之中。汉王本人、他的部将谋士、他的姬妾、以及有可能已经存在或者以后将会出现的,他的异生儿女们,都是我的对手,我的敌人,我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算计好脚下的每一步路,来闯过未来路上遍地丛生的荆棘。
怕么?没什么好怕的。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只会坐吃等死的无用之人。我不会惧怕任何艰险,也不会有人能轻易将我打败。此番回来,我就是要让所有伤害过我和我孩子的人,十倍百倍地付出代价!
贤妮,盈儿,我希望在我不在的这二十八个月里,没有人伤害过你们。否则,我会对伤害过你们的所有人,报以十万分的同情。
至于你们那个没心没肝的父亲,不必着急,我会在他以为他已经得到了全天下的时候,再慢慢地让他尝尝一无所有的滋味!
正文 六八、喜重逢,泪眼相对话寒温
“娘……”不知过了多久,正在车上闭目养神的我,忽然恍惚听到了两声带着哭音的呼唤。疑心是自己听错了,我安抚住即将跳出胸腔的心脏,胆战心惊地掀起车帘朝外看去。
马车前方,尘烟滚滚,两人一骑飞快地向这边奔过来,却不是我日思夜想的贤妮和盈儿是谁?心中一酸,我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下。
孩子,历尽艰险,我终于还是回来了。
不过片刻工夫,只听得耳边一声响亮的马嘶,我坐的车子猛地一晃,贤妮已经抱着盈儿冲了进来。
“娘,你可算回来了!”小小的盈儿大哭着扑进我的怀里,细细的手臂紧紧地箍住我的腰,像是生怕我忽然消失了一样。
轻轻拍打着怀中孩子的背,我忽然觉得,其实只要有孩子在身边,今生便已是满足的了。
幸福是什么?大概便是此刻这样的感觉吧?一颗心柔软得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融化掉,天地万物,都已不在我的眼中,是非成败,也都已离开了我的脑海。怀中抱着我失而复得的珍宝,其余的一切,还有什么重要吗?
车子只是微微顿了一下,便又重新开始缓缓地向前走了。只是这一次,它便是走得再慢,我也不会有半点儿着急了。
贤妮跪在我的身旁,抱着我的一条手臂默默地擦着眼泪。我擦了擦模糊不清的眼睛,认真地打量着她。贤妮似乎感觉到了,赶忙也流着泪抬起头来,欣喜地迎上我的目光。
好半晌,我才哑着嗓子,带泪笑道:“我的总也长不大的女儿,怎么一离了我的眼就长大了?上次分开的时候,明明还是一个小孩子……”
“我都十六岁了,娘,你当还是当年那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吗?两年多了啊!你再看看盈儿,难道还是当年那个可以随时抱在手上的小肉团吗?”贤妮又哭又笑,使劲地拿帕子擦着眼睛,倒像是跟自己的眼睛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
盈儿终于哭够了,缓缓地从我的怀中抬起头来,笑道:“盈儿还是原来的样子,一点都没有长大!姐姐却真的长大了很多,大家都说是女大十八变呢!”
听着他一张小嘴这样伶俐,倒把我这番又喜又悲的伤感情绪淡去了不少,我不由得捏着他圆圆的小脸笑道:“小家伙懂得倒不少了!居然也敢开你姐姐的玩笑了?长高了没有?站起来给娘亲看看!”
盈儿顺从地站了起来,比前两年自然是长高了不少,眉眼之间,也不再是那样天真懵懂的神色了。我不由得笑道:“果然是长大了,不在娘的脸前儿,该长大的,还是会长大……”说着说着不由得又伤感起来。
贤妮一把揽过盈儿,坐在我的身旁笑道:“难不成娘亲以为,没有娘亲照顾,我们两个就不长了不成?”
怔怔地盯着贤妮明艳照人的小脸看了许久,我才勉强笑道:“娘亲太没用,没能照顾你们……这两年,苦了你们了……你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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