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给对面的少年亲自斟茶,而后望向窗外雨景,轻叹一声道:“元直,你我相识已有一年,这一年中,你总问我天下大势,我总闭口不答,今日,你我不如畅所欲言,可好?”
端着茶杯正要饮水的徐庶精神一震,神色雀跃显而易见,放下茶杯朝郭嘉拱手一礼,虚心道:“奉孝教我。”
郭嘉面前这人便是徐庶徐元直,现在不过十六岁左右的徐庶虽然年少,却已经有了不弱的名气,但是他的名气不在士林,而在江湖。
少年时便喜好结交游侠豪杰的徐庶一身武艺远胜寻常武夫,立志除暴安良,扶危济困,隐隐有荡尽天下不平事的志向,游历四方时做了不少大快人心的侠义之事,也因此成了远近闻名的少年侠士。
但随着时间推移,徐庶知道凭一己武力对天下苍生来说只是杯水车薪,欲救天下,还得学安邦定国治天下的学问,因此他孤身前来颍川求学,却在颍川学院遭到冷落与白眼,士族子弟自然瞧不起他这样的江湖义士,而他的出身也让许多名士大贤瞧不上眼,自然对他也就不闻不问了。
心中失落至极的徐庶闻听颍川小太公之仁德贤明便来拜访,在学堂木屋外聆听了半日的学问后便急急忙忙地要拜郭嘉为师,郭嘉呢,正忌讳着做人长辈之事,于是将徐庶引为好友,共同钻研学问,如此,徐庶便留在了郭嘉这里。
“元直,你说当今天下世道如何?”郭嘉眼神望着窗外细雨,心中却在想:两年过去了,还有两年张角就要举事了,可距离真正的天下大乱英雄辈出的时代,还有八年,我真的,真的,等不及了。
徐庶沉思片刻后面色凝重地说道:“世道炎凉,饿殍遍野,百姓易子相食,惨不忍睹。”
“为何?大汉也曾盛极一时,为何延续四百年的王朝基业到了今天,万里江山却千疮百孔?”
郭嘉的目光一直望着窗外,口气平淡,而徐庶则是愤愤不平地说道:“其根源一是天子昏昧,任由外戚宦官专权,朝纲混乱,政令不明,百官尸位素餐,只顾争权夺利,谋取一己之私,置天下百姓生死于不顾,实在令人寒心呐。其二根源,庶认为乃是世家门阀之祸,世家望族皆有门户之见,因私废公,置道义不顾,见死不救,绞尽脑汁压榨百姓,一步步将百姓逼向绝路,倘若他们有一丝怜悯之心,仁德之心,那么如今的局面就不会如此了。”
郭嘉这回将目光收了回来,转向徐庶,注目他许久后轻笑道:“元直你总说自己少时弃文学武,只是一介莽夫,如今你所言,已非寻常士子能够想到的了。不过,我还想补充一个客观因素,天灾,我虽居颍川一隅,却也听说近年来各地天灾不断,或逢大旱,经年无雨,或遭水患,万顷农田毁于一旦,若是没有天灾,如今的局面绝不会惨绝如斯。”
“天灾?难道天也要亡大汉吗?”徐庶喃喃自语,神色变幻,不知他心中在想什么。
郭嘉继续问道:“既然元直已经知道世道沦丧的根源,那么请问,元直有何妙策可救天下?”
徐庶抬头与郭嘉对视,长叹一声,摇头道:“如今之势,大汉王朝岌岌可危,若要治天下,非明君不可,肃清朝纲,整治世家,只有君明臣贤,政令通达,吏治清明……”
徐庶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他知道,这都是不可能的。
郭嘉点点头算是认同了这个说法,不过他仍然问道:“那么依元直所说,这天下岂不是没救了?”
徐庶沉吟良久,终究还是咬咬牙说道:“庶记得奉孝曾言,自桓帝以来,朝纲腐败,民不聊生,当今天子灵帝又卖官售爵,此乃亡国之兆,庶深以为然。如今形势,若要天下大治,必先大乱,乱世若至,天下英雄必将崛起四方,秦失其鹿,群雄共逐,届时,明主得江山方可天下大治。”
这番话可谓大逆不道,不过却是大实话,有远见的能才之辈必然都能看出这一点,可郭嘉这些年与人谈天论地,真正能够畅所欲言者,无非只有两人,戏志才和徐庶。
一来二人皆出身寒门,如今君昧臣佞,报国无门,对他们来说,若真要天下大乱,必然寻找明主投之,至于汉王朝亡与不亡,那倒是其次了。二来郭嘉如今也算颍川名士,行事不必谨小慎微却也要避免祸从口出,面对另一好友荀彧,郭嘉是万万不会说出大汉将亡的话,荀家历代汉臣,世受皇恩,纵然荀彧看得出大汉气衰,也不敢朝着亡国方面去想。
郭嘉再问:“倘若天下大乱,世家将在乱世如何生存?”
这一问,倒是让徐庶陷入了沉思,不过勤勉聪颖的徐庶很快便理清了思路,沉声答道:“天下若乱,必然暴民四起,世家虽强却也恐有倾覆之危,届时,世家必然资助雄主,令家中有识之士投身明主帐下效力,一来可保家族安危,二来若是他们看中的明主真能得天下,那么,世家必然更胜往昔。”
“元直所言字字珠玑,乱世英雄若要有一番作为,兵马钱粮,谋臣武将,属地城池皆是必不可缺的条件,而豪门望族可供钱粮招兵买马,世家子弟也非皆平庸碌碌之辈,乱世之中,世家的作用,不可小觑。”郭嘉再给徐庶倒了一杯茶,轻轻将杯推到了他的面前。
徐庶忽现愁容,苦涩道:“当今乱天下者,世家占其一,日后取天下,世家亦占其一,不知这究竟是福还是祸。”
话音刚落,徐庶却又恨声道:“颍川富庶之地,人杰地灵,豪门大族亦不在少数,日前数家大族联名上书朝廷密告奉孝蓄养死士意图不轨,若非荀家出面在洛阳上下打点为奉孝开脱,恐怕奉孝今日已大祸临头,由此可见,世家心胸狭隘,其心奸恶,难容我辈。”
对于此事,郭嘉却只是轻轻一笑,并不放在心上,他知道最近几年因他自傲而得罪的人不在少数,颍川学院多次邀他前去都被婉言谢绝,世家子弟言辞颇为不满,而他接济难民在百姓中竖立威望则更是让不少颍川大户暗生嫉恨。
虽然表面上若无其事,但是郭嘉心中却将世家嘴脸看的一清二楚,也暗暗下了决心,若是日后天下大乱,对这些世家必不可心慈手软。
今日与徐庶论天下大势,不希望话题扯远,于是郭嘉说道:“元直,刚才你我预言乱世将至,那么我就问的再仔细一些,这天下如何乱的起来?乱世始于何时?”
“这这这,奉孝,庶才疏学浅,岂能料到日后之事?今日能妄言日后天下大势亦是奉孝教导之功,若奉孝不吝赐教,庶感激不尽。”
徐庶说完拱手一拜,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这是让郭嘉无可奈何的事情,他倒是希望朋友之间随和一点,可多次叮咛徐庶也只是无功而返。
郭嘉站起身来到窗前,仰望灰蒙蒙的天空,问:“你可知张角何人?”
徐庶整理思路后答道:“传闻此人早年传教中原各地,施符水咒语解病救人,北方到中原各州皆能闻听此人善名,太平道十数年间信徒百万,甚至不少官吏都对太平道推崇备至。”
“那你说张角此人若反,朝廷当如何?”
“必派重兵剿之!张角必败!可是,张角为何会反?他纵有信徒百万,可那都是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与正规军队相比,简直不堪一击啊。”徐庶虽然口上不信,但心中却也打起了鼓。
此人号称大贤良师,信徒遍布中原及北方各州,若是登高一呼,恐怕大半个江山都要乱起来了!
郭嘉淡笑着回到座位上坐下,轻声道:“你若能收冀,青,幽,杨,兖,荆,徐,豫八州之地的民心,又有百万之众听你效命,你难道就没有别的心思?你我皆出寒门,若是生在灾情最重的州郡中,恐怕苟活都难,倘若大贤良师救你我二人之命,难道不会为他效力吗?百万平民中有才之士不是少数,张角麾下不乏能人,太平道传教近二十年,发展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张角还甘心做一个宗教领袖吗?即便他甘心,他身边的人难道会甘心?随着事态愈演愈烈,太平道谋反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徐庶听得心惊胆战,额头渗出冷汗,擦了擦之后心有余悸地说道:“奉孝此言若中,大汉王朝恐有倾覆之危啊。”
郭嘉却摇摇头说道:“你也说了,张角必败,大汉王朝虽然气衰,却还没到分崩离析的地步。”
徐庶面露疑惑,迟疑地问道:“那张角若败,于天下大势有何关系?这些年谋反之事,也发生了不少,张角谋反有何不同?”
郭嘉闭目道:“张角若反,半壁江山将战火连天,天子若要迅速剿灭反贼,朝廷的兵够吗?”
徐庶心领神会,一点即通,失声道:“难道天子昏昧到了会将军权外放的地步?”
郭嘉睁眼赞赏道:“与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为了尽快扑灭声势浩大的贼军,天子必然让各地郡守扩军剿贼,得于斯者毁于斯,张角虽败,却动摇了大汉根基,皇权旁落,天下大乱,群雄并起的日子,不远了。”
屋内陷入沉默,徐庶花了很长时间才平复下激动的心情,若有所思地问道:“可是张角真的会反吗?”
郭嘉不答反问:“元直可有心思与我去冀州邺城一游?”
徐庶一愣,问:“去邺城做什么?”
“张角在邺城。”
第五章 拔刀相助
在通往邺城的道路上,郭嘉与徐庶策马同行,家中事宜皆交付戏志才与左慈,这一点倒是让郭家十分放心,戏志才才华出众做事滴水不漏,左慈武艺之强世间罕见,一文一武坐镇家中,郭嘉比谁都安心。
眼见邺城已经进入眼帘,郭嘉却拉住缰绳皱眉观望道路前方,徐庶已发现前方情况,一群山贼正围攻着三驾华丽马车,路边已倒下了不少尸体,血洒满地。
“元直,你豪侠之名我早有耳闻,今日碰巧遇上贼匪杀掠,何不叫我看看你武艺如何?”郭嘉说着已抽出腰间宝剑,显然要亲自上阵。
徐庶哈哈一笑,拱手爽快道:“奉孝,恕我直言,文我不如你,可这武,我必胜你不止一筹!区区毛贼,待我片刻即可杀退。”
说罢,徐庶拔剑策马,冲杀而去,郭嘉紧随其后。
那伙山贼约莫五十多人,穿着布衣,手中兵器也是残破不堪,围攻马车仅凭人多势众,守卫马车的卫士不足十人却也旗鼓相当,由此可见,此等贼匪,不成气候。
徐庶与郭嘉骑马杀入匪徒之中,出其不意便各自斩杀两人立威。
砰砰
血溅空中,人头划空而落。
郭嘉扬起宝剑,肃穆厉声道:“邺城大军即将赶到,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匪徒们先被郭嘉与徐庶眨眼便杀四人的威势所震慑,再一听邺城的官兵要来了,顿时吓得面无人色,屁滚尿流地四处逃命去了。
郭嘉与徐庶翻身下马,看了看周围的情景,发现死了的人大多都是身穿仆役服装的青壮男子,想来应该是这三驾华丽马车的主人家中仆役。
“奉孝急智,庶不及也。”徐庶面露愧色,少年游侠的经历让他在刚才只想拼杀,却见郭嘉一句话便令半百贼寇落荒而逃,此等本事,远比武力杀人要高超百倍。
郭嘉笑而不语,却见那刚才护住中间马车并指挥侍卫御敌的公子来到了他的面前,只见那公子锦袍华服,容姿甚伟,虽身负轻伤却神情镇定,他朝郭嘉与徐庶郑重施一拜礼,抬起头后才感激地说道:“多谢二位兄台救命之恩,在下甄豫,未请教二位兄台?”
“颍川郭嘉。”
“徐庶。”
郭嘉与徐庶拱手回礼,之后,郭嘉好似想起什么,问道:“甄豫?莫非兄台是中山无极甄家之人?”
甄豫倒并不意外,甄家在河北那是声名不弱的家族,于是谦虚答道:“正是。”
而郭嘉能够知道甄家无非是两个原因,其一是甄家出了一个皇后,洛神甄宓。其二是甄家是河北巨富。
但是转念一想如今洛神甄宓估计还在娘胎里呢,面对即将到来的乱世,甄家必然要投靠一方诸侯,否则甄宓也不会嫁入袁家,成为袁绍的儿媳妇,所以现在郭嘉没心思和甄豫在这里谈天论地。
于是郭嘉当即说道:“邺城近在眼前,兄台可尽快入城避难,再者兄台此番伤亡不小,想必还有不少事情需要料理,我们就此别过,来日方长,若是有缘,定登门拜访。”
徐庶是知道他们此行是为了张角而来,所以理解郭嘉的做法,于是朝甄豫一抱拳,翻身上马,打算与郭嘉赶往邺城。
可是甄豫却挡在二人马前,神情诚恳地说道:“二位兄台于我有救命之恩,倘若如此离去,我甄豫岂不成了有恩不报的小人,若是两位不嫌弃,待我整顿好家事,我们进城一叙,好让我谢过二位。”
郭嘉却不领情,摇头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等并非施恩图报之徒,今日有缘解兄台之困不过举手之劳,不必放在心上,我等还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甄豫无奈,只好让开道路,望着郭嘉与徐庶离去的背影,扼腕叹息不已。
从刚才郭嘉与徐庶策马杀来的景象来看,此二人武艺了得,加上郭嘉一言便诈退贼匪的才智,此人有勇有谋啊,如此少年英雄却痛失结交的机会,实在可惜。
“哥哥,刚才那位侠士不是说邺城派的大军快到了吗?怎么现在还没有影子呢?”马车走出一位面色苍白的妙龄少女,容貌端庄秀丽,身着五彩罗裙,足以惊艳于世。
甄豫摇头苦笑走到甄姜身边解释道:“大妹,你可曾看到那两位少侠从何处而来?”
“南边啊。”甄姜脱口而出,随即一愣,苍白的玉面浮现一丝忧愁,接着说道:“邺城在北面,难道,难道……”
“是呀,他们往邺城而去,又怎么会得知邺城有大军出城剿匪,那郭嘉是在吓唬贼寇呢。”甄豫望着绝尘而去的两位少年,心中更是惋惜不已。
“他真聪明啊。”花季少女甄姜顿时露出叹服之色,但一见到路旁死尸便又花容失色,退回车中。
即将进入邺城的郭嘉与徐庶下马步行,路过之处,见到流民在城外三三两两汇聚一团,乞求过路人的接济,那景象果真是衣不蔽体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