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再说了。”吴纪光正色他说:“回去吧。中西功已经被捕了。”“啊?”“北平方面,白井和尾崎也被捕了。”李得森连“啊”也叫不出来了。中西功、白井行幸、尾崎庄太郎都是他熟悉的名字。他正发愣,忽听吴纪光又说:“你在这住两天也好。看看形势怎么发展!”他在上海住了几天,这几天里,脑子里翻来复去想主意,怎么保全南京站,却始终没想出来。心里惦念同志们,没有主意也匆匆赶了回来。很显然他是勉强执行“上级指示”的。在上海他向吴纪光告别时,有点伤感地问:“如果因此造成牺牲损失,怎么办?”“每人都要准备牺牲!连我们自己。”吴纪光不容再问地板着脸。为做到坚决执行上级指示,他回到小火瓦巷1 号后,端个“稳坐钓鱼舟”的架势,照常开门营业。但心里总是七上八下不停的折腾。张敏劝他冷静,竟越劝越不济事,刚才一提到中西功,他又不能自己地激动起来。可以看得出,他对上级的指示有意见。但是作为一级党组织的负责人,只能是一边又叫又跳,一边严守纪律,服从指示,坚持工作。
在这里必须补叙明白吴纪光向“小开”请示的经过情形:
“小开”听他说完关于日本同志被捕的报告后,心情沉重他说:“现在你们所面临的形势非常危险,到了关键的时刻。如果判断得准确,处置得当,可以把损失减少到最低限度。是走是留,我也很犹豫,难下决心。听说中西功等日本同志的问题是发生在日本本上。如果我们中国同志马上撤退,很可能暴露他们与我党的关系,给他们造成更大的困难;如果不立即撤退,可能会牵连到更多的同志,使组织遭到更大的损失。考虑到中西功等同志都很坚强,肯定下会说出组织秘密,为便于他们在狱中应付敌人,现在还是按兵不动再等等看为好。”
听罢,吴纪光大彻大悟似他说:“我坚决贯彻。”但是,他没向李得森详细说。只在送李得森回南京时对他说:“准备牺牲。”而且还没看李得森的神色。
程和生在杭州等待中西功。无事,在街上转游,先后两次到望江路小书摊去看,仍不见女老板的影子。第三次,见门开了,女老板打扮一新,开门摆摊。程和生一喜,走上前去:“老板,忙啊。”
女老板向他一笑:“先生,您忙。”“拜托的事,有劳您了。”“好说,大家都是为赚钱嘛。”“东西有了吗?”“东西有是有了,先生,您想想,我一个女人,怎么敢带在身上?”“在那里呢?”“在绍兴乡下我家,你什么时候要,我什么时候带你去拿,我不骗你!
好吗?”程和生一听口气,挺诚恳的,便欣然答应:“好吧,一言为定!”他像完成了一个任务似的,闲着无聊,决意回上海去看中西功,算算他回上海去已经十多天了。回到上海的当天下午,他到留青小筑28 号敲中西功家门,没人应。他在留青小筑绕了一圈,也没见中西功家的一个人。估计大概有事外出了。第二天,他去看老吴。老吴一见他吃惊地问:“你怎么才回来?”“中西功叫我在杭州等他,但他回来十多天了,也不回杭州去,所以我回来了。”“噢,你还不知道?”“知道什么?”老吴沉思了一刹,平静地轻声说:“他被捕了。”程和生一怔,呆了,轻声问:“什么时候?”“十来天了。”老吴脸色阴郁地向他说了最近发生的情况:中西功6 月16 日被捕,第二天南京的西里龙夫也被捕。7 月7 日,北平的尾崎庄大郎被捕,同一天,出差山西的白井行幸也被捕,那是华北宪兵干的。最后他说:“看来,日本警视厅对他们早有布置。”
程和生听罢,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说什么敌人“早有布置”?分明是你不采取措施。他低声问道:“中西功和西里龙夫现在哪里?”老吴凝神他说:“不知道。”“我们有可利用的关系打听到他们的消息吗?”“没有。”“我们应该打听到他们。”老吴轻蹙眉:“是啊,不过要相信他们,不会出事。”程和生说:“我相信他们。但是我们要去了解情况。再说,我们也要作准备啊。”老吴轻声他说:“要沉着。”“只沉着不行,还要行动!”“怎么行动?我们只能这样。”“我们要对党负责任,他们被捕,我们损失了两个‘主力军’和一个‘野战军’,再等下去,要全军覆没的。”老吴不讲话,蹙眉半天,才说:“损失是难免的了。可是,我们要坚持,和阵地共存亡。”程和生明白,他这话是准备实践誓词,便向他告退。临出门时,又回头对老吴说:“但是,你要提高警惕。”老吴只是点点头,看也没看他。傍晚,他又到留青小筑28 号去敲门。想见见方子和惠子,打听中西功的消息,半天仍没人应。楼梯口下来个年轻日本女人,看了他一阵,向他摇手,对他说了一串日本话,程和生跟中西功学会几句简单的日语,听出她的话里,有两句是说“这里没有人”,“回日本去了”。
当天晚上,直到深夜两点多,他还没睡着,在膝陇中忽然看见中西功出现在面前,刚和他说了句什么话,忽然不见了,他忙伸手去拉他,身子一动,便惊醒了。。
最亲密的战友被捕,他痛恨自己失误。后悔在杭州时没有坚持说服他到四明山去。特别是那天,当中西功接完电话,说家里有事要他回上海的时候,自己不多个心眼想一想,哪怕替他回上海来看一趟也好啊。或者,提醒中西功在电话上问清楚什么事也好啊,都没有,连一句话也没说,就送他上车了。这还算个什么联络员?临去杭州还向老吴作过保证呢!
现在中西功在哪里?日本宪兵定要对他施刑折磨。他忍受得了吗?相信他会坚持,给组织一个转移的时间。可是这么长时间了,整个上海科却原地没动,像没有这么回事,老吴心里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他坐立不安,其它事情都可暂时向后推一推,无论如何也要打听到中西功的消息。他决定到“满铁”调查室去一趟。他去了,由于会几句日本话,没费什么事便进了情报科,见到了堀勇记。这个堀勇记,昭和12 年4 月,就是1937 年4 月进的“满铁”总裁室,12 月受委派到派遣军司令部顾问室从事重庆方面情报工作。1938 年10 月重新又回到“满铁”总裁室情报科,这人涵养极好,从他脸上你绝对看不出他的喜怒哀乐情绪变化。他有超人的记忆力。不管什么人,只要和他见过一面,半年后他仍能说出这人的体型五官和语言表情特点。程和生认识他,是跟随中西功和他研究过情报。
堀勇记见了他,既没有对相识者的客气,也没有陌生者的盘洁。问他:“你有什么事?”
为使谈话尽快达到目的,他说他受中西功先生雇用,到西安去搜集重庆方面的情报,现在回来却不见中西功先生,特来向堀勇记先生打听。请问先生,中西君现在哪里?
倔勇记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两眼直盯着他,看了好一阵,然后拉开桌抽屉,拿出一叠军票,放在他面前,说:“中西功先生确实向我表示过,他能够派人到西边去,现在我决定撤销这个协议。这笔钱是给你的绝交费,我们之间,从现在开始,关系完全断绝了。你走吧。”
“请问,中西功先生现在哪里?”
“中西君回国旅行去了。”堀勇记伸直左手,指向门口,向他点了一下头。
他只得告退。
“拿走绝交费。”堀勇记把军票向他推一推。
他心里自问:“这个堀勇记是什么人?他和中西功是什么关系?绝交费是怎么回事?”抬眼再看堀勇记,还是那样子满脸无表情。
中西功下落不明,领导又是这么个态度,他心急如焚,几天便消瘦了一圈,两只眼睛更大了。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莫解的惶惑。
没有领导的命令,他不能擅自乱动,更不敢对他所联系的党员们流露一点情绪。他也没到闵行路张明达那里去,见了面说什么?何况他还必须遵守老吴的指示:“目前是非常时期,停止一切活动,静观形势发展。”
到上海情报科担任联络员以来,他处处谨慎,恪守纪律,他心里总在琢磨自己所从事的这项工作的意义。这是给党中央搜集战略情报的,是卡敌人脖子的最重要的斗争岗位。他暗中有一种自豪感。每当和中西功接触,他都要从中西功那里学到点什么,或理论,或对时局的研究,或对日伪军政决议和行动的分析,或对“满铁”内部周围各色人物间怎样应付,每有体会,便牢记在心。他常把现任工作和公开武装斗争作比较,两者有许多不同之处。公开武装斗争,流动性大,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突击性大,战斗一打响,一鼓作气,胜败立见分晓。连续作战,当然也要力争胜利。战斗下来,休整、学习、练兵、宣传、大张旗鼓地壮军威声势。地下工作则不然,需要绝对隐蔽,使敌人没有一点感觉。在长期观察敌人、积累敌情、摸到敌人脉搏的基础上巧妙地完成任务。上海情报科还不同于一般地方和部队的敌工科,那些单位任务比较单纯,情报也多是局部性的。上海情报科要在敌人心脏里长期埋伏才能达到目的。
对他的职责,他兢兢业业,力求使自己在中西功和老吴之间、南京站和老吴之间信息及时、气氛自然和谐,工作合拍顺利。他从来没耽误过事,出什么差错。他本来就不多言多语,什么事都是心里明白就行了。他和老吴接触,没有和中西功接触的那种亲切感。老吴不像中西功那样平易近人,甚至随和。对中西功,你可以在他面前赤裸裸地坦露自己,有不知道的事,不明白的问题,都可向他请教。中西功像个老师,直解说到你明白为止。老吴总是三言两语,除了交代任务,别的没有话说,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推你快离开他。但是看得出,老吴绝对信任他,把他当得手应心的工具。从党内原则讲,这很正常,然而总觉得缺少同志间那种亲切。就他所知,老吴对南京站的老李、张敏、陈一峰、汪敬远,也是这个样子。他们四人去南京前,都在上海和老吴一起工作过一段时间,闹得不愉快,汪敬远常叹气,张敏两眼“咕噜”转,就是不说话。陈一峰嘴不把门,两杯酒下肚便借生活琐事,用说笑话指桑骂槐地发牢骚,绕来绕去,最后必落在讨厌这“首长作风”上。他常大谈痛恨商店老板,说他们是衣架饭囊,这些话,可以理解为一个共产党员的阶级意识,但是了解内情的,也可作另种理解。老李是另种形式,平时有不满憋在心里,节骨眼上说两句不冷不热的风凉话,如果在领导碰头研究问题时,只要老吴对他板脸,他就毫不客气地瞪眼和他对吵。
建立南京站以后,他们四人都去了南京,上海科清静多了。
但是这一次,事关整体,老吴到底是个什么主意?一味叫大家等待,静观,这可不是办法。等待什么?静观什么?几个日本同志全被捕了,连一点下落的消息都没有,时间一天天地耗过去,难道这也叫长期隐蔽吗?他想过,至少叫大家改换个住址,改变个掩护职业,也是一种措施,即使不许离开上海、南京也行。
他实在地忍不住了,决定去找老吴,向他平和地陈述一次自己的意见。
老吴用警惕的眼神接待他。默默地请他坐下,递给他芭蕉扇,又给他沏了茶。这些动作,过去也有过,可是这一次,老吴没有正眼看他,也不坐下,像在心里琢磨怎么应付他;冷冷地问他:“什么事?”
他仍然用以往对上级的尊敬态度和口吻,向老吴笑道:“想跟您说说心里话。”
老吴看他一眼,等待着,仍是站着。
他原是不善辞令的,但今天下定决心要认真地和老吴谈一次,便也不慌不忙,逻辑清晰他说起自己要说的话来,先说中西功被捕,自己内疚、悔恨,在斗争中缺乏经验、幼稚,没有保护好同志,请示组织根据情况,给以处分,目的是教育别的同志。
说到这里,老吴在他对面坐下了,摇着一把大蒲扇,歪着头,眼睛仍旧不看他。
他继续说,由于不知道中西功的情况,心里很着急。而且每过去一天,这种着急心情便增加一分。不知道上级通过什么渠道掌握了中西功的情况没有。说到这里,他抬头看看老吴,老吴还是那么不动声色,也不回答他。
他敏感到老吴不想和他说什么,这个时候如果拐弯抹角打住,把谈话限制在打听中西功消息的范围以内,也无不可。老吴对此也无可指责。
但是者吴却是一副拉开架势尽他说的表情,他意识到谈下去将遇到困难。说不说了呢?转念一想,既然他是这副架势,而且自己也是决心准备了的,便索性说下去。他说他对当前的形势很担心,日本人对“特别调查班”不会不怀疑,班里那么些党员,还都蒙在鼓里。毫无思想准备,一旦日本宪兵动手,一个也逃不出去。这个损失太大了。南京站呢?都是些党的骨干,是些有资历、有经验的干将,如果不及早安排,遭受了损失,势将没法弥补。
他说得很慢,郑重其事,使他自己都吃惊,怎么竟对领导如此讲话,好像对小学生那样上起课来了。再看老吴,只歪着头,呆呆地一下一下扇扇子。没有过去那种不许说话的神色,他心里有点高兴,想道:“他在考虑我的意见吧?”
他说完了,老吴还是那样一下一下扇扇子,像在思索。
“我的意见全说了,想听听领导的意见。”
老吴又摇了几下大蒲扇,看了看他,问道:
“都是你个人的意见?”
“是我个人的意见。”
“见过张明达?”
“没有。”“
张明达没找你?”
“没有。他还不知道我已经回来了。”
“见过李得森?”
“没有。”
“他没去找你?”
“没有。”老吴直眼盯了他一阵,口气缓和地轻声说。
“意见嘛,党内民主,谁都可以提。”
老吴摇了几下蒲扇,好像在生谁的气,继续说:“你要注意,我们有些人,形势有利的时候,他们冲